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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一青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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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萬軍叢中一青衫。

  戰場,以手持一桿鐵槍的年輕隱官為圓心,方圓百丈之內,很快出現了一大片空白境地。

  密密麻麻的妖族不斷往后擁擠,如層層波浪擁簇在一起。竟然無一妖族膽敢率先出手,甚至沒有任何叫囂,只是后退,再后退。

  一襲青衫飄然落地之時,并無山崩地裂的動靜,當他置身于戰場,腳下依舊是那座戰場。

  除了亂了陣腳的妖族大軍,相互間鐵甲撞擊、兵器敲擊的聲響,夾雜著一眾督戰官刻意壓低嗓音的呼喝訓斥聲,此外就只有一陣陣沉重的鼻息聲。

  身陷重圍,大概這才是最為貨真價實的孤軍深入。

  偶有幾個貪功的妖族,剛想要挽弓或是抽刀,看看有無機會做掉這個大名鼎鼎的隱官。

  很快就都被身邊妖族攔下了,不要命了?!你找死,也別連累我們一起被那殺神盯上。

  人的名樹的影。

  不是蠻荒妖族,不曾與劍氣長城為敵,就永遠不會清楚“末代隱官”這個說法的真實分量。

  這支負責誘敵的蠻荒大軍,有一明一暗兩位主將,皆是十八位新王座之一。

  明處的一騎,他后邊矗立有一桿大纛,上邊的古篆金字,散發出一圈圈淡淡的光暈,籠罩戰場。

  暗處的,是一位施展了障眼法的道門女冠,暫時以清瘦婦人面貌身段示人。

  她身前幾步,站著一個負責擂鼓的年輕女子,身穿彩衣,赤腳,有五條彩帶飄蕩不已,顏色契合五行。

  距離那位年輕隱官不過十數里的地界,有一位老資歷的地仙妖族,久經戰陣的老元嬰了,在那扶搖洲戰場頗有收獲,雖未躋身上五境,道行卻是精進頗多,此刻它端坐在一架鑲嵌有數千白骨尸骸的車輦上邊,是仿制兵家道場、筑京觀成法壇的旁門路數。

  它心中驚疑,己方并無任何折損,故弄玄虛,雷聲大雨點小?抑或是對方以一道符箓分身降臨沙場?在此耀武揚威一番,贏取幾分聲望,便會撤走?

  老元嬰座下站成一圈的“隨駕童子”,皆是身高兩丈的銀甲力士,它們臉龐和雙臂畫滿鮮紅色的云紋符箓,都是以浩然修士的精血作為朱砂畫就。

  若非被這場戰事征調,也夠這位修行兵家神通的老元嬰橫行一方了。

  參與這場阻擊戰的蠻荒妖族,幾乎都是當之無愧的精銳,都是去過浩然戰場的精悍之輩。

  它們多是屬于那頭新王座大妖的嫡系親軍,還有數支趕來這邊與之合攏結陣的兵馬,其中就有同樣是王座大妖官巷的一支山門道兵,數量不過八千,戰力極為不俗,至于私底下,他跟大妖官巷做了什么買賣,談成了什么價格,天曉得。

  不對!

  那老元嬰瞬間心弦緊繃,只是一種久經沙場培養出來的敏銳直覺。

  它也顧不得會不會被那隱官率先盯上,淪為出頭鳥……老元嬰立即一手掐訣,一手重重怕打法壇,那些白骨里邊拘押的魂魄霎時間哀嚎不已,如同被投入油鍋煎熬,法壇周邊頓時煞氣滾滾,在上方凝為一座陰云。

  也不見那個最該死卻偏偏不死的年輕隱官,有任何動作。

  剎那之間。

  就像割草一樣。

  大地之上如同出現了一張鮮紅色的地衣,那些殘肢斷骸的尸體,都是點綴的花紋。

  這張“地衣”的邊緣地界,一位化形成功還沒幾年的妖族青年,它就那么眼睜睜看著前邊那些同族,被莫名其妙當場分尸,悄無聲息斃命。

  它手里握著一把據說是浩然某洲王朝百煉而成的戰刀,它臉色慘白無色,那刀尖跟著劇烈顫抖起來。

  當年在扶搖洲戰場,蠻荒妖族從各個王朝戰死的武卒身上剝下了甲胄,搜集了大量的兵器,至于在那幾乎毫無還手之力的桐葉洲,更是從山下各國原封不動的武庫,得到了不計其數的庫存,嶄新鮮亮的刀槍弓弩,構造精良的攻城器械……得手之容易,數量之龐大,簡直就像是一座蠻荒早就建造在浩然天下的武庫。

  下一刻,手持戰刀的青年妖族視線驟然一降,便覺得好像天高了幾分。

  原來連同它在內,四周妖族都被無形之物給攔腰斬斷了,無數腸子滾落出身軀,一起在地面冒著熱騰騰的血腥霧氣。

  再下一刻,戰場上更多妖族,毫無征兆的,甲胄崩碎開來,兵器折斷,身軀濺射,就像有無數條絲線,在肆意切割豆腐塊。

  方圓千丈之內,已經沒有了活口。

  若是居高臨下,能夠看見那處戰場中央的全貌,便知道何等觸目驚心。

  那張越來越擴大的毯子,宛如一幅浩然的錦灰堆。

  早年劍氣長城那邊,確實就有一小撮劍修,最在戰場喜歡虐殺妖族,與蠻荒還以顏色。

  遠處,那位藏頭藏尾的女冠頓時神色一凝,莫非這惡獠已經躋身了止境武夫的神到一層?

  還是說?!

  經過蠻荒妖族的重重渲染,結果就是層層失真,如今“隱官”在蠻荒天下的形象,變得越來越滲人,簡直就是一位謀略和武力皆是無敵的無瑕存在。

  關鍵是各種夸大其詞的說法,好像細究之下,不管如何推敲,都……說得通。

  導致蠻荒大地之上,尤其是山上,宛如出現了一場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描金”。

  例如扶搖洲一役,白也的一人仗劍挑翻數王座,是隱官說服這位人間最得意的,斬殺完顏老景的那位不知名劍仙,是隱官的知己,南婆娑洲在沿海擺下的數層鐵桶陣,是隱官的縝密調度,還有桐葉洲的快速淪陷,其實隱官引君入甕的謀劃,為的就是讓蠻荒六十軍帳麻痹大意,才會在北邊的寶瓶洲,在那支隱官秘密打造而出的大驪鐵騎手上,吃了大苦頭……

  總之浩然戰場一切的,都逐漸演變成了這位隱官的未卜先知,是他早有預謀,是他姓陳的,單憑一己之力挽狂瀾于既倒。

  簡而言之,蠻荒之所以會輸,只是因為浩然運氣好,出了個姓陳的年輕隱官。

  輸了那場大仗,蠻荒非戰之罪。

  大概是由于它們內心深處,始終不肯承認輸給了浩然那幫讀書人,相對而言,它們更愿意接受自己是輸給了那座劍氣長城,是輸給了某個存在,一份冥冥中的天意。

  依舊站在略顯空曠的戰場中央,陳平安稍稍轉頭,望向那位抖摟了一手兵家術法的老元嬰。

  他面帶笑意,與那元嬰咧嘴一笑。

  好膽識,這不是與我問拳是什么?

  老元嬰隨之背脊發涼,如墜冰窟,想要施展遁法,三十六計走為上計,不料竟是動彈不得。

  命不久矣?

  老元嬰眼前一花,吾命休矣!

  那位約莫是施展了縮地法的不速之客,只是隨便一腳踩下,便剁掉了元嬰的頭顱。

  連同老元嬰的頭顱,整條脊柱都被踩了個稀爛,一灘爛泥。

  這一腳,也將那座京觀道場給踩踏了,那些白骨漸漸低落的凄厲聲,嗚咽聲,一并隨風飄散。

  順便將那些試圖救駕的銀甲力士給崩碎了。

  陳平安五指如鉤,如同撒下一張法網,將老元嬰的殘余魂魄給鎮住。

  舉目遠眺,陳平安只是盯著那頭新王座,倒是好耐心。

  遙想當年,一線之上,十四王座大妖皆在。

  陳平安一手提槍,一手隨便下按,渾厚拳意流轉于五指,一道道雷法真意滾走于掌心紋路,直接造就出一座雷局,將那老元嬰的魂魄給煉成了一縷縷青煙,呲呲作響,不愧是一位成名已久、道力不弱的元嬰,還能扛一會兒。

  那頭作為主心骨的新王座始終無動于衷,沒有任何親自陷陣的跡象。

  反倒是附近戰場,終于出現了第一位膽敢開口言語的妖族,是位身負武運的武學宗師。

  它第一句話就極具挑釁意味。

  “你就是那個吃軟飯天下第一的狗屁隱官?”

  這是一位蠻荒的領軍武將,蠻荒這邊的官銜,全是亂七八糟的,這廝的官職類似萬夫長,身材魁梧,雙目灼灼,手持雙斧,身披一副兵家的神人承露甲。

  只見它晃動雙斧,大步前行,兩邊妖族全被彈開,被它硬生生擠出一條道路。

  它一腳踩在殘骸之上,以腳尖碾碎那顆死不瞑目的頭顱,它死死盯住那個意態閑適的青衫男子,眼中流露出刻骨銘心的仇恨。

  “姓陳的,我閉關多年,可惜沒能去成劍氣長城,聽說我那師尊和數位同門,就是死在一個連個姓氏都沒的混賬劍修手上,正好與你這個隱官尋仇。”

  陳平安始終沒有正眼看它,微笑道:“你最好喊上所有的剩余同門,一起與我單挑。等你們到了地下,也好跟它們說清楚了,一條法脈道統的香火,是被誰隨手掐滅的。”

  那位遠游境妖族大罵一句,斧頭飛旋,破空而至。

  陳平安抬起一手,本來可以直接將其捏碎,不過猶豫了一下,還是收斂了絕大部分拳意。

  因為很快就察覺到了這把斧頭的暗藏玄機,還算有點門道,若是同境廝殺,對手估計要吃虧。

  果不其然,一臂之外,那把斧頭轟然炸開,威力幾乎媲美一位元嬰境修士的自動兵解。

  霎時間塵土飛揚。

  那妖族剛要丟出第二把斧頭,畢竟是直面隱官,容不得自己心疼這雙師門重寶了。

  不曾想對方已經一步縮地,來到跟前。那廝竟是毫發無損?這讓它露出滿臉匪夷所思的臉色,倒是不妨礙它已經將一身拳意攀升到巔峰,就要來個玉石俱焚。

  陳平安已經一槍捅穿對方的喉嚨,將其高高挑起,手腕輕輕擰轉,將那具尸體甩飛出去。

  那妖族武夫瞪圓一雙眼眸,好些殺手锏都未施展,豈能如此死得籍籍無名……

  尸體重重墜地,喉嚨處的窟窿,鮮血如泉涌,它手中還攥著那把斧頭。

  附近妖族已經四散避開。它們只見隱官好像瞥了眼那把斧頭,嘀嘀咕咕罵了一句。

  妖族隊伍其中一位女子,驟然停下腳步,身體僵硬,她背對著那位青衫男子,不敢轉頭。

  因為她此刻肩頭之上,“擱放”了一桿長槍。

  只聽那人笑問道:“看你的拳意流轉路線,跟它是師出同門,這就跑路?幫忙收尸都不收了?”

  她顫聲道:“他是大師伯,刻薄寡恩至極,師尊他們戰死在劍氣長城,他便成了掌門,對我們隨意打殺,我若是不跟他來這邊湊些戰功,好讓他與那王座討點賞,就會被他送給那位符真君,淪為玩物和鼎爐。隱官,我從未去過浩然,不曾去那邊殺人,真的……”

  她一邊言語,一邊心思急轉,尋求脫困之法,總要自救。

  陳平安笑道:“那你的桐葉洲雅言倒是說得嫻熟。”

  她心知不妙,低頭彎腰,便要逃竄出去。

  結果被那桿鐵槍橫移幾分,將她的腦袋給削掉。

  一顆頭顱眼中所見,天地只是不斷翻轉。

  不對啊,自己說的分明是蠻荒雅言。

  狗日的隱官,真是如傳說中一般詭計百出、用心陰險啊。

  陳平安微微皺眉,抬起左手,雙指捻住一把偷襲的本命飛劍。

  約莫兩寸長的劍身劇烈顫動,嗡嗡作響,哀鳴不已。

  是在被陳平安抓了個正行之后,這把飛劍才被迫顯出輪廓,細看之下,“飛劍”竟是一篇道訣的漆黑文字。

  劍修蕙庭一脈的余孽?

  看來這位鬼鬼祟祟的劍修,除了繼承蕙庭一脈的道統劍術,還曾云游四方,摹拓那些周密讓人崖刻在山的云水文,存其神意,集字成書?

  這把飛劍擁有類似封山的本命神通。

  既能壓勝武學宗師的真氣流轉,也能針對修士的靈氣循環。

  至于封禁的時限,當然就要看被問劍者的能耐了。

  始終以雙指禁錮飛劍,陳平安瞬間散開心神,尋找那位劍修的隱蔽蹤跡。

  顯然飛劍的主人,也有一座小山頭,他們絕不肯浪費這個千載難逢的圍殺機會。

  立即就有妖族修士挽弓如滿月,一枝銘刻有繁復花紋的符箓箭矢,激射而出,直接刺向那位隱官的面門。

  箭矢在半空一分為五,除了筆直一線,紛紛畫弧掠向陳平安。

  它們卻好像撞在了一堵無形墻壁之上,寸寸崩碎。

  不過五枝箭如雪屑矢飄落之時,就已經結陣,造就出了堪輿家所謂的五箭之地。

  又有一位身材健碩的妖族怒喝一聲,狠狠丟擲出一根自家宗門作為鎮山之寶的長矛。

  矛尖交織著不同顏色的雷電,卻不是刺向隱官,而是去往高空,霎時間出現一片五色云海。

  陳平安隨便瞥了眼頭頂。

  由于置身于五箭之地,頭頂云海竟然出現了循環劫的跡象。

  飛劍的封山神通,營造出五箭之地,通過五行生克,最終想要來一場人為的天劫,五雷轟頂。

  配合得天衣無縫。

  方圓十里之內,如有一尊遠古雷部神靈手持長鞭,瘋狂砸向地面,顏色各異的千百條雷鞭肆意撕裂大地。

  能成事嗎?

  莫非成了?

  那把飛劍脫離了桎梏,它看似光亮一閃,飛劍貼地掠出一條流螢軌跡,倏忽消失,與劍尖所指的相反位置,一位披掛粗劣甲胄的木訥女子,十分謹慎,不忘使了一手障眼法,她悄悄收回了本命飛劍,在氣府內滴溜溜旋轉,最終那些文字飄向一座心相高山,重新變成了一篇崖刻榜書。

  師伯蕙庭走的是斬陰一道,她卻是斬陽。

  故而對付投身沙場的武學宗師,最是奇效。

  片刻之后,在那漫天黃沙之中,緩緩走出一抹青色身影。

  挽弓射箭的妖族毫不猶豫以心聲喊道:“撤!”

  它不敢躍空逃遁,在軍陣如一尾游魚快速穿梭。

  陳平安緩緩前行,腳尖輕輕一磕。

  那提弓妖族便被一顆石子砸中頭顱,砰然一聲,腦袋開了花。

  陳平安抬起手,朝那頭頂云海一抓,再輕輕向前一抹。

  長矛便貫穿了主人的胸膛,將其釘死。

  那位女子劍修始終沒有移步,甚至故意祭出飛劍,化虛去了一位妖族的氣府,顯然是用上了嫁禍的手段。

  一條璀璨光線驀的在她眼前亮起。

  一槍砸下將她的身軀給劈成了兩半。

  那把飛劍立即返回主人這邊,結果被青衫男子隨手一攥,碾為齏粉。

  戰場上,有妖族坐在地上,抱著不知是道侶還是同門的尸骸,他張大嘴巴,滿臉淚水,哭不出聲。

  有妖族單手拄劍,跪在地上,一手輕輕撫過師尊死不瞑目的雙眼。

  更多妖族,望向那一襲青衫,唯有恐懼。

  大纛附近,女冠手捧拂塵,幽幽嘆息一聲,“為何不與他們明說對方的真實修為?”

  對方既能能夠造就出那場天地通,若今天只是出現在山巔,遠遠觀戰也就罷了。

  可既然對方還敢主動置身于戰場,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豈會意氣用事,白送一份天大戰功?

  那尊高坐馬背的金甲神人淡然道:“戰場之上,生死自負。”

  女冠惋惜道:“大好兒郎,就這么白白死了。他們還是你麾下的得力干將,當真不可惜嗎?”

  金甲神人說道:“如果還是如此心腸,相信柔荑道友只會肝腸打結成一團亂麻,悠著點,小心步黃鸞后塵。”

  女冠無奈道:“自然不如你們鐵石心腸。”

  殺劍氣長城的劍修,殺浩然修士,她絕無半點婦人之仁,但是看著本該有一份大好前程的家鄉俊彥們如此送死,到底是痛心的。

  昔年劍氣長城戰場,蠻荒十四舊王座聚集于一線,眾目睽睽之下,一個各大軍帳聽都沒聽說過的年輕男子,沒有任何文字記錄的,代替寧姚出陣,參與一場捉對廝殺,最終斬殺離真。

  之后蕭愻叛出劍氣長城,變成由他坐鎮避暑行宮,于是很快就有了“南綬臣北隱官”的說法。

  再往后,就是舉城飛升,只留下這位末代隱官不人不鬼,鎮守城頭。

  才會被蠻荒妖族調侃一句,幫它們看大門那么些年。

  不曾想很快就與蠻荒討債了,仙簪城再不敢自稱高過劍氣長城,與緋妃對峙,將整條曳落河拽起,雙方形若拔河,強行截取一部分水運。劍開托月山,手刃了那位蠻荒老祖的開山弟子大妖元兇。最終搶走了一輪皓彩明月。

  那場中土文廟和蠻荒托月山,兩座天下的對峙,在一句“那就打啊”之前,有過一些看似插科打諢的小插曲。

  很多浩然山巔修士,時至今日,可能都覺得是蠻荒大妖們是在故意以言語惡心陳平安。

  實則不然,在蠻荒大妖眼中,是當真認為一個陳平安的意義,至少相當于三王座,至少。

  上一個有此殊榮的浩然修士,還是在蠻荒偷偷合道、到處興風作浪的白帝城鄭居中。

  這位一直隱藏身份的女冠身前,那個眉眼英氣逼人的彩衣女子,丟了手上的鼓槌,她剛要有所動作,就被女冠以拂塵輕輕搭在肩頭,以心聲告誡道:“不要沖動。”

  她不聽勸阻,伸手拍掉拂塵,輕身一躍,光腳飄然落在鼓面之上,容光煥發,神采奕奕,高聲喊道:“隱官!”

  她宛如一位古老壁畫里走出的巫祝,身姿曼妙,腰肢柔軟,但是她每次踩踏鼓面,卻又顯得極為雄健有力,猶有彩色飄帶如鼓槌,敲擊鼓面。

  她在用這種方式擂鼓。

  天地間響起一陣古意蒼茫的韻律,激昂壯烈。

  蠻荒大軍頓時熱血翻涌。鼓點仿佛是一首古老的歌謠,能夠喚醒銘刻在魂魄身處的血脈記憶,可以鼓動陽氣,壯其膽魄。

  她顯然用上了兵家手段。

  她不知道是鼓舞己方軍心,就此大舉圍殺隱官。

  還是邀請隱官破陣。

  陳平安略微挑了挑視線,遠遠瞧了她一眼。

  依稀記得好像是個腦子進水的婆姨,當年她們一群鶯鶯燕燕乘坐車輦,專程跑去劍氣長城那邊看他的熱鬧。

  山巔那邊,也是人人屏住呼吸,心神被戰況牽引。

  澄觀王朝的青年皇帝黃莽,憑欄而立,不知道在想什么。

  身邊皚皚洲一個王朝的國師,老人名為丁遨游,擅長通幽、出馬和魘禱,剛剛躋身的仙人境。

  老人感嘆道:“如入無人之境,聞所未聞。”

  若是那位陳劍仙將長槍換成長劍,就真是如詩篇所寫,一劍曾當百萬師。

  金甲洲一個王朝的主帥,郭金仙,是位九境武夫,心潮澎湃道:“大丈夫當如此!”

  先前陳平安借取的那桿長槍,就是郭金仙的祖傳寶物。

  書院君子羅國鈺自言自語道:“終于來了。”

  那位曾經主持過劍氣長城戰役的年輕隱官,一定是最了解蠻荒的浩然人物,可能都沒有什么之一。

  先前文廟內部,出現過一場爭論,不管是埋怨他,還是為他辯解,其實爭論雙方的內心訴求都是一樣的,希望他能夠來到蠻荒,能夠建言獻策,甚至可以運籌帷幄,當那某條戰線的主帥,帶兵打仗……比如羅國鈺就覺得陳平安既然能當好劍氣長城的隱官,為何當不得浩然天下的“隱官”,“刑官”都一并給他當了。

  老國師突然憂心忡忡道:“對方肯定會有針對一到兩位山巔修士的手段。”

  相互誘敵深入的,就看誰更能扛,誰能夠更早一口氣吃掉誘餌了。

  那場天地通,于玄,龍虎山大天師,火龍真人,可是都出手了。

  蠻荒這邊的山巔戰力卻是毫無折損,那些殺力出眾的畜生只需作壁上觀即可。

  而他們這邊,還只是蠻荒三條戰線之一。

  而大驪鐵騎和大綬邊軍作為主力的那條戰線,好像近期有些風波,不知怎的,大驪王朝竟然成為了大綬朝的宗主國,換成是大綬邊軍武將,擱誰不急眼?他們在外邊打生打死,原本高居浩然第四的大綬,突然就成了需要與別人朝貢的藩屬國,這算哪門子玩笑!

  很有意思。

  包括羅國鈺在內,“年輕人們”的用兵,要比丁遨游這些老人們更為保守,但是當他們覺得可以動手了,就遠比他們更為激進。

  黃莽揚起手臂,使勁向前一揮手。

  山下結陣的澄觀鐵騎,開始沖鋒。

  下山之前,那位突然趕來戰場的隱官,與他們說了一句,接下來的攻勢,完全不必顧忌他的安危。

  黃莽沒有任何道義上的掛礙,不擔心事后會不會被那陳隱官翻臉記仇。

  戰場上,你陳平安既然敢這么撂下豪言,夸出海口,那我黃莽和澄觀邊軍,就不跟你客氣。

  信你說得狂話,也做得壯舉!

  戰場上,陳平安斜提長槍,槍尖遙遙指向那頭新王座。

  滿臉譏諷神色。

  怎么,身為主將,還要當那縮頭烏龜?

  那位身材魁梧的金甲主將,提搶策馬,覆面甲,披掛一副金色輝煌的華美甲胄,腰間懸掛兩枚鮮紅和黑色的袖珍流星錘。

  別說浩然天下,就是蠻荒這邊,身為天下共主的斐然都還不清楚這位新王座的大道根腳。

  道侶晷刻,她好像知道一些內幕,但是出于某種禁制或是忌諱,她不可言說,斐然無所謂,只要為蠻荒所用,管他是什么來歷。

  金甲騎將始終不動如山,淡然道:“誤我合道,欺人太甚。”

  陳平安想了想,迅速翻檢記憶,瞬間了然,大笑不已,“想學鄭居中在別座天下合道,奈何道力不濟,棋差何止一著。”

  是那當年隱藏在林君璧他們身邊的大妖“邊境”。

  先是被陳平安識破身份,再被醇儒陳淳安截殺于海上。

  至于邊境是它的真身,還是陰神或者陽神,反正不重要了。

  陳平安提搶遙遙一戳,“來,別裝死了,與我廝殺一場!”

  槍尖稍稍偏移,“還有那個道號柔荑的,既然是黃鸞轉身,就也別縮卵了,你們一起上,路上有個伴。”

  “一炷香之后,你們要能活,老子就自己將腦袋摘下來,送給你們倆廢物當那榮升王座的賀禮。”

  隱官說的,都是最為醇正的蠻荒雅言。

  妖族大軍愈發血脈賁張,從最早驚懼徹底變成了當下的亢奮。

  蠻荒妖族修士,無論秉性如何,修道履歷如何,最是信服強者。

  女冠以心聲問道:“怎么說?”

  蠻荒新十八王座,名義上當然是斐然領銜。

  白澤位列第二。

  如果白景在內兩位遠古劍修,沒有離開蠻荒,至今下落不明。

  那他們要么就是直接擠掉兩位道力偏弱的新王座,要么就是蠻荒擁有二十王座。

  不過所謂的不知所蹤,只是一種托辭,蠻荒王座們刻意隱瞞了一個真相。

  先前那場天地通,除了白景,還有那位據說酣眠于明月皓彩中、曾經與落寶灘碧霄洞主是酒友的劍修,他們先后遞劍。

  而且他們明顯選擇站在了“人間上升”的陣營,而不是幫助那位被迫“天下”的文海周密。

  女冠對此亦是無可奈何。

  金甲騎將瞥了眼天幕,收回視線,說道:“我去會一會他,忍他很久了。”

  女冠說道:“我來幫忙壓陣?”

  金甲騎將猶豫了一下,說道:“暫時不用。”

  女冠無奈道:“別死。”

  如果這位盟友戰死,以后再打幾場類似的仗,估計那個姓陳的,只要他愿意,都可以跟斐然爭一爭蠻荒共主的位置了。

  戰場再次響起雷鳴般的呼喊聲,如潮水蔓延開來,原來不等他們出陣迎敵,那位年輕隱官就已經主動破陣。

  一襲青衫,拖槍而走,快若奔雷,開始真正意義上的鑿陣,顯而易見,他要于百萬大軍中取上將首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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