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說:“那么她現在何處?”
南山禪師李星云神色黯然:“她死了。”
大雄寶殿里陷入片刻的沉默,安靜地能夠聽到李星云淚滴滴落的聲音。
似在惋惜的佛說:“你有何所求?”
李星云消瘦的臉頰帶著淚痕,極為堅定地說道:“我想找到她。”
佛說:“她死了。”
李星云不管:“那我就去幽冥尋她。”
佛又說:“她已是過去。”
李星云答道:“我便回到過去。”
佛問:“她若轉世呢?”
李星云說道:“我便去未來……無論過去,現在,還是未來,哪怕三生三世,我也要找到她。”
為眾生而成佛,能解世間一切苦難卻唯獨不懂情之一字為何物的佛不解:“找到她之后呢?”
李星云想起此生三不負:“再不負卿。”
佛說:“可你們今生已緣盡于此。”
李星云執著。
他從不相信緣盡一說:“那我便回到過去,修來世三生之緣。”
佛問:“世間安得兩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
佛在問禪。
熟讀流門典籍通曉百家學說的李星云不知世間是否有兩全的法門可以不負如來亦不負卿。但對他來說,眾生自有諸佛渡,他只為翎兒一人成佛便已足夠。
所以他說:“不渡眾生苦,愿修一人佛。”
佛沉默,不再多言。
這難了世間萬法諸佛無數年的不解之禪仿佛在這一瞬間,在李星云口中變成了世上最簡單的事情。
世間安得兩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不渡眾生苦,愿為一人佛!
是啊!
佛門斷七情六欲,古往今來世間佛皆是修千善歷萬難的眾生之佛,可曾見何僧為情之一字而成佛?
從來都以為反省凡心損梵行的佛門之祖高高在上,卻沒想佛就是佛,若斷了七情六欲,還算人間真佛否?
大雄寶殿里似乎傳來一聲哀嘆,充滿著無盡歲月的佛的哀嘆。
南山禪師李星云抬首望著那金身佛,他竟看見了佛淚!
兩行金色的淚珠從佛像眼眸里滑落,滴落在佛前青燈之上。
佛大徹大悟!
兩行佛淚落下,只見那盞佛前青燈忽然焰火盛燃,將恢宏浩大神圣莊嚴的大雄寶殿照耀地金光燁燁。
南山禪師李星云整個人都被青燈燈火籠罩著。
他跪在蒲團之上。身影卻漸漸變得模糊,一點一點地虛化著。
他的腳,他的雙腿,雙手……一點點的消散,對身體所發生的變化,他沒有任何的恐懼。
因為他知道,他求佛,佛應了。
因為在佛前青燈的照射下,他看到了自己的前世。
青燈燈芒里的前世轉身,那一霎,南山禪師李星云的身體徹底化作虛無,消散在大雄寶殿之中。
夕陽斜照西山,在山后灑落一片陰影。
位于南瞻州北地的小鎮躺在晚霞里愜意,歸棲的鳥兒飛過的屋檐冒出縷縷炊煙。
窮酸書生額前落汗。
書生名為李修緣,在這清水鎮是為數不多的秀才,平日里靠著祖傳街道門面做著些水墨生意為生。
在燕帝國與南瞻部戰亂不休且崇武的年代,拮據是他十八年生活里必須面對的字眼。
直到前些日子心血來潮,他將從小鎮來往游俠商旅口中聽到的江湖人物大事件匯編印刷成冊與人物列傳,無心插柳卻沒想賣的正歡。
心中一直懷揣著入仕夢的書生李修緣想著年前以此多掙些銀兩盤纏,待來年開春后進都城赴考,將來為南瞻國奉獻滿腔熱血也不算空讀圣賢書枉此一生。
所以夕陽西下小鎮中家家戶戶升起裊裊炊煙時,他還在忙碌。
天色漸漸暗了。
當黑色的帷幕遮住蒼穹時,一名年不過十二三歲的小少年提著兩斤牛肉來到窮書生李修緣的書齋。
“先生。”
小少年名叫阿滿,是小鎮里劉記肉鋪劉壯實的兒子。
肉鋪老劉目不識丁,這輩子宿愿除了將父輩傳到手中的鋪子延續下去之外,還想讓自家兒子多識些字讀些書,將來弱冠后好娶個嬌滴滴的娘子。
所以就讓小阿滿拜秀才書生李修緣為先生,平日里送些豬排牛肉權當學生對先生的孝敬。
獨自一人守著書齋門面的李修緣也著實喜歡聰慧之極的小阿滿,心中不作外人對待。因此在教書習字之余,也常讓小少年在鎮子里跑跑腿。
小阿滿樂此不疲。
“阿滿來了。”
清瘦書生李修緣放下手中筆,伸了伸懶腰。無意瞧見門外漆黑的夜色,才知又是一日的廢寢忘食,不由苦笑。
小少年阿滿熟練地將牛肉提到書齋后院廚房,然后大步跑將過來,看著書架旁堆疊的嶄新冊子,撲閃著大眼睛欣喜地說道:“先生早些休息,這些活兒阿滿全包了。”
繁星閃閃明月高照小鎮的初秋夜,小少年阿滿晚飯后喜歡在鎮子里集結諸多志同道合的伙伴隨處浪蕩,順便光顧光顧張家大嬸園子里的果樹,然后在歸來途中招惹招惹趙家叔叔養的那群雞狗。
如此一來,送貨上門幾本鄰里鄉親早已從先生這兒預定的書冊倒成了順路。
還不待書生李修緣開口交代,少年阿滿輕車熟路將書冊與名單整齊放入提籃,一把挽在腰間跑出門外,那小小的背影很快便消失在書齋燈光下。
早已習慣的書生只無奈輕聲嘆氣,轉身走出書齋,去后院張羅晚飯去了……
晚膳后的書生通常會有一個時辰左右的讀書習慣。
今日自然也不例外。
等到小阿滿送回提籃,用木板釘上書齋鋪門之后,李修緣燒了些許熱水,泡上一壺茶鋪老板前些日子送來的雨前龍井,在臥房掌一盞孤燈,映一簾身影,開始他苦讀之時程。
夜深人靜。
清水鎮里雞鳴狗吠漸而不聞,忙碌奔波了一天的人們已夢中見周公,在這戰火狼煙不止的年代,多虧那一座西山將塵世的慘亂阻隔在外,才讓這清水小鎮里的百姓有一席入夢之地。
書生李修緣打了個哈欠。
聽著院落外的更鼓聲已到亥時,李修緣合上手中論義,敲了敲渾身酸痛的手臂與身體,正準備寬衣入睡,卻忽然聽到書齋門外突兀的敲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