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山功成。
帝皇陵遺址的殘垣深壑邊緣,已破境入神引的莫七難神通收斂,渾身陣紋和縈繞的神圣光澤漸漸暗淡,直至消散。
于是磅礴的大雨很快打濕了他的衣衫。
他渾不在意。
他站起了身,撩了撩遮眼的濕發。
公輸風樓前打破心結邁入神引境界,他損傷的雙目也因此自愈恢復光明,而且較之以往,對世間萬事萬物愈發看得清楚。
這便是圣人修為和化劫境尊者的區別。
莫七難的雙目透過重重雨幕望向昏暗的穹蒼。頭頂云海雷潮最為洶涌處,天機盤仍高懸在天,聲勢浩蕩,威壓無盡。
如驚濤駭浪蕩漾的中心處,還時不時地茲閃出一道接一道的閃電,詭異莫測。
不知那合攏的洶涌里正在發生著什么……
是的,即使作為天機老人唯一的傳人,莫七難對天機盤所知,也僅限于此。
接下來能做的便只有等待,只剩等待。
等待遠在天西的中原城天幕莫名打開一道天之痕,然后天痕如同被一雙大手撕裂而開,承載著此間天下近半數山巔人物的巍峨帝皇陵降臨城頭,宛如天兵天將。
那一幕如有幸親見,必然是無與倫比的精彩。
莫七難這般想著。
卻忽然瞧見有一道黑色光點從天機盤中心處浮現,而后以不可思議的速度驟然放大,轟地砸落,落在眼前的深淵。
竟是塊碎落的大石!
莫七難忽而有種預感,很不祥的預感。
然而不待他思疑,又有碎石塊大小不一,由梳而密紛紛落,好似崩碎的懸空山,競相追逐地砸落大地。
轟隆隆。
深淵里泥漿四濺。
腳下大地接連震顫,地面上積水蕩起微弱卻不絕的漣漪,周圍林叢高木有愈來愈多的枝丫斷頭,山外遠處的城內房舍更有瓦片滑落,天地間串連成線的雨珠也隨之輕震,將碎未碎。
布衣樓的二十七位化劫境隱秘尊者已經從四面八方深淵的邊緣御風匯聚在莫七難身旁。
就在他們面前,原本搬山留下的深淵,竟隨著無數巨石砸落開始填充被挖空的大地,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仿佛一座嶄新的帝皇陵正在由深埋地底的山根重新壘筑起……
“這,發生了什么?”
“怎會如此?”
布衣樓資歷極深的二十七位化劫境尊者,饒是見多識廣學通古今,一時間也 都百思不解,老眉深鎖。
莫七難也忍不住心想:“莫非……”
帝皇陵龜裂解體,極有可能是被無數神通硬生生打碎……可斬仙臺兩側天下群雄,誰會對整座帝皇陵出手?唯一的解釋,被天機盤吞入空間隧道的整座帝皇陵是被殃及的池魚。
出手的人,他的目標或者說敵人,自然同樣是人。
不同的人。
雙方陣營。
是斬仙臺雙方陡然混殺了?
莫七難無法想象那般場面,半座天下的至強者廝殺混戰在一起,未免過于可怕!
然而剎那間他等到的答案,卻是一聲驚喊。
有驚喊聲傳出,從天機盤氤氳的中心處。
接著有道人影狼狽墜落,砸出深坑。
有許多人影夾雜在碎石和崩裂的山體間同時墜落。
也有人影竄逃。數十道乃至上百道虹光御風,猶如散開的煙花光束朝四周飛遠。
隨著帝皇陵進入空間隧道的天下群雄,此刻猶如驚弓之鳥,竟然重新破開早已合攏的洞天折返而回,就像見到了鬼!
雨幕里,天空下。眼前所見皆是滾石,皆是人影。
莫七難的神色越來越凝重。
因為他看到了菩提書院的幾位六字門道師,看到了六姓十閥的老前輩,看到了昆侖山劍閣的劍道強者,也看到了十三王族領首和天東的九金蘭。就連雙方陣營選取參加七爭之戰的那些至強者也一個不落紛紛逃出。
他看到妖帝麟兒,獨臂離落,樓蘭君主,刻碑人公孫有禮,羅浮宮主,玄陽宗主,南海夜騎郎,鎮山重夔,秋北雪,南海百花仙……
牧云劍城。
還有連城訣。
帝無淚呢?
還有洛長風,洛長風似乎也不在?
天機盤打開的空間隧道里究竟發生了何事?竟連昆侖山七十二奇峰劍閣閣主王道劍和天東八百宗新任神廟之主都鎩羽而歸?
身披金甲圣衣手持逆鱗的連城訣揮劍,斬碎頭頂越來越密集的墜落山石和連綿的雨幕,然后于空中掠出幾道曲折的弧線,落在莫七難身旁。
連同二十七位布衣樓化劫境尊者在內,紛紛投來詢問的目光。
連城訣說道:“天機盤打開的洞天空間,六面界壁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量驟然擠壓崩碎,由上而下,空間規則猶如斷線琴弦不復存焉。”
莫七難心頭駭然!
連城訣回憶起往事補充說道:“那種感覺就好像 當年無相道宗雪夜入天東施展三十六字蓮生訣,三十六重天世界層層壓縮空間一樣。”
莫七難喃喃說道:“天穹下壓,大地抬起,空間重疊。”
有位布衣樓灰袍老者深陷的眼眶露出精光:“難道是,太重了嗎?”
聲音未散。
暗沉的云天蒼穹赫然乍響!
那聲音驚天泣地,然后瞬間大音希聲!
天地寂靜!
此時此刻,整座帝王都從外至內,五里長街,十里花圃,十三風樓,十五月色,四重城關無數目光都看到,有朵蒼白的云自天機盤的洞天處生長并冒出頭,然后云心凹陷,邊緣凸起,無聲炸裂,朝四方天際蕩漾而開。帝王盟方圓萬里的天地顏色,連同震碎的無數陣紋神光以及圣輝都沒來得及燃燒,在這一瞬間都變作蒼白,恍如滅世!
原來竟是天機盤崩壞!
半刻鐘難捱,長久似經年累月。
一切終于回歸平靜。
原本斬仙臺兩側的天下群雄,如數歸來。
大地深淵,被無數巨大的碎石塊填滿,直至高于地面。然后猶如瘋長一般遍及南北西東,原本的帝皇陵群山,演變成高不過百米的山叢石林,雜亂無章,占地極廣。
代表半座天下巔峰戰力的群雄林立,姿態不一,皆是狼狽,盡在亂石叢間。
卻唯獨少了兩人,洛長風和帝無淚。
沒有人知道他二人此刻身在何處,是死是活。
就連洛長風自己,也深陷迷茫……
他知天機盤崩壞。
就在他將整幅軒轅神錄圖祭出,以及帝無淚完整地祭出其余五部鈞天殘圖,兩人毫無保留死戰的同時,幾乎瞬間,他身遭的空間界壁便猶如塌陷的高樓,層層崩碎。
然后帝無淚便從他眼前消失。
而他自己則忽然墜入一條靜水流深、波光粼粼的河流,奇怪的河流。
河流里,洛長風被莫名地拖拽倒行。
他無法掙扎。
他也無暇掙扎。
因為逆流的過程中,他看到河水倒映。
一些個事,一些個物,一幅幅畫面,還有一個個場景……還有一個人。
他看到一個人。
一個一襲黑袍,卻在河流里順流而下的人。
他看到那人的瞬間。
那人也看了他一眼。
他沒來得及說話,便錯過彼此。
仿佛一眼萬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