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世子府,朱高熾一臉惱怒,剛被好幾個人七手八腳地從轎子上扶下來。隨夢小說.SUIMENG.lā他瞪著迎上來的世子妃張氏:“你好大的膽子!”
“世子爺何必生那么大氣,有話慢慢說。”張氏被一聲斥責后卻毫無懼意,口氣不軟不硬的,倒讓朱高熾一時難以發作。
她又對周圍的奴婢們道:“你們下去罷。”
“是。”眾人紛紛屈膝。
張氏便上前來攙扶住朱高熾的胳膊,朱高熾氣呼呼地甩了一下手臂,卻沒甩脫,便說道:“你一個婦人,管官府的事作甚?那譚淵的兒子殺人償命、天經地義!你私下里給他求情,如此徇私枉法,若是父王知道了,饒得了咱們?”
朱高熾微微停頓,繼續罵道:“那譚淵生前就是嗜殺之人,昔日在滄州,父王讓他看管俘虜數千之眾,父王已親口說了要遣散俘兵回家,他卻在一夜之間全殺了!俺瞧他的兒子一個德行,動不動便取人性命,留著也是個禍害!”
“世子爺說得都對,先消消氣。”張氏拿手在他背上搓起來,也不辯解,讓世子一腔怒火仿若發在了棉花上一樣。
朱高熾意猶未盡,壓低聲音道:“你知道俺雖在北平,卻小心翼翼,生怕出甚么差錯!你倒好,連招呼都不打一聲,就找人把譚淵的兒子撈了出來……”
“不正是怕世子爺難做,我才沒告訴你么?”張氏不動聲色道,“此事世子爺不能出面,我卻沒事的……我一個婦道人家,本來就沒見識,只是抹不開婦人之間那點臉面,才應允了譚淵的遺孀、救她的兒子。父王總不會與我一個婦道人家一般見識罷?父王若真要罵我,我就到母妃那里哭委屈!”
朱高熾一聽,瞪著眼睛愣了。
張氏見朱高熾不吭聲了,便又小聲地說道:“譚淵雖然死了,但他是在戰場上為父王戰死的,譚家在父王跟前、諸將那邊,可是留下了不少情誼哩。譚淵那遺孀,和朱能的夫人現在也來往密切……
更重要的,他那兄弟譚清還活著,正在父王軍中。前不久世子爺不是在奏報里見了那事兒……譚清于淝河之戰中,襲擊官軍輜重,立了大功啊。”
朱高熾繼續沉默不語,但已經不責怪張氏了。
片刻后,他才嘆息了一聲:“只是被譚淵那不肖子殺死的后生,著實冤屈。那苦主的老娘妻小,眼睜睜看著仇家繼續囂張跋扈,豈能不怨恨?”
張氏冷冷地微笑道:“這世上總有人冤屈,不叫那甚么都不是的苦主冤屈,難道要與譚家過不去?”
朱高熾不語,默默地走進廳堂去了。
睢水前線的北軍大營里,譚清正在中軍大帳,與諸將一起站在燕王的下面。
譚清是個一臉橫肉的大漢,與他死去的哥哥譚淵長得十分相像。
今日大帳中一片頹靡,許多人低著頭一言不發。已有將領進言:軍中將士士氣低落,請北渡黃河,退兵保存實力。
十月以來,北軍先后在淝河、睢水小河、齊眉山連續大戰,沒有一次討到了便宜,最近的齊眉山大戰可以說是戰敗了,只不過幸好主力跑得快。這段時間,北軍陳文、王真、李斌等數名大將戰隕,將士傷亡數以萬計!
如此處境,才讓諸將非常沮喪。
這時的黃河不是走山東入海,而是從徐州南下,匯入淮河、然后入海。因此許多人的主張是,先北渡黃河再說!
燕王終于開口道:“主張渡河(黃河)的人站到左邊,不渡河的站到右邊!”
燕王的兒子朱高煦一聲不吭地站到了右邊……譚清見狀,明白燕王并不想退兵渡河。
因為高陽王一向唯燕王馬首是瞻,肯定是早就揣摩清楚了燕王的意思,才如此果斷毫不猶豫。難怪譚清時常聽將領們說,最忠心燕王的人,還是燕王的次子。
就在這時,朱能也站到右邊去了,和高陽王站到了一起。
譚清有點猶豫,他內心里是想渡河的……此番似乎出師不利,死了那么多大將,他也難免生出兔死狐悲之感。
果然許多人紛紛站到左邊去了,只有邱福、張輔等燕王護衛出身的人,朝高陽王那邊站過去。大伙兒似乎和譚清的看法一樣,高陽王站的地方,就是燕王的意思。
艱難時刻,確實只有那幫燕王府護衛軍的嫡系最堅定,畢竟那些人毫無退路可言。
就在此時,大嘴朱能面對左邊的主將嚷嚷道:“昔日漢高祖十戰九敗,最終一戰定鼎天下!而今俺們一路大捷,只在齊眉山小有挫折,難道就要立刻退兵而回?”
譚清聽罷,尋思譚家與朱家平時交好、來往甚密,關鍵時候不能讓朱能看不起自己!他便艱難地邁出步子,走到了朱能那邊。
這時邱福也附和了朱能。
燕王忽然一腳踢翻了案板,大怒道:“爾等既已隨俺起兵靖難,不成功則成仁!若是打不贏官軍,退回去也遲早被朝廷奸臣所害!此時膽小生怯,為時晚矣,死得更快。”
許多將領聽罷,埋著頭默默地朝右邊走去了。
燕王見狀才止住了怒氣,說道:“爾等回營,嚴加管束將士,逃跑者斬!本王隨后便整頓兵馬,尋機滅掉徐輝祖!”
“遵命!”眾人紛紛抱拳應答。
……而睢水南岸,徐輝祖卻在大帳中與平安、何福二人談笑風生。
何福一臉感激:“幸好魏國公及時到來,不然齊眉山大戰,咱們官軍要吃大虧!”
平安卻道:“何將軍說得有道理,但這不能怪咱們。咱們人比燕逆少,還沒多少騎兵,處處被動。說實話,我從山東一路過來,仗是越打越憋屈!”
“欸……平兄!”何福遞了個眼色。
徐輝祖滿臉笑意,不以為意道:“平將軍沒說錯!俺聽盛庸說起過你,說你善用騎兵,可平將軍用步兵也還有規矩方圓,找不出多大的紕漏,算是不錯了。”
何福一連又恭維了徐輝祖多次。
徐輝祖又道:“齊眉山一戰,不足掛齒,沒甚么好吹噓的。啥李斌、王真都是籍籍無名之輩,俺還沒遇到外甥高煦哩……
俺想與你們商議,兩天后便率大軍渡河,再度尋燕師決戰!彼時大戰,燕王定會派高煦上來,俺正好親自試試他成幾分氣候了。”
何福忽然低聲道:“軍中有朝廷細作的,魏國公還是不要常提高陽王。算我多嘴,公勿要介懷。”
“呵!”徐輝祖笑了一聲,搖頭道,“沒事,沒事。”
徐輝祖又道:“父輩能人無數,到俺們這一輩,卻沒幾個人是俺看得上眼的。當今天下,唯有燕王父子,俺想較量一番!”
就在這時,帳篷外忽然有人喊道:“圣旨到!”
三個人聽罷面面相覷,陸續站了起來,迎到賬外。何福忙道:“叫人放內臣進轅門。”說罷又往外走去。
他們很快見到了宮中來的人,當前一個是宦官吳忠,徐輝祖認識的人。
吳忠下馬過來,止住隨行的騎馬甲兵,抱拳道:“諸位將軍,咱們里面去?”
“請!吳公公請!”何福道。
一行人又回到帳篷,吳公公也不宣讀圣旨,徑直拿著東西雙手遞給徐輝祖。徐輝祖躬身接過,馬上開開了看。
何福、平安二人,也得到了一封書信,于是刮開漆封先后傳閱。
平安看罷,說道:“啥意思?咱們要等各省援軍到來……魏國公不是剛率援軍來了?”
吳忠剛想說話,回頭見徐輝祖的臉都憋紅了,他便住嘴沒吭聲。
平安皺眉又問:“魏國公,圣上是甚么旨意?”
徐輝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說道:“命俺即刻率軍回朝。”
一時間帳篷里竟然無人說話,沉默了良久,氣氛十分詭異。平安在地上來回走了一圈,望著吳忠道:“肯定是有人讒言!吳公公,誰在圣上跟前出得這主意?”
吳忠道:“咱家不知道啊!平將軍,您先別急,皇爺日夜寢食難安,無時不記掛著前方將士。皇爺已下旨催促各省兵馬,兵馬一到京師,馬上渡江增援你們。”
平安惱道:“要等到何時?半年前就說有大軍來援,現在除了何將軍到來,只有魏國公,馬上又要回去?”
吳忠道:“平將軍等再堅持幾個月,必有兵員源源不斷過江……”
何福拉住平安,抱拳對吳忠道:“平將軍也是想為圣上分憂、為朝廷出力,心急了點,吳公海涵幾分,回朝就當平安啞巴了,啥也沒說!”
吳忠點頭道:“咱家明白的。唉,就是咱家看著皇爺憂心得日漸消瘦,心里頭難受呀!”
反而是徐輝祖一聲不吭、滿臉通紅的樣子,十分可怕。吳忠時不時在注意著他,終于輕聲提醒道:“魏國公必定要遵圣旨的罷?”
徐輝祖終于開口道:“俺忠心朝廷,豈能不遵圣旨?不過請吳公公,幫俺問問圣上,讓俺再打一仗可否?打完之后,俺立刻就率軍回朝。”
吳忠皺眉道:“徐公怎還不明白哩,您手里掌的是京營最后一點家底了,皇爺擔心稍有閃失!”
徐輝祖忍了那么久沒吭聲、只是在想法子,此時頓時大怒:“告訴出主意的那官兒,不滅掉燕逆,整個朝廷遲早都有閃失!”
吳忠愣了一下,拱手道:“望徐公遵圣旨行事,咱家差事辦完了,告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