穿三山過六水,馬車終于回到了玉門關。這是個不怎么精準的說法,但意思理解到位就行,別挑刺。
駕車的楊帆山、老供奉金深,同時松一口氣,臉上露出如釋重負的笑容。如果車上兩位,真的另有目的,肯定不會等到現在。也就是說,既然順利來到關口,他們大概率是安全了。
楊帆山轉身,詢問了馬車里兩位的意思,得到確切回復后,臉上笑容越發輕松。
一路不停,趕車來到關口,與先前進入中荒神州不同,通關進入西荒境內,不需要具備任何證明,且隨時都能出關。
到了分別的時候。
楊帆山考慮周到,說他們離開后,兩位趕路也需要代步工具,便將馬車留下來。
秦宇笑呵呵表示接受。
看了一眼,緊閉的車門,楊帆山道:“夫人可是一路奔波勞累?那楊某就在這里拜別了。”
“楊帆山,你上來。”馬車里,突然傳出肉肉的聲音。
老供奉心頭微緊。
旁邊,楊帆山的臉色,也露出一絲不自然,看了眼對面的秦宇。
“放心吧,沒事。”秦宇雖然不知道,肉肉叫他上去做什么,但顯然不是為了殺他。
沒這個必要,也無需如此麻煩。
楊帆山吸一口氣,“是,夫人。”他想過拒絕,但念頭還沒來得及,在腦海里轉個圈,就被直接按下。
推門登上馬車,楊帆山不敢落座,恭敬站在原地。
肉肉看了他一眼,“之前與你合作,是因為一開始,你就是我們的目標,所以才有了路側小亭相遇。”
楊帆山額頭滲出細密汗珠,點頭不是,搖頭也不敢。
這位夫人,他雖然接觸不多,但所有感覺總結下來,就是“高深莫測”這四個字。
在她面前裝傻,才是真的傻。
“叫你上來,是有一件事情,需要你去辦妥。”
片刻后,楊帆山恭恭敬敬退出馬車,眉眼之間,露出幾分遮掩不住的喜意。想到之前,夫人吩咐的事情,他仍覺得身在夢中,便是交出那塊玉牌的心痛,也都盡數消散。
更何況,這一次還有了,額外的收獲。
秦宇看了他一眼,心頭有些驚訝,卻未多說什么,拱手,“恭喜楊公子。”
楊帆山急忙還禮,又連番道謝幾句,這才告辭離開。
目送兩人匆匆走向關口,秦宇想了想,主動跳上馬車,“咱們現在去哪?”
肉肉聲音平靜,“問仙樓。”
秦宇挑眉,去過一遍的地方,都已經失望而歸了,為何還要再跑一趟?不過,肉肉這聲音,聽起來很平靜,他卻察覺到了一絲復雜。
極其聰明的,毫不猶豫打死自己的好奇心,秦宇不多話伸手一拉韁繩,駕著馬車調轉離開。
半個時辰后,一路緩行的馬車,停在問仙樓下。
沒等秦宇說話,車門自行打開,肉肉邁步出來,抬頭看了一眼面前的問仙樓,輕輕皺了一下眉頭。
她沒進去,反而轉身走到,問仙樓旁邊,一家擺在街邊的酒攤。此時客人不多,除了她之外,就只有另外兩桌寥寥幾人,老板拍了一下打盹的伙計,讓他趕緊過來招呼。
“客人請坐,您想喝什么酒?咱們這出售的,都是玉門關內的本地酒,味道甘冽價格公道,肯定不會讓您失望。”
伙計硬打精神,嘴皮子還算利索。
秦宇系好韁繩后走進酒鋪,看了一眼肉肉臉色,接話道:“最好的酒來兩壇,再隨便來幾個佐酒小菜。”
“三壇。”
伙計看看秦宇。
秦宇點頭,“聽她的。”
“好嘞,二位客官稍等,馬上就來。”伙計喊了一聲轉身就走,那邊老板舀了一瓢清水,凈手后開始切菜。
很快,三壇酒,外加四樣葷素都有的小菜,整齊擺上桌面。小廝笑著說客人慢用,就退到了原先的位置,坐了不大會就繼續開始打瞌睡。
老板皺了皺眉,但看了看如今,并沒有客人準備進來,也就沒有喊他。
肉肉拍開酒壇,為自己倒了杯酒,緩緩喝了兩口。
秦宇覺得酒水很一般,別說不能跟酒果相比,便是旁邊問仙樓中的神仙釀,都要好喝許多。
可肉肉喝的很認真,這讓秦宇感覺到了,一份沉甸甸的份量。這還是他第一次,見到肉肉有心事,也不知到底為了什么。
就在這時,肉肉突然開口,“來了。”
秦宇心頭微凜,緩緩轉過身,才發現兩人桌旁,不知何時出現了一位年輕的讀書人。
是真的讀書人。
不是氣質像,也并非穿了儒衫,而是他手中正握著,一本泛黃卻保養精致的書冊。
另一只手里,則是一只卷起的畫筒。
肉肉開口之前,秦宇沒有半點察覺,甚至是現在,他閉上眼也察覺不到,近在咫尺就有一個人,這讓他臉上,浮現出一絲凝重。
讀書人微笑拱手,“終于又見到您了。”一句話說完,他已是淚流滿面。
行禮完起身,將書冊、畫筒放在桌上,讀書人看向秦宇,微笑道:“我現如今的狀態比較奇妙,所以你才感知不到氣息,倒不是我真有能力,可以瞞過你的感知。”
秦宇點頭,“多謝告知。”
讀書笑了笑,抬手擦拭眼淚,“您最不喜歡這些的,是我錯了,便先自罰一杯。”說著,他轉身落座,提起酒壇為自己倒滿一碗,端起來敬了肉肉一下,仰頭一口飲盡。
肉肉想了想,端起酒碗也喝了一口。
就只是一口,對面的讀書人,便忍不住再度抬手擦眼,苦笑道:“實在是讓您看笑話了,只是想到今日,能再度跟您坐在一張桌子上喝酒,我內心便激動到難以自持。”
肉肉道:“好話說再多,你現在的情況,我也沒有辦法。”
讀書人擺手,“豈敢有此奢求,能再見您一面,我已經心滿意足。”
倒滿酒碗,他又一口喝完。
仔細在身上擦拭了雙手,將泛黃書冊雙手送到肉肉面前,“您當初的饋贈,今日物歸原主,姜寰資質魯鈍,始終沒能參透最后一步,實在辜負了您的期許,慚愧慚愧。”
肉肉略微沉默,緩緩道:“這本書冊本身就不完善,你能修煉到這一步,已經出乎我的意料。”
看了一眼,姜寰手中書冊,“秦宇。”
秦宇面露猶豫。
而此時姜寰已經,毫不猶豫將書冊送到他面前,微笑道:“能跟跟隨在閣下身邊,我很羨慕你。”
秦宇心想,這的確是一件,非常令人羨慕的事情。所以他笑著點頭,接過書冊后沒有翻查,放在自己身邊。
像是完成了一樁心事,姜寰笑容越發輕松,想了想拿起旁邊的畫筒,“這里面,是當年您離開之后,我根據記憶做的一副畫像,請您放心,姜寰從未讓外人看過一眼。如今我就要走了,才敢當著您的面承認此事,畫就交給您了,如何處置您自行決定。”
說完這句話,姜寰為自己倒了第三碗酒,喝完放下酒碗。他起身,對肉肉恭恭敬敬行禮,“若還有來世 ,希望能再見到您。”
轉身向外行去,一步兩步三步……然后,眼前的姜寰,就像是一道影子,悄無聲息淡化、消失。
便與他來時一樣,悄然無息,沒發出半點動靜。而從始至終,讀書人姜寰的到來與離去、消散,酒鋪里眾人都好像,沒察覺到半點。
肉肉端起面前的酒碗,一口飲盡。
她起身向外行去。
秦宇結了賬,猶豫一下拿起畫筒,跟在身后走出酒鋪。
肉肉沒登上馬車,就沿著長街前行,秦宇跟店家說了一聲,讓他們照看好馬車。
沉默了好一會,肉肉突然開口,“姜寰是很多年前,我無意中進入中荒神州,認識的一個……故人。”
秦宇認真點頭。
他很清楚,以肉肉一直來,表現出的對這個世界的態度,能被她稱為一句“故人”,已經很了不起。
“當年,他也開了家酒鋪,賣的酒很好喝,我就在他的鋪子里,待了大概一個月。之后,便留給他一本書,算是買酒錢我就走了,直到今日再見。”
說的越簡單,事情就越不簡單。
秦宇忍不住想,難道這兩位之間,曾經……咳咳,看著不太像啊!
肉肉轉身,眼神平靜,“秦宇,你想死嗎?”
秦宇搖頭,干脆利落,沒丁點拖泥帶水。
“哼!”肉肉重重冷哼,“就修行資質來說,你比姜寰差遠了,他幾乎是我所見,最具備修行天賦之人。”
略微停頓,繼續道:“那本書,你好好保留,雖然本身殘缺,但記錄的東西很好。姜寰已經走了大半條路,你再嘗試的話,難度會降低許多。”
秦宇態度端正,“記住了。”
肉肉停下腳步,吐出口氣,“接下來的事,你自行處置就好,我乏了,回馬車等你。”
轉身消失不見。
幾息后,問仙樓中的劉掌柜,出現在秦宇面前,他眼眸微紅露出遮掩不住的悲傷,聲音略有幾分沙啞,“樓主離開前,已經做了吩咐,問仙樓是他替那位小姐看管的產業,日后便聽憑小姐處置。”
秦宇已經猜到了姜寰的身份,聽到這些并不感到驚訝,想了想道:“我知道了,但她愿不愿意收下,我無法確定,但我會幫掌柜傳話。”
劉掌柜面露感激,“多謝公子。”
他取出一塊不知材質的牌子,雙手奉上,“此牌,代表著樓主身份,請您一并代為轉交。”
秦宇略一猶豫,點頭接過來,“一定。”
劉掌柜行禮,轉身離去,背影蕭瑟無比。
他人生中,一直尊崇的樓主,今夜徹底消散了。想到這里,他忍不住后悔,是不是不應該,將發現真正神仙釀的事情告訴樓主?否則,事情也不會到這步。
一念及此,內心越發沉重、悲傷。
秦宇手中摩挲著,這塊不知材質的牌子,腦海下意識浮現出,那名讀書人的身影。
盡管只見了一面,不過片刻時間,而且他還屢次落淚……但總覺得,這的確是個,很不一樣的人。大概,這也是因為,肉肉給予他的高度評價吧。
但這樣一個人物,就在今日,在街邊一家酒鋪中,徹底煙消云散。怎么說呢,多少還是給秦宇,造成了一些心理沖擊。
心頭輕嘆,秦宇轉身欲走,卻在轉身的一瞬間,又停住了身影。
長街對面,一名姑娘手持花燈,燈火照在臉上,兩條長長的眉兒,越發顯得溫婉可親。
秦宇略微猶豫,遠遠拱手一笑,就此轉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