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安再一腳,腳尖戳中對方腰肋部,將那身軀在地上彈起的古巫給踹出去。
若非麻衣粉碎的古巫臨時更換一件嶄新麻衣,差點就要被這一腳給攔腰踢斷。
古巫單掌拍地,止住倒滑身形,飄然起身,剛站定,不等有所動作,就瞧見了一張越來越清晰的面孔。
陳平安雙手拽住對方的胳膊,使勁往外一扯。
再以頭撞頭。
一條胳膊被撕扯得當場斷裂,被他隨手丟出。
古巫還剩下一條胳膊。
陳平安一記膝撞,硬生生將對方打得身體前傾,順勢一并扯下剩余那條胳膊,再以肩頭撞在對方心口處。
如錐鑿山。
簡簡單單的一記肩撞,就有鐵騎鑿陣的沙場聲勢。
古巫被撞得倒退出去,身形堪堪在神臺邊緣站定。
陳平安手腕輕輕擰轉,將手中胳膊遠遠拋還給對方。
古巫剛剛以心念將率先被拔掉的胳膊馭回身邊,與肩頭斷口處銜接,很快就自行縫補起來,再抬手接住第二條胳膊,他此刻身上衣下裳的麻衣,又有變化,已經變成最為粗糲的生麻材質,不緝邊,稀稀拉拉,如凡俗用刀刃斬斷。果然是那斬衰的禮制,要比齊衰更高一層。
是了。
作為人間大地之上最早與神靈溝通的大巫,對于遠古神道的崩塌和消亡,當然會給予最為禮數隆重的祭奠和哀悼。
古巫身披不同規格、禮制的麻衣,就是不同的肉身堅韌程度,不同的武道高度,不同的精粹香火承載數量。
一襲飄搖青衫,光腳站在雪白神臺之上,一手握拳負后,一手攤掌朝前。
哪怕相隔一萬年,古巫也能清晰理解對方的意圖。
請出拳。
曾經享受無數大地生靈頂禮膜拜的古巫,他在神臺之上,曾經見過無數伏地生靈的頭顱和背脊。
在那之后,對方好像畫地為牢,至多移動單腳,任由古巫近身展開攻勢。
雪白神臺之上,好像同時出現了千百個麻衣身影,青色始終唯有一抹。
兩股濃稠如水的磅礴拳意,浩浩蕩蕩,如人間兩江匯流處的景象,顏色各異,一青一黃。
古巫的遞拳速度、力度確實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而且不知是何神通,竟能調用一部分陳平安的外在拳意。
此外古巫竟然還能將自身拳意模仿諸多神通,將其“道化”在神臺,拳意攢簇如飛劍結陣,裹挾風雨雷電之大道真意,古巫甚至還能隨意“顯化”出一把把遠古神兵,例如其中就有狹刀斬勘,專破武夫體魄一些關鍵地界的“龍脈”。
后世武夫,哪里能夠想象,武道能夠如此通神?
終于被一腿狠狠掃中臉頰。
陳平安身體紋絲不動,只是歪了歪腦袋,吐出一口血水。
反倒是古巫被巨大的沖勁,站在了十數丈外,小腿處白骨裸露,已有細密裂紋,一縷縷淡金色的鮮血順著小腿滑落在腳踝,流淌在纖塵不染的雪白鏡面。
對面那位站在萬年之后武道之巔的青衫男子,雖然他并未言語,但是古巫可以明顯感知到對方的意思。
弱,太弱了!
觀戰的,沒有誰覺得陳平安會輸,但是也沒有幾個,認為陳平安可以贏得如此輕松。
徐獬覺得先前剛到國師府,還要推衍、如何破解壓勝之法,顯然是自己想多了。
只要被陳平安近身,自己必死無疑。問題是如何做到不讓陳平安近身?無解!
至于大驪京城里邊,除了道號攖寧的宋云間,極少數能夠一看究竟的,有坐在火神廟藤架石磴上邊的封姨,她今天難得沒有喝酒,雙肘抵住石磴,笑容玩味,仰頭望向天上的戰況,依稀覺得那位彩臉古巫有些眼熟,只是當年神道崩塌之后,她這類舊神靈,除了神位的貶謫和神職的減少,而且隨之損失了許多難以追溯的記憶,尤其是等到小夫子絕天地通,如她之流的遠古神靈,就更如凡俗的“老來多健忘”了,也是無可奈何之事,話說回來,某種意義上,亦可算是一樁幸運事。
還有老車夫蘇勘,在自家院內擺了一張小桌子,桌上擱放著兩碟醬菜,坐小板凳的老人抿一口酒,吧唧嘴,夾一筷子菜,嘎嘣脆,咯吱作響,津津有味。方才瞧見了那位白骨道人的幾種看家本領,他這位曾經坐鎮玉樞院斬勘司的遠古神靈,難免覺得礙眼極致。
再就是袁化境、道士葛嶺這撥留在京城的地支修士。
葛嶺輕聲問道:“真不用把周海鏡他們幾個喊回來?”
袁化境搖頭道:“沒必要。”
可惜受京城陣法限制,他暫時無法將心聲傳遞出去,不過相信以陳國師的事功,總不能虧待了自己。畢竟地支一脈殺力的提升,除了周海鏡武道境界拔高的“乘算”,接來下就該輪到袁化境飛劍“夜郎”的品秩提升了。
葛嶺他們幾個,能夠看個大概情況,既有一種“我與國師是一個陣營”的定心丸,也有一種“好像我們也吃過類似苦頭”的心有戚戚然,總之他們就是心情復雜至極。
還有京城欽天監一位學問通天、卻至今白身的客卿,手捧一摞書籍,正在仰頭觀天。
猿蹂棧青玄洞外的崖畔,竹素看得頭皮發麻,也虧得那位遠古大巫骨骼足夠強硬,否則就要被隱官直接扯下一顆頭顱了吧?
不是竹素見識短淺,所以大驚小怪,只因那是一種與問劍截然不同的景象和意味。
如同一個身穿儒衫的文弱書生,在那荒郊野嶺的書院遺址席地而坐,大嚼一盆鮮血淋漓的生肉,一抬頭,依然笑容和煦。
怪不怪?
這要把徹底放開手腳的隱官丟到蠻荒天下去,嘖,她不敢想象那些畫面。
以龐然身軀圍住京城的青丘舊主亦是心驚不已,那古巫武道造詣如何,請神降真的手段何等精通,她還是清楚的,在關押他們這些犯上者的那片地界,“歷史上”曾經有過數位熬不過光陰沖刷肉身的大修士,也不好說他們是一心求死,還是道心崩潰導致走火入魔,就想要越過那條“鎖鏈”,無需閽者出手,古巫就會出面攔阻,一一將其擊斃。故而野心勃勃想要立教稱祖的白骨道人,這一路“蹚水”重返人間,數次刻意拉攏,無名無姓的古巫只是沉默,不予理會。
大概是為了紓解心中壓力,青丘舊主故意岔開話題,不談那場擂臺演武,詢問白景一句,“你與他是道侶了?”
謝狗揉了揉貂帽,“關你屁事。”
青丘舊主的那張狐臉,也能風情萬種,嫣然而笑道:“他好像受傷極重,偏要意氣用事,逞強遞劍,不怕養傷不成反而繼續跌境,白景妹子,你也不攔上一攔?”
謝狗扯了扯嘴角,“騷狐貍只曉得床笫歡愉,其實懂個屁的男女情愛。”
既然兩情相悅,決心結為道侶了,而且他們都是純粹劍修。那么白景也好,謝狗也罷,她就要更加尊重小陌的所有遞劍與不遞劍,尊重他的犯錯,猶疑不決,或是尊重他的不計后果,義無反顧,總之就是要尊重他全部的好與壞,生死和自由。
這才是劍修白景萬年以前是如何、萬年以后便是如何的情愛。
青丘舊主卷起一只雪白狐尾,遮住半張面孔,如仕女以紈扇遮臉,“情愛一物,任你清也好濁也好,總也繞不過愛欲之歡,如今學道人不解此間真意,將此事貶低為什么房中術,哪里曉得天地本就如逆旅,修道求仙豈不是人人在房中,白景妹子,是也不是?不如讓姐姐教教你?”
謝狗抖了抖袖子,滿臉殺氣,威脅道:“浪蹄子,攮你啊。”
她實則以心聲說道:“有無道書秘笈,可以送我幾本,最好是帶圖畫的。”
謝狗不忘額外提醒一句,“對了,阿紫姐姐,秘籍內容也別太歪門邪道了,總要兼顧上乘道法為佳。”
青丘舊主以狐尾輕拂眼瞼,感嘆道:“誰能想象,白景這般純粹至極的劍修,也要墮入情教,迷途不知返。”
謝狗立即翻臉不認人,破口大罵道:“騷婆娘大言不慚,給臉不要臉是吧?”
青丘舊主唏噓不已,那條狐尾輕輕垂地,它頷首道:“有,怎會沒有,若是能夠等到此間風波平歇,姐姐送你幾十部便是。”
與白景閑聊之際,她難免心中痛惜苦悶,吾山孩兒輩落魄久矣。
畢竟是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軟,謝狗見她順眼幾分之后,便好言勸說道:“姐姐也不必愁眉苦臉,天高地闊的,只要不傻了吧唧自尋死路,以姐姐的道行,哪里去不得,哪里不自在。”
青丘舊主疑惑道:“白景都曉得照顧他人的心情了?”
貂帽少女神色認真,好像自言自語道:“天地悠悠,飄零久矣,此身原本不知愁,最怕萬一見溫柔。”
青丘舊主先是一愣,繼而一驚,再贊嘆道:“白景,沒想到你在劍道之外,還能有此見解。”
謝狗神色淡然,擺手道:“不必驚怪,你們只是些翻書人,我卻是即將著作付梓的寫書人。”
青丘舊主認真思量一番,試探性問道:“是打算將萬年之前的劫道經歷,先記錄在冊,再編訂成書,找書生幫忙校勘潤色一番,售與山澤野修?”
謝狗滿臉嫌棄,指了指她,“頭發長見識短,盡會說些大煞風景的混賬話。”
青丘舊主轉過頭,望向那座漂浮在天的雪白高臺,喃喃自語道:“我也與那古巫一般無二,誤以為這一遭能夠見著‘那位存在’的人間轉身哩。相信若是真見著了,我不會如何欣喜若狂,見不著,也不如道友那般悲哉慟哉,就是,就只是有些空落落的。”
謝狗嗤笑道:“周密有意打破舊天條,將你們全部放出來,本就是想著讓你們來人間搗亂的。”
青丘舊主笑著搖頭,“那就是你小覷周密了。”
貂帽少女不置可否,瞥了眼青玄洞那邊,一跺腳,“這憨貨。”
謝狗與那青丘舊主說道:“狐尾架橋。”
青丘舊主倒也照做了,抬起一條雪白狐尾,謝狗躍上狐尾,狐尾一甩,將貂帽少女拋向京畿猿蹂棧那邊。
謝狗飄然落定,說道:“竹素,速速敞開心扉,穩住本命飛劍,你著了道了。”
竹素不明就里,仍是不問具體緣由,當真屏氣凝神,照做了,立即將“三籟”之內的兩把飛劍,收歸于兩處本命竅穴之內。
謝狗一抖袖子,短劍滑出,左手握劍,右手掐訣作劍指,飛快在竹素眉心幾處連續敲擊,再將短劍迅猛刺向竹素心口,劍刃虛化,毫無障礙沒入竹素那座用以“摹拓”真言的人身洞府,硬生生剮掉那條水紋,只留下一層淡淡的痕跡,竹素眉頭微蹙,哪怕有絞心之痛,身體始終紋絲不動。
謝狗拔出短劍,劍刃重新轉為實物,右手攤開掌心,攢簇五雷,左手輕輕一抖劍尖,震落數條宛如鮮紅蚯蚓之物,墜入掌心雷局之內,它們頓時被雷法煉化,呲呲作響,腥臭無比。
竹素道心大震。
謝狗揮揮手,驅散那股氣味,瞪了一眼竹素,沒好氣道:“要不是發現及時,就要被那三院法主不知不覺鳩占鵲巢了,給它在你氣府之內悄悄塑立神主,一兩百年之后,你這副皮囊,就該是那白骨道人的一處山林別業!在那之后,你每次祭出飛劍‘三籟’,它就可以用飛劍作渡口,在你身內隨便逛蕩,終有一天,徹徹底底,反客為主。”
竹素臉色微白。
但凡是一頭能夠在遠古大地橫行千年之久的大妖,哪有省油的燈。
也不是那白骨道人未卜先知,早早就想要刻意針對竹素,只是她過于掉以輕心,便被白骨道人給趁虛而入了。
謝狗說道:“現在已經沒有隱患了,那條水文,你還有機會描金一次,慢慢來,不要著急就是了。”
謝狗正色說道:“在蠻荒擔任私劍,每天都要心弦緊繃,到了浩然,成了譜牒修士,尤其是等到將夢寐以求的‘大劍仙’撈到手了,當然也會驟然松懈,你的道心就要出大問題。”
竹素大汗淋漓,拱手道:“受教,竹素在此謝過。”
謝狗扶了扶貂帽,緩了緩,說道:“無妨,就當煉心一場,也是好事。”
幫竹素剔除隱患,如此舉措,謝狗看似輕描淡寫,其實并不輕松。說到底,還是如今境界低了,惱人!
青丘舊主遠遠瞧見這一幕,她眼神玩味,昔年一意孤行的劍修白景,如今好重的人味。
如果只是看那京城內的煉師,單看他們的道心與修煉之法,她真要說上一句,如今學道人,實在不濟事,不是丑婦效顰,便是鸚鵡學舌。
高懸于天的雪白神臺,古巫大概是終于再無任何收手留力,總算變得不那么一邊倒。
悶雷陣陣,皆是武夫拳罡激蕩所致,就像有一尊遠古雷部巨靈在擂鼓。
道力越高,越能感受天上那股拳意的強大威壓,青丘舊主不由得感慨一句,只是全憑人力啊。
竹素畢竟不是武學宗師,看那擂臺形勢,總是霧里看花,隔了一層。
她以心聲問道:“山主都是十一境武夫了,還跟對方打得這么有來有回?”
謝狗白眼道:“咱們山主啥德行,你不清楚啊。”
竹素笑道:“懇請白景前輩解惑。”
謝狗見她不像裝傻,只好解釋道:“劍修,學道,武夫,都推重‘純粹’二字。問拳雙方,互有敬重,惺惺相惜,當然山主也有偷師的古武的想法,總要讓對方酣暢淋漓出拳一場,粉墨登場,轟轟烈烈退場。”
竹素點點頭,恍然道:“理解了。”
貂帽少女回到了城頭那邊,纖細的身影,如同一只貍花小貓兒,貓在兩座雉堞中間。
青丘舊主笑道:“這位女子劍仙,怎么如此不小心。難道劍氣長城的仙人境,都是如此馬虎大意不成?”
謝狗斜了一眼,默不作聲。
青丘舊主立即改口說道:“其實這才是對的,習慣了看輕生死的學道人,總是會在事情上邊不小心,想來正因為此,活下來的,就是你我這類小心人。”
登天一役,劍修傷亡慘重,是他們殺力不高嗎?是他們數量不夠多嗎?
是他們不懂得白骨道人之流可以活得更長久的道理嗎?
謝狗點點頭,這才像句人話,她從袖中摸出一袋喜糖,謝狗自己取出兩顆,其余連袋子一并拋給青丘舊主,“這叫喜糖,嘗嘗看。”
青丘舊主猶豫了一下,選擇陰神出竅遠游,變化為美人身形,伸手接住繡袋,由衷贊嘆一句,“好精致的袋子。”
謝狗瞪眼道:“不吃糖就還我。”
青丘舊主搖搖頭,笑瞇瞇道:“不敢吃喜糖,怕被白景妹子陰了,倒也不舍得歸還袋子。”
她揚起手,看了看繡袋。呵,這可是來到嶄新人間之后,得手的第一物。喜糖?好兆頭。
遠離是非之地的龍泉劍宗。
劉羨陽已經御劍離開猶夷峰道場,去了煮海峰之巔的那座五花宮,端坐在蒲團之上,雙手疊在腹部,似睡非睡,就要遞出夢中一劍。
在外邊護關的賒月,她也沒有說什么你前不久剛剛與鄭居中問過三劍,需要好好休養生息之類的大道理,也不會扯什么那場捉對,既然陳平安占據上風,你劉羨陽大可不必錦上添花。
她與道侶劉羨陽也好,劉羨陽跟摯友陳平安也好,都沒有這樣的道理。
黃湖山那邊,魚情既好,打窩又準,劉叉連竿釣上了兩尾大青魚,志得意滿,心情極為暢快。
手提肩扛,將魚獲往那晾曬衣物的竹竿上邊一掛,彎成半月弧度的竹竿咯吱作響,劉叉拍拍手,可惜不在鬧市,少了些意思。
劉叉伸手一招,將屋內墻壁上的佩劍駕馭過來,隨意攥在手里,身形拔地而起,化做一道虹光,去了大驪京城那邊。劉叉打算先看看熱鬧再做決定,若是當真需要出劍,也算遵守約定。在這人間,是人是妖,該殺不該死,劍客劉叉心中自有定論。
這道劍光在空中驟然轉折,劉叉去到竹素身邊,身形在崖畔落定,看了一會兒戰況,說道:“好像不該來。”
竹素以心聲笑道:“隔壁山頭,是武夫曹慈,還有劍仙徐君,是位新飛升,極有擔當。”
劉叉淡然說道:“我只是跌境,眼睛又沒瞎,一位飛升境劍修,還是看得見的。”
竹素一時語噎。
劉叉沉默片刻,說道:“恭喜破境。”
竹素抱拳還禮,笑道:“聽說你認得阿良,還是好朋友?”
不曾想劉叉直接撂下一句,“不認識,我不跟狗同桌喝酒。”
竹素只好再次沉默。
劉叉瞥了眼隔壁山頭,跟竹素如出一轍,對飛升境劍修的劍仙徐君,并不如何上心,更多還是看那一襲白衣的武夫曹慈,不得不承認,論相貌氣度,曹慈真是玉樹臨風,當世神采第一流的人物。
曹慈察覺到劉叉的視線,主動拱手為禮。
劉叉與之點頭致意。
徐獬當然十分清楚曹慈是誰。
浩然修士,對待武夫,一向鄙夷遠遠多于忌憚,更何談尊重?山中道人,譜牒修士,他們偶爾對話內容從論道移到拳腳功夫,“曹慈”這個名字,總是繞不過去的。
但是數座天下的修道之士,沒有任何人會小覷武夫曹慈。
山腳看熱鬧,至多是討論武夫招數精妙、生僻與否,山腰能夠看到一些門道,只有山巔修士,才會清楚一件事,曹慈之于天下武道,意義非凡。
但是等到親眼見證過陳平安的武學,徐獬此刻再看曹慈,就又有了一種不同的心境。
面對陳平安,先后連贏四場問拳!你曹慈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曹慈好像察覺到徐獬的心思,解釋道:“我們是在劍氣長城第一次見面,當年的陳平安,武學造詣并不高,但是他韌性很足,看待問拳的態度也足夠純粹,他會先假定自己必輸,再來問拳,不管是從我這邊學走什么招數,還是他能夠借機淬煉自身體魄,完善一二處拳架的缺漏,如此一來,輸拳就是贏拳。”
“我曹慈當然是他在武學道路上的假想敵,但是他的最大假想敵,還是他自己。”
“陳平安堅信自己的所有‘明天’,都要比‘今日之自己’更強。故而在此心態的牽引之下,他可以輸給曹慈在內的任何人,但是他不允許自己虛度光陰,出現片刻的懈怠。”
“這樣的陳平安,對曹慈來說,也是好事,是一種無形的鞭策。就像我每次轉頭,都能看到一個不遠的位置上,有個人在那邊悶不吭聲練拳不停,一次是,兩次是,三次還是。久而久之,曹慈就不用回頭看了,就會逼著自己努力再努力幾分。”
聽到這里,徐獬深以為然,笑著打趣一句,“就像混官場,科舉同年的世家子弟與寒素子弟,后者相對輸得起。”
曹慈想了想,說道:“徐君這個比喻也沒有那么恰當。”
徐獬說道:“以前聽聞我那位傳道人提及天下武學,說純粹武夫要有一種提著發髻想上天的心氣。當時很不理解,現在有些明白了。”
曹慈點頭道:“武道越往上走,越是臨近山頂,身邊同道寥寥無幾,越要講究武夫的心性,需要敢說敢想,敢作敢當。”
徐獬說道:“修道之路大致亦然。”
曹慈聚音成線,密語道:“我師父當年游歷劍氣長城之后,帶我一起返回中土神洲,她期間想要問拳鄭先生,鄭先生沒有答應。”
徐獬點點頭,確實聽說過這樁山上故事。
曹慈說道:“不過鄭先生有過一番評論,說了關于一些他眼中的武夫資質。”
徐獬好奇萬分道:“能否告知鄭先生評語的具體內容是什么?”
只要提及鄭居中,說一個鄭城主,或是道一聲鄭先生,總是小心駛得萬年船,保管無錯的。
曹慈緩緩說出鄭居中的那番評價,涉及一位習武之人的天資材力。
“曹慈是天九人一,青冥天下的林師,與大端裴杯皆是天八人二,張條霞是天七人三。”
“兵家初祖姜赦是天五人五。”
“桃花福地謝石磯是天四人六,青神王朝白藕是天三人七,白玉京姜照磨是天二人八,陳平安是天一人九。”
神臺之上。
身穿最后一件破敗不堪的斬衰麻衣,古巫單膝跪地,嘔血不已。
他視線模糊,仍是竭力抬起頭,看了遠處一眼。
就像一位即將壽終正寢的老人,坦然面對死亡的到來,那將是一場不必悲慟的喜喪。
這場沒有外人打攪的演武,古巫生平所學,已經悉數施展出來,可謂盡興。
對方也同樣讓古巫領略到了萬年之后的嶄新武學,筋骨打熬如何別出心裁,拳架如何別開一境,一場演武就像一部武書,解釋了如今一口純粹真氣運轉的精妙,何為吾神即神殿。
古巫咧嘴,與那男子點點頭,好像在言語一句,好拳,我輸了。
但是古巫依舊掙扎著站起身,搖搖晃晃,體魄神魂俱已是強弩之末,再也無法聚攏一口真氣。不過他依舊學那位青衫男子的站姿,緩慢提起一只血肉無存、剩下白骨的手掌,鮮血浸透袖子,顫顫巍巍的手掌,朝前伸出。
請出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