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乎陣斬。
身為蠻荒新王座的女冠被一槍徑直貫穿脖頸,再被帶飛出去,當場撞碎了那只戰鼓,柔荑好不容易穩住身形,她率先掐訣定神,繼而竟是直接橫移一步,任由那桿鐵槍切割掉半片脖子,扯落大塊血肉。
女冠此舉不惜自損道身,所求之事,就是為身后的年輕晚輩贏得一線生機,她單手扶了扶搖搖欲墜的那顆頭顱,那頂道冠金光流淌而下,一條流水如三疊瀑,籠罩全身。不愧是十八位新王座之一,體魄足夠堅韌,手段也足夠多。
柔荑迅速轉過身,一手抓住那根蘊藏充沛拳罡和雷法真意的鐵槍,用上了一門玄妙的遠古壓勝法,不讓長槍繼續作祟,將那雨籠人身小天地攪了個天翻地覆。
隱官這一手,真是歹毒,自己如果再慢上一線,槍身便要攪碎年輕女子的上半身,徹底斷絕了她的生機。
女冠掌心刺疼不已,呲呲作響,如俗子攥住一塊火炭,燒灼血肉,無比腥臭。
柔荑仍是不敢輕易從雨籠胸膛拔出長槍,她再伸出并攏雙指,竟是不惜折損自身道行,從那道冠當中剝出三粒粹然金光,分別送入年輕女修的泥丸宮、膻中穴和下丹田,護住后者的魂魄不至于離體。即便如此,此刻雨籠的胸膛連同那件五彩法袍粉碎了大半,受此重創,虧得這件法袍品秩不俗,能夠護住主人心脈,否則就算柔荑出手,也該點燃一盞本命燈了事。
年輕女修面如金色,奄奄一息,她仍是竭力以心聲詢問道:“柔荑姐姐,戰場那邊情況如何了?”
柔荑既心疼又佩服,說道:“你的心血沒有白費,已經成功捉住了隱官的元神。”
她示意雨籠不要說話,瞬間拔出長槍,隨手將其丟擲到一旁。附近妖族頓時作鳥獸散。
與此同時,柔荑伸手一招,將那幅破開一個大洞的花鳥立軸圖駕馭到身邊,裹住雨籠的身軀。
她掏出一瓶從某座遠古金仙遺跡獲得的丹藥,倒出之后分了一半,先幫助雨籠服下,她也一口氣嚼碎了七八顆丹藥。
柔荑可謂手段迭出,雨籠臉上死氣退散幾分,重現生機,她慘然笑道:“手指。”
柔荑哭笑不得,仍是一卷袖子,將散落在地的十根斷指悉數收入法服袖中,柔聲道:“我暫時幫忙保管,放心,能補回去的。”
仔細察看雨籠的氣機流轉,總算趨于穩定,柔荑如釋重負,心中既驚且懼,這個姓陳的,真是心狠手辣。
被那畫卷裹住的雨籠,手指盡斷,胸口還有個堪堪止血、正在白骨生肉的窟窿,她傷了大道根本,卻是眼神明亮,嗓音顫抖,笑道:“浩然那邊不是有句俗語,瓦罐井邊破,將軍陣上亡。既然逢陣即相刑,那么總是有生也有死的。”
若是能夠死在鼓上,倒也不算憋屈。
柔荑瞪了一眼,“你倒是豁達。年紀輕輕的,少說幾句晦氣話!”
雨籠以心聲說道:“前輩,趕緊去助王制一臂之力。”
柔荑看了眼淡紅色的天象,女冠的雙腳始終在勘測地文,最終得出一個極為功利的結論,“還需稍等片刻。”
約莫是擔心雨籠誤會,柔荑解釋道:“王制猶有余力,還不肯出死力。我怕他用心不純,故意拖我下水,殺隱官之心不定,一旦形勢有變,就會借機溜之大吉,留下一個爛攤子交予我處置。”
雨籠立即會意,只是難免有些悲哀。柔荑前輩還是說得委婉了,其實真正擔心的,還是王制殺隱官不成,便要殺她柔荑。需知王制道號“大殉”,誰不是“犧牲”之祭品?
雨籠覺得這種擔心不是沒有理由的,設身處地,她若是柔荑,難道就不會懷疑王制的倒戈?
想那浩然山巔修士,并肩作戰于蠻荒,還會有這種心思嗎?
一件事別樣心。
柔荑察覺到雨籠的低落心情,心生憐憫,揉了揉這位晚輩的腦袋,雨籠在陣中,對付的,就是某位投身戰場的浩然飛升境。
不怕對方在戰場大開殺戒,就怕對方珍惜道力,一味作壁上觀,不肯出手。
雨籠愿意出手,屬于錦上添花。
不過這并不是柔荑和王制謀劃的真正殺手锏。
當下最尷尬的,卻是柔荑一時間竟是不知如何處置那桿長槍。
剛才她施展壓勝術和從拔出長槍的瞬間,就已經用上了煉化的手段,嘗試摧毀長槍,無果,只好暫時將其丟遠,等到救下了雨籠,柔荑又嘗試著祭出一把無柄的白刃,是件遠古重寶,黃鸞和柔荑先后兩任主人,始終無法將其大煉為本命物,只能勉強小煉,逼迫它認主。
此物形態宛如一條雪白刀光,砍中長槍,激起無數火星,片刻之后,長槍只是些許磨損,柔荑心中瞬間有了計較,沒有半炷香功夫的持續“雙刃相接”,實難功成。
若只是將長槍丟出戰場,總有幾分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的嫌疑。
那隱官確實運拳如神,竟能利用罡氣,存留一句話語于長槍,故而柔荑在攥住槍身的那一刻,便聽見了那個殺氣騰騰的嗓音,就像捎了句話給她。
“毀長槍者先死。”
柔荑倒是對這句恫嚇全不上心。
思量片刻,柔荑搬出兩座道場,一處是大煉為三件本命物之一的“玉霄院”,用來安置雨籠,讓她藏在其中,也算贈予晚輩一張護身符。一處用來禁錮長槍,柔荑開啟道場陣法,以心念遙遙驅動丹爐,神識駕馭三昧真火,嘗試將那根長槍煉化于丹爐之內。
柔荑已經那條白光收入袖中,下一刻,白蛇蜿蜒,靈活纏住了女冠的手腕,她宛如戴了一只白玉手鐲。
雨籠發現自己置身于一座幽雅庭院,似乎是遠古雷部禁地的一小部分破碎遺跡。
她運轉些許靈氣,強忍著氣府的鉆心之痛,騰云駕霧,飄向屋脊,遠眺戰場。
戰場那邊,
大地上覆著一只青銅大鼎,不分敵我,同時拘押了隱官和主帥王制,里邊看似空無一物,實則裝滿了同一個聲音,它們每次撞壁、回旋再交織、重新撞壁,循環往復,一遍遍“隱官”,聲勢越來越雄壯,就像一道催命符。
金甲王制絲毫不受影響,那些“隱官”
就像一只桶內數以萬計的馬蜂,密集擁簇在狹小空間內,嗡嗡作響,快若飛劍。
只是“針蟄”隱官。
女冠心湖響起一個陰惻惻的嗓音,“柔荑道友,你還要袖手旁觀到幾時?”
興許是被那只大鼎阻隔,王制的話語略顯含糊不清。
柔荑一手戴玉鐲,一手挽拂塵,笑答道:“我保證不會貽誤戰機。”
鼎內,王制看著那位年輕隱官,對方竟有閑情逸致,站在原地,紋絲不動,任由數以萬計的“飛劍”亂竄,只是仰頭看那青銅鼎內壁的紋路。
長槍丟擲而出,一襲青衫兩手空空,但是現學現用了曹慈的拳招,一副金身牢不可破,音律造就而出的一撥撥“飛劍”全部在丈余外被拳罡攪碎。
對方氣定神閑得讓王制有一種錯覺,如同一尊高坐法座的佛門龍象,法座不動,大地即不動。
陳平安終于收回視線,望向重新合攏為一的王制。
兩兩對視。
別說是蠻荒妖族大吃一驚,便是山巔那邊的浩然自己人,也被那手霸道無匹的拋槍術嚇了一跳。
黃莽這位青年皇帝重重一拍欄桿,忍不住喝彩一聲。
好像某部曾經廣為流傳再被封禁的山水游記,寫得香艷,那個名為陳憑案的江湖游俠,一路偎紅倚翠,除了開篇內容還算正經,之后真是紅顏知己不斷,英姿颯爽的女俠,煙視媚行的狐仙,試圖采陽補陰的艷鬼,自薦枕席春宵一度的神女,粉墨登場,輪番上陣,章章有那類旖旎文字……看客們不知書頁折角多少,偷偷撕書幾頁。
而且倒懸山那邊也曾傳出一個“憐香惜玉二掌柜”的說法,再加上那些到過春幡齋的渡船管事,總喜歡將那位年輕隱官說得如何玉樹臨風,豐神俊秀。這就總會讓人懷疑這位文圣一脈的關門弟子,是那沾花惹草的多情種,不過話說回來,果真如此,其實也能理解,畢竟人不風流枉少年。
誰能想象,其實就是個辣手摧花的主。
隱官那一槍,連破畫卷,擊碎拂塵陣法,戳穿女冠的脖頸與年輕女修的胸膛,打破戰鼓。
已經躋身十一境無疑了。
丁遨游笑問道:“祖傳鐵槍已經不見,若是被那女冠收繳了去,郭將軍心不心疼?”
郭金仙淡然道:“武將兵器毀在戰場,就是它最好的宿命。”
總好過這件祖傳之物,將來落在某個敗家子手上,將其賤賣換錢。
先前兩軍對壘,蠻荒妖族大軍如攢蟻,浩然這邊幡旗如鳥翼,甲胄似魚鱗。
隨著澄觀騎軍率先展開沖鋒,蠻荒那邊被隱官攪亂的陣型,也開始急匆匆重新布陣。
郭金仙是帶兵的武將,對那柔荑當然不敢輕視,只是更多注意力還是在那個彩衣女修身上。郭金仙最是清楚這種修士對于戰陣廝殺的重要性。先前她的擂鼓,鼓聲明顯能夠壯大將卒的膽魄,凝聚軍心和提升士氣,按照丁國師的說法,甚至可以滋養妖族地仙的陽神。
有個始終沉默的儒衫女子,站在君子羅國鈺身邊,她名為高礎,是一位擁有書院賢人頭銜的女夫子。高礎出身世代簪纓的一洲頭等豪閥,有家學,有天賦,少女時就極為擅長沙盤推演,她曾經專程求學于金甲洲兵家祖庭,熟諳兵法韜略。但是走出金甲洲戰場之后,就已經道心受損,一蹶不振。
說得好聽點,是她親眼目睹了戰場的血肉橫飛,白骨堆積如山,導致道心有礙。
如果說得難聽點,就是高礎只會“紙上談兵”,無法真正融入戰場。
羅國鈺以心聲問道:“會不會覺得隱官手段殘暴,有濫殺的嫌疑?”
她眼神堅毅,搖搖頭,“只會可惜隱官殺得還不夠狠。更痛恨自己暫時只能作壁上觀。”
自己連那敵方陣營的彩衣女子都不如,對方好歹能夠擂鼓之后,脖頸再挨一槍穿喉。
羅國鈺頗為意外。
戰場那邊,黃沙漫天,已經不見對峙雙方的身影,卻在周邊亮起了無數點,如懸燈萬盞。
黃莽臉色晦暗,心中默念一個名字。
青年皇帝身邊憑空現出一尊形容模糊的金甲武將。
她是武運顯化而生,神號“金蛇”,真名“靈曄”。
由此可見,澄觀王朝國運之強盛,朝野上下武德之充沛。
即便是大驪王朝,當年在寶瓶洲南方戰場“顯圣”,武運也是依托于淮王宋長鏡。
她目視前方,將戰況一覽無余,開口說道:“隱官被定住了元神,是那擂鼓女子神通使然。”
原來一桿大纛這邊的琵琶聲中,異象橫生,遠處戰場上,只見隱官先是被一只古怪大鼎罩住,
片刻之后,青銅鼎瞬間崩裂,無數碎片轟然飛濺開來,點殺大片大片的周邊妖族。
只是剎那之間,重見天日的隱官,被近萬條光線裹纏住脖頸、雙臂和腿腳,在陽光照耀之下,它們熠熠生輝,長線與那些斃命于戰場的斷肢殘骸牽連,拉開了一張繁密大網,隱官宛如一只被困在蛛網中央的青色鳥雀。
一條條光線生發于直接死于隱官鑿陣途中的妖族尸體,或是間接死于隱官與王制捉對期間的流散拳意、術法,只是兩種光線粗細有別,亮度也有強弱之分。
不是被蠻荒妖族萬眾呼名的隱官,還沒有這等奇效。
不斷有更多的光線朝青衫那邊聚攏。
丁遨游道心一震,來了!定然是那蠻荒畜生用以針對大修士的壓箱底手段。
就像他們這邊,又豈會沒有專門克制飛升境的后手?
這位老國師心思急轉,思量著如何助隱官脫困才好,本該是自己遭此一劫,而且多半是在劫難逃的下場,不過是被隱官擋災了。
黃莽皺緊眉頭,問道:“靈曄,怎解?”
神號金蛇的女子武將說道:“除非十四境修士出手,以大神通將因果攬在己身,否則隱官只能自救。飛升境去了也是徒勞。仙人冒失馳援,小心反成一條束縛長線。”
郭金仙把戰場態勢往好的方向設想,“隱官是劍修,是武夫,所以還好?”
不管是兵家修士,還是純粹武夫,在戰場殺敵,不說百無禁忌,總要好過三教百家和旁門左道的煉氣士太多,后者置身沙場,以術法神通逞兇,殺敵越多,就要積累大大小小的劫數,承擔因果,無形中消減陰德,就算修士各有手段能夠消劫,抑或是避劫的法門,總歸是難纏,未來修道路上總有隱患,不知在何時恰似某位道上死敵,登門討債來了。
丁遨游心情沉重,老國師沒有郭金仙那么樂觀,“但是隱官還有個儒家文脈的身份啊。”
那尊武運神靈語氣淡然說道:“不是有這層身份,他為何要留在劍氣長城,為何要現身此地。”
并非是輕描淡寫,也不是此刻遠離戰場,站在山巔說話不腰疼,而是一種誠摯純粹的認可。
言外之意,不管擁有多少重身份,陳平安的底色,就是一個讀書人。
黃莽抬了抬腳,看了眼腳上那雙老舊的麂皮靴子。
大纛附近,女冠確定雨籠已經穩住了傷勢,這位晚輩至少不會就地兵解。
柔荑輕聲問道:“雨籠,道心可還好?”
若是雨籠被隱官陣斬,而且就戰死在她眼皮子底下,那她還怎么跟官巷交待?
就算這位晚輩被這一槍打碎了道心,墜了心氣,從此畏懼陷陣,逃避戰場,亦是蠻荒的一大折損。
暫時躲在那處雷部道場內的雨籠,她雖然此刻魂魄無比孱弱,灑然笑道:“好得很!”
柔荑心中忍不住贊嘆一句前途無量。
只希望蠻荒一定要撐到更多的雨籠成長起來。
雨籠欲言又止。
柔荑自嘲道:“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放心吧,我知道輕重利害。”
比如柔荑看待雨籠,何止是前輩對一位晚輩的器重和青睞?
有此心,有一如軟心腸,大概是受那玉芝崗女修魂魄的影響?
雨籠的爺爺,大妖官巷是挑明了此事的,要她注意,要她“留心”。
屹立在妖族大軍腹地的那桿大纛,獵獵作響,上邊的繡金大字好像隨之晃蕩起來。
柔荑心知王制終于舍得下死手了。
隱官已經被鎮住元神。
機不可失失不再來。
王制自然不肯浪費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再次雙手握刀狀,暴喝道:“受死!”
大纛上邊的金色大字變化作一條粹然金光,倏忽消散,在王制手邊凝聚成一把法刀。
劈向隱官,當頭斬落。
與此同時,柔荑深呼吸一口氣,悄然調動五行本命物。
身內諸多洞府靈氣如沸,女冠身邊黃紫氣冉冉升騰。
這位新王座,終于要親自下場,與那隱官正面廝殺。
被禁錮在原地的隱官,雙臂猛地一扯,依舊無法拽斷那些光線。
刀光絢爛,王制一刀接連破碎兩種拳招分別造就而出的“武神金身”。
成功破陣的那把手中長刀也已隨之崩碎,王制雙條胳膊肌肉碎裂,鮮血滲出金色甲胄。
終于不再落空,而是砍中實物,雖非隱官的那副肉身,但是王制氣勢不斷攀升,好像一顆道心也不再那么空落落的,變作雙手持刀,朝那空門大開的隱官,便是一通凌厲劈斬,身形飛旋,手中雙刀碎裂就再起嶄新雙刀,定要將那隱官剁成肉泥才罷休。
去你娘的隱官,去你娘的十一境!
接連碎掉了百余把刀,刀勢不降反增,璀璨耀眼的刀光繚繞于金甲神將和青衫隱官之間。
鼎盛的神意和渾厚的靈氣瘋狂澆筑刀身,使得王制遞出的每一刀皆蘊藏一到數道術法神通。
根本無需王制動用任何念頭,兩百刀過后,刀刀渾然天成。
酣暢淋漓,真是痛快,王制只覺得神清氣爽,道心空明,竟是杳杳冥冥,一腳踏入了一種傳說中道不可道的玄妙境地。
直覺告訴王制,今日只要成功斬殺隱官,做掉這個蠻荒天下的眼中釘心頭刺,便是自己躋身十四境的大道機緣所在。
定要將其斬首,屆時拎著頭顱,腳踩那具無首的尸體,再光明正大昭告天下一句!
“殺隱官者,蠻荒王制!”
前提是姓陳的還能留下一副全尸才行。
已經看不清戰場上的雙方身影。
但是那些困住隱官的光線依舊蔓延,它們飄蕩在空中,如同光陰長河里邊漂浮著無數的水草。
柔荑身形化虹,去了那處演武場的上空,她摘下那頂道冠,手腕翻轉,凝為一顆“金丹”,被她咽下腹中,
趁他病要他命,為防萬一,她直接祭出了殺手锏,絕不能讓那賊滑至極的隱官有任何脫困的可能性。
先前王制丟擲出的兩柄袖珍流星錘,一在天一入地。卻始終沒有顯現出它們的任何作用。
直到這一刻,柔荑默念法訣,同時招手,將那桿大纛拔地而起,駕馭在身邊,被她拿拂塵一裹,大纛連同拂塵,一并如長戟刺入戰場大地。
大纛釘入大地,雪白拂塵如長蛇繞山,緩緩上升。
剎那之間,一條氣勢恢宏的光柱出現在天地間。
山頂,氣氛凝重。
黃莽瞇眼,好家伙,這倆畜生王座,竟然是仿造出一場天地通?是要接引誰,“降真”此地?
丁遨游已經移步,走到了一處空地,真身站定,瞬間陰神出竅,雙指掐訣,步罡踏斗,霎時間黑霧滾滾,陰神分別從兩只袖中拋灑清水和散落白茅,就像在鋪路和凈街,很快陰神宛如置身于一座不懸匾額的祠堂門口,身后陰氣彌漫于方圓數丈之地,帷幕重重,內里景象影影倬倬,聲音略顯嘈雜,既有慵懶嫵媚咯咯而笑,也有蒼老沙啞的嗓音,還有一些尖銳的呼嘯。
這座堂口并無半點渾濁煞氣,不會給旁人半點陰森之感,反而既清且靈。
此外丁遨游的陽神也已現身山巔,攤開手掌,以手指割破掌心,高高抬起手臂,拋灑出兩條鮮紅血線,在半空顯化出一條山脈和一條江河的形狀,去到了戰場上空轉瞬即逝,這尊陽神嘴中念念有詞,似是以方言祝禱,告訴那座堂口內的一眾古老陰靈,哪里可以通行,哪里不可逾越……
這就是丁遨游的看家本領,一副陽神身外身的通幽鋪路,配合陰神施展的出馬仙。
此舉在皚皚洲尚且禁忌重重,更何談身在蠻荒,只是丁遨游也不計較真身必須付出的代價了。
堂口之內,有數位靈仙同時嘆息,似乎在勸說丁遨游什么。
沒奈何老國師心意已決,不惜折損自身陽壽,只是與他們作揖拜謝,懇請他們“出山”,全部附在己身。
地上的那些白茅,宛如一條條山脈,似被輕輕踩動,發出窸窸窣窣的響聲。
如一條條袖珍江河、座座湖泊的水跡,水面上也出現了一個個極為纖細的腳印。
山巔眾人,不約而同聽到一個心聲。
“那個當皇帝的年輕人,勸一勸當國師的老家伙,讓他不要如此莽撞行事。一位仙人再不惜命,總不能白白送死。”
這位仙人的出馬上身,顯然需要祂們跨越山脈,涉水于大河巨湖。
一旦儀式完畢,丁遨游就會修為暴漲,跨上一個大臺階,大致能夠維持一炷香光陰的飛升境。
但是丁遨游的代價,就是必定跌境。
前提還是老人去了戰場,還能活著返回。
飛升境之間的問道斗法,勝之與殺之,天壤之別。
歷史上,大打出手,纏斗數個時辰甚至是數天數月光陰,誰也奈何不得對方,也是家常便飯。
一些雨后而起的新十四,也不敢說自己就一定能夠擊殺強飛升。
今天的戰場,肯定是例外。
不僅如此。做完這些布置,老仙人的陽神身外身,觀想出一尊天王像,手托一物,竟是一塊神主。
上邊大寫名諱籍貫,“驪珠洞天陳平安”,旁邊小寫類似長壽永昌的吉語。
生祠!
仙人丁遨游竟是在以一副陽神的全部精氣神,為隱官打造出一座生祠。
簡單來說,上了年紀的老國師要為那位還很年輕的隱官,爭取到一線生機。
他為此愿意付出替死的代價。
黃莽說道:“丁國師,立生祠是對的,倒是不必急于出馬。”
丁遨游喃喃道:“人生在世,總要求個心安。”
黃莽說道:“心情理解,但是事上不合適。”
丁遨游也不言語,這位青年皇帝的好意,心領了。
于公于私,他丁遨游都不能袖手旁觀,任由隱官身陷險境而不管。
商貿鼎盛、富得流油的皚皚洲,如今在浩然天下的風評,估計也就只比桐葉洲略好幾分了。
若是九洲氣運能夠各自大道顯化為“人”,那皚皚洲跟桐葉洲大概就是坐一桌的。
這也是為何丁遨游和皇帝陛下,意見達成一致,決定跟隨澄觀邊軍一起深入腹地,主動擔任誘餌。
再者丁遨游沒道理讓那兩位劍仙朋友蒙羞。
他們好不容易讓劍氣長城認得“皚皚洲”。
決無理由讓劍氣長城未來年輕一輩的劍修,重新輕視皚皚洲。
一向劍道氣運淡薄到了極點的皚皚洲,除了在劍氣長城大放光彩的女子劍仙謝松花,其實還有兩位劍仙,張稍和李定,他們都戰死在了劍氣長城。
丁遨游曾經先后兩次盛情邀請他們出山,擔任王朝供奉,甚至愿意讓出國師之位,都被婉拒了。其實都在情理之中,當年就連劉財神都未能說服他們擔任家族供奉,更何談其他人?
兩位劍修拒絕的理由都是差不多的,既不是你們皇帝不夠仁愛百姓,也不是那位劉氏財神爺出錢不夠多,只是我們一輩子云水生涯,實在是閑云野鶴慣了,受不了任何拘束。
如丁遨游這般自嘲為“還算要點臉”的皚皚洲修士,此生大遺憾之一,便是家鄉劍修,偶有幾位劍仙冒出,他們卻一個個的都認為自己“生不逢地”。
就像陸芝從來不以浩然劍修自居,她只說家鄉就在劍氣長城。
到頭來,張稍和李定,他們悄悄去了劍氣長城。
還在謝松花之前。
聽說兩位劍修好像到了那邊,也不喜歡說自己來自浩然何洲。
最終,好像就連一個死字,也同樣不曾拘束了皚皚洲兩位劍仙。
黃莽只好說出心中的那個猜想,“陳平安可能是在追求一種純粹的嶄新境界,一種玄之又玄的狀態。丁國師現在趕過去,看似是在助陣,有可能會幫倒忙。”
被黃莽這么一說,丁遨游便有些猶豫不決,一旦被黃莽說中,自己豈不是恩將仇報?
黃莽很快笑道:“我猜的,如果猜錯了,概不負責。”
丁遨游啞然失笑。
不過黃莽所謂的“概不負責”,就是故意說得輕巧了。
一旦陳平安今天為了馳援他們而隕落此地,那青年皇帝就難逃一個“坐視隱官戰死”的事實。
且別說中土文廟會不會追責此事,甚至不說大驪王朝會不會將澄觀王朝視若仇寇,只說浩然山上的洶洶輿論,就不是澄觀王朝可以承受的。
戰場之上,好像勝負已分,塵埃落定了。
那些裹纏隱官的光線逐漸黯淡,最終一一消散。
只剩下一個金甲破碎不堪的王制,他身邊還有五個模糊的金光身影,亦是隨之消散。
這位蠻荒主帥此刻也無面甲遮覆面容,露出一張猙獰的俊美臉龐,以心聲怒吼道:“柔荑,徹底做掉他!”
若說站者生,那么隱官何在?
難道真是被王制一鼓作氣剁碎了?
郭金仙瞠目攥拳,隱官不會?!
丁遨游最為茫然,只因為他陽神身外身伸手托起的那座生祠猶在。
王制確實將那“隱官”看成了“一灘爛泥”,卻是粹然金色的。
戰場那座大坑之內,如有一朵金色蓮花亭亭而立,緩緩顯化出一位“陳平安”的雛形。
擁有一雙金色眼眸。
他毫不掩飾自己的譏諷神色。
他抖了抖袖子,是一把鏡面出現嚴重裂紋的停水鏡,借來一用的。
單手畫符,古鏡消失。
他斜眼柔荑,與王制笑道:“接下來可就沒得聊嘍。”
身形懸空俯瞰戰場的柔荑雖然震驚不已,卻也在意料之中,就像王制所說,隱官賊滑難殺。
那條讓天地接壤的光柱當中,掠出一道青衫身影,竟是與那隱官如同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
用天地雙鏡摹拓而出的“陳平安”,遞出傾力一拳,將那金色眼眸的正主給打了個當場粉碎。
只留下一句充滿戲謔的言語,“嚯,原來我的拳這么好啊,不知我的劍術又會高到什么境界。”
剎那之間,柔荑道心大震,顧不得心聲言語,她直接開口與王制提醒道:“趕緊撤……”
山巔那邊,有人現身。
他光著腳,身穿一件雪白長袍,兩只大袖子鼓蕩飄搖。
沉默不語,手中提劍。
如果說上一個頭別玉簪、青衫布鞋的陳平安,像人。那么當下現身的這個陳平安,如神。
王制瞬間心口一涼。
被一劍從后背捅穿。
王制的發髻被單手抓住,重重一扯,王制腦袋瞬間后仰,被迫與之對視。長劍上挑,切開這頭新王座的胸膛,鋒刃從肩頭處露出,再橫抹,割掉王制的頭顱,隨手一拋,丟向柔荑。
一條劍光驀然起于戰場,率先穿過近處的無頭王制,穿過那個假冒貨的胸膛,洞穿底下的一層鏡面,破土而出,連斬那桿大纛,直沖云霄,擊碎淡紅色的天幕,劍光直落,打碎王制的那顆頭顱,女冠施展遁法身形消散,劍光當空劃出一道弧線,去了那座遠古雷部遺跡,坐在屋脊上的雨籠呆呆看著那條劍光,雪白一片的天地,她慘然一笑,認命了,只能束手待斃。
柔荑突然來到此地,探臂一把抓住雨籠的肩頭,迅速縮地脈,只求遠離戰場,越遠越好,一條劍光如影隨形。
柔荑倉促間一手拋灑出無數金色符箓,化作一個個女冠,各展神通,試圖阻滯劍光。劍光長掠,完全無視障眼法,快過那些花里胡哨的術法神通太多,一處漣漪陣陣,柔荑被迫現出真身蹤跡,卻是驟然拔高丈余,依舊被一條劍光斬斷腳踝。
柔荑心生絕望之際,劍光被一道凌厲光芒狠狠砸退,再被別處突兀而起的一道水法打散劍光余韻,只見天幕那邊,如同打開了數座大門,其中一頭老王座大妖,手持長棍,遙遙指向地上的那位隱官,它厲色道:“豎子休要猖狂!”
另外一頭久經沙場、與劍氣長城劍修可謂熟悉至極的王座,趕緊接引了一路倉皇逃竄的女冠,與她道謝一聲,柔荑懷中的年輕女修,見著了那位老人,雨籠立即眼眶一紅,終于哭出聲來,老人連忙扶住她,輕聲笑道:“沒事了。”
緋妃眼神冰冷,死死盯住那個年輕隱官,仇人見面分外眼紅。
還有數道不弱于這幾頭大妖的渾厚氣機,暫時沒有顯露真容。
蠻荒天下一位位新舊王座接連現身。
此時此景,一如當年。也曾有人,劍指王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