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地重游,物是人非,前塵往事,恍如一夢中。
書簡湖,素鱗島。
原本在閉關的島主田湖君悄然出關,在山巔一座閣樓內擺下酒席,與一個儒衫綸巾的青年修士相對而坐。
田湖君臉色微白,甚至不敢說幾句寒暄言語,就像是一個自知頑劣的學塾蒙童在聆聽師長教誨。
青年收起思緒,微笑道:“秦師兄還是這么忙嗎?”
既然對方是一種疑問語氣,田湖君就迅速小心醞釀措辭一番,顫聲答道:“秦傕與墜鳶山趙浮陽是舊識,我與合歡山粉丸府虞醇脂也不算陌生,一百多年前虞醇脂曾經來過青峽島,師尊是讓我代為待客的,前些年虞醇脂的兒子虞陣,也曾悄悄游歷書簡湖,拜訪過我這座素鱗島,所以這次合歡山招親,秦傕不好推脫,就單獨趕去赴宴了,我需要閉關,也不愿與那合歡山扯上關系,便婉拒了邀請,合歡山酒宴就在今夜舉辦。”
該回答的,一五一十照實說,只是田湖君絕不多說多余話,就怕畫蛇添足,橫生枝節。
比如那合歡山,如今自稱什么小書簡湖。田湖君敢多說一個字?
她一時間心中恨極了那個虞醇脂,好死不死的,怎么就認識了這么一號婆姨。
青年喝了一口酒,是他登島之前專程從池水城那邊買來的烏啼酒,調侃道:“一百多年前?前些年?好像田師姐說話還是這般含糊不清。”
田湖君霎時間臉色雪白,趕忙報出兩個準確數字。
青年抬起手掌,用手心擦了擦嘴鼻,隨意道:“師姐不用這么緊張,號稱小書簡湖而已,又不是真的書簡湖,何況真的書簡湖又如何,如今不就在師姐與我的屁股底下。”
昔年泥瓶巷的鼻涕蟲,如今的白帝城顧璨。
多年前離開書簡湖,如今剛剛從蠻荒天下返回寶瓶洲。
顧璨沒來由問道:“師父沒答應劉老成繼任真境宗的第四任宗主,是有自己開宗立派的野心,還是在怕什么,躲什么嗎?”
田湖君心口好似遭受一記重錘,幾乎要喘不過氣來,怪就怪上次師父帶她一起去拜訪章靨,她聽了些不該聽的。
否則顧璨的這個問題,她便不用假裝不知道了。
“師姐又沒做什么虧心事,何必如此緊張,此地無銀三百兩么,我要不是清楚師姐的為人,就要對師姐疑神疑鬼了。”
顧璨放下酒杯,站起身,憑欄而立,“桌上的一對花神杯,就當是預祝師姐閉關成功、將來躋身元嬰的賀禮,不是仿造贗品。”
田湖君跟著起身。
顧璨說道:“曾掖跟黃鸝島的呂采桑差不多,可能不能算是什么朋友,但是他們比起田師姐和秦師兄你們幾個,在我心里,還是不太一樣的。以后五島派那邊,田師姐記得多多照拂,成了元嬰地仙后,在未來百年數百年修行路上,幫曾掖做一兩件雪中送炭的事情,至于錦上添花就算了,我不想因為這種事情欠師姐的人情。屆時曾掖身邊,自然會有人提醒田師姐出手相助,幫著五島派渡過難關,所以師姐不用費心思考慮何時出手、如何出手了。”
田湖君非但沒有心情沉重,反而松了口氣,輕聲道:“責無旁貸,我必定全力以赴。”
顧璨微笑道:“田師姐還是老樣子,說著斬釘截鐵的話,做著輕如鴻毛的事。”
田湖君頭皮發麻。
顧璨說道:“但是比我強。”
這次在蠻荒天下那邊脫困,他去了趟某座渡口,見到了那個已經貴為大驪藩王的宋搬柴,只是作為同一條巷子的多年鄰居,如今再見面,反而好像沒啥意思了,還不如年幼時那么隔著一扇門罵來罵去有趣。
顧璨突然伸出手背,輕輕抵住心口,整張英俊臉龐都扭曲起來,沒來由嘀咕一句,罵了句干他娘的曹慈師父。
因為跟那個已經神到一層的曹慈干了一架,結果輸得凄慘無比。
顧璨遙遙望向那座昔年作為劉老成道場所在的島嶼。
宮柳島如今是真境宗祖師堂所在。
現任宗主劉老成,仙人境,而且他還是寶瓶洲兩千多年來的第一位上五境野修,一洲公認是有大氣運在身的。
首席供奉劉志茂,道號“截江”,玉璞境。掌律祖師李芙蕖,如今的真境宗靠前幾張座椅,就只有這位元嬰境女修,曾是玉圭宗譜牒修士出身。
如今整座水域廣袤的書簡湖,幾乎都是這個玉圭宗下宗的私家地界。
之所以是“幾乎”,因為其中有五座島嶼,自立門派,不歸真境宗管轄,所以就顯得尤其扎眼了。
顧璨轉頭望向別處,曾掖和馬篤宜如今就在那邊修行。
姜尚真在擔任真境宗宗主之際,曾經未經祖師堂審議,更沒有通知上宗,他就私自與大驪朝廷做了筆見不得光的買賣,將書簡湖白旄島在內的五座島嶼,用一個極低的價格,“賣”給了落魄山,禮部秘密記錄在冊,交割地契,真要追究不起來,漏洞極多,因為這份契約,既沒有山主陳平安的簽名花押,真境宗和玉圭宗也都被蒙在鼓里,直接就生米煮成熟飯了。
因為姜尚真一邊用真境宗宗主的身份,一邊用上了落魄山首席供奉周肥的身份,就像是將五座島嶼,左手倒賣給了右手。
當年在落魄山那邊,朱斂得知此事,就忍不住贊嘆一句,周首席好風騷的手筆,嘆為觀止,必須嘆為觀止。
當然這筆神仙錢,還是姜尚真自掏腰包,反正就只有一百顆谷雨錢而已。
當初真境宗和大驪朝廷都并未對外公開此事,之后這五座島嶼,一直掛在書簡湖本土鬼修曾掖的名下。
后來玉圭宗那邊察覺到不對勁,本打算小題大做,把姜尚真這個中飽私囊的狗東西,牽回神篆峰祖師堂再噴他一臉唾沫星子。
結果姜尚真回到宗門的第一場議事,還輪不到誰來興師問罪,荀淵就辭任宗主,由姜尚真接任,而非九弈峰峰主韋瀅,故而這件事就不了了之,之后大戰一起,蠻荒妖族圍攻玉圭宗,就更顧不得這種芝麻小事了。
只不過這么多年過去了,落魄山一直沒有收取這塊“飛地”,似乎有意讓曾掖據此開山立派,就這么自立門戶好了。
其實這是有一定隱患的,一旦玉圭宗和韋瀅追究起來,拉上大驪朝廷三方一起打官司,真境宗極有可能就收回這五座島嶼了。
畢竟姜尚真如今除了一個姜氏家主的身份,在上下兩宗好像已經是個徹頭徹尾的白丁了。
其實真境宗祖師堂里邊的四十余把交椅,真正屬于上宗出身的譜牒修士,人數很少,只占了不到兩成。
即便如此,真境宗從無鎮不住場子的隱患,畢竟前后三任宗主,姜尚真,韋瀅,劉老成,單憑一人,就足夠震懾群雄了。
五島派,如今有小兩百號記錄在冊的譜牒修士,幾乎都是鬼道修士和陰靈鬼物,不過若是有人在別處,施展望氣手段,就會發現這幾個島嶼,并無濃重的污穢煞氣,反而頗為清靈。
祖師堂內,只懸掛著一幅畫像,卻不是開山祖師曾掖的掛像,而是一位面容清瘦的青衫書生,頭別玉簪,雙手負后,神色和煦。
在這五島派,章靨有個記名客卿的身份,他的瑯嬛派算是與五島派結盟了。
至于五島派這個土得掉渣的幫派名字,也一直飽受詬病,馬篤宜為此沒少跟曾掖抱怨,只是更改門派名字,事關重大,需要跟大驪朝廷打交道,得去大驪京城禮部,報備、勘驗、審定,流程繁瑣,馬篤宜是個窩里橫,她又是鬼物,哪敢去大驪京城見什么世面,上次去拜訪陳先生那個位于舊龍州的落魄山,就已經是馬篤宜的極限了,那還是因為當時她與曾掖跟在顧璨身邊的緣故。
女鬼馬篤宜,作為五島派的二把手,她這么多年始終住在那張狐皮符箓里邊,不愿意挪窩。她對于修行破境一事,沒野心,無志向,反而只對花小錢賺大錢的包袱齋一事,最感興趣。
她還是云鳩島的島主,島嶼名稱,出自“云鳩拖雨”的典故。
顧璨冷不丁問道:“招親酒宴就在今夜?”
田湖君點頭道:“沒有記錯,就在今夜。”
顧璨打趣道:“是最小的那個趙胭,還是三姑娘虞游移?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她與那墜鳶山祠的山神娘娘好像有一腿?”
田湖君茫然搖頭,“正是虞游移要出嫁,只是我并不曾聽說這些合歡山隱私,秦傕只說女婿人選其實內定了,是寶瓶洲南邊密云國境內,那座百花湖一位水府的府君幼子。”
說到這里,田湖君才猛然間想起桌上的那兩只花神杯。
果不其然,顧璨是什么都知道的。
密云國是一處水鄉澤國,境內有巨湖,名為百花湖,此湖名字聽著溫柔,卻是一個水性極烈、極云詭波譎的廣袤水域,別稱葫蘆湖,只因為在于大小兩湖銜接處如束腰,恰好形若一只葫蘆,在這條“腰肢”水道的中央地界,建造有一座廟食千秋香火的龍王廟,前殿供奉有一位元將軍,用以定波鎮水,庇護一方風調雨順,因為湖上至少有半年是大霧、雨水天氣,路過龍王廟這片水域,水路渺茫,時常是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一片,在那大風大浪的時節,早年龍王廟的廟祝,就會趕緊亮起燈光,敲響鐘鼓,船只就可以循著光亮和聲響,安穩靠岸,等到風波平定再繼續起航。因為護土、鎮水有功,歷史上密云國各朝各代的皇帝君主,屢次為龍王廟內兩尊將軍不斷加封、追贈賜號,最終一個封王、一個封伯。
只是前些年不知為何廟內供奉的龍王爺神像無故倒塌了,前殿供奉和主殿內陪祀的兩位“將軍”也不知所蹤,然后就被一頭在大戰中劫后余生的水中精怪給占據了廟宇,短短十數年,不知多少官商大船在此翻船沉水,如今只要路過那處葫蘆口水道,當地船夫和過往旅客、商賈,都要面朝舊龍王廟方向焚香燒紙,祭祀牛羊,并且燃放爆竹,以此祈求行船時的順風順水。
顧璨笑道:“風水輪流轉,好好一座百花湖,反而不如我們書簡湖了。”
田湖君眼觀鼻鼻觀心,一言不發。
顧璨說道:“還是羨慕曾掖這種人,稀里糊涂成將相,懵懵懂懂做公卿。大概這就叫傻人有傻福?”
田湖君猶豫了一下,說了句肺腑之言,“確實令人羨慕。”
顧璨說道:“你要是想要脫離真境宗和青峽島的譜牒,我可以幫忙。”
田湖君心中天人交戰一番,最后還是搖頭,實在是不敢與顧璨牽扯太多,不如求個安穩,躋身元嬰。
顧璨笑道:“那就算了,我那師姑韓俏色,原本想要讓我幫她找個嫡傳弟子,我覺得師姐你是最佳人選。”
田湖君欲言又止,終于還是默不作聲。
天氣回暖,春日融融,景煦禽響,一好百般宜。
馬篤宜懷捧著幾只長條木盒,背著個包裹,她來到云鳩島岸邊渡口,準備乘船去趟祖山枯骨島和藩屬心腸島。
如今書簡湖規矩多如牛毛,以至于譜牒修士必須人手一本冊子,時常翻閱,才能不違例不犯禁,比如就連修士御風都有條條框框的講究,路線設置,不同身份的修士就有不同的道路,真境宗都給了明文規定,這就是宗門的厲害之處了。
五島派是自家地盤,沒有這些限制,只不過相較御風,馬篤宜更喜歡乘船慢悠悠泛湖。
云鳩島幾乎都是女修,撐船的是位老嫗,瞧著瘦弱,氣力卻是不小,笑道:“島主,又有收獲了?”
馬篤宜玩笑道:“是掙是賠,得看運氣,如果撿漏了,回來時你就有賞錢,如果虧了,就從你每月俸祿里邊扣。”
她剛收了幾幅字畫和幾本花鳥畫冊,打算讓兩個行家幫忙掌眼,辨認真偽。
老嫗笑道:“島主真是個會過日子的,持家有道,就是不知道將來哪個男人,能如此好福氣,可以迎娶島主。”
馬篤宜笑得花枝招展,“不管是虧是掙,都有賞!”
五島派的“祖山”枯骨島那邊,有個客卿,是馬篤宜早年從路邊“撿來”的一頭鬼物,衣衫襤褸,但是瞧著氣態雍容,滿身窮酸氣遮掩不住那份骨子里的貴氣,名為鄧麟炯,不善言辭,性情懦弱,但是精通鑒賞,有句口頭禪,這東西,不太對。
至于怎么就不對了,鄧麟炯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不像袁埆那樣能夠清楚說出個三五六來,不過經過等麟炯掌眼的古董,他說不對的,事實證明,確實就是贗品、高仿。
時日一久,起先橫豎看鄧麟炯不順眼的袁埆,也就從最早的口服心不服,變成心悅誠服了。
白晝風和日麗,夜幕風月同天,在此人鬼共處,關系融洽,世外桃源一般。
曾掖如今已經是書簡湖地界一個極富傳奇色彩的修士。
不是他修行資質如何出類拔萃,畢竟尚未結丹,而是曾掖的運道實在太好。
當年那個天生體質特殊的少年,被章靨相中,帶著離開茅月島,本該注定喪命于師門的少年,得以轉去青峽島,再被賬房先生陳平安、后來的年輕隱官選中,擔任幫手,雙方在山門那邊相鄰而居,后來陳平安離開書簡湖,曾掖就又跟在顧璨身邊,再等到顧璨離鄉遠游別洲,最終成為白帝城鄭居中的嫡傳弟子,而顧璨臨行之前,又“借”給曾掖一塊大驪刑部頒發的太平無事牌。
曾掖是很后面才知道顧璨手段通天,竟然直接將這塊無事牌的所有者,直接變成了他曾掖。
章靨就對此佩服不已,一來大驪給出的太平無事牌,公認比宗門譜牒身份還要值錢,后者只能當護身符,前者卻是免死金牌,再者顧璨竟然能夠將無事牌轉移給曾掖,此舉難度極大,這可不是買賣地產、交割地契那么簡單的事情。
然后就是曾掖曾經在枯骨島上獨自散步時,無意間在地上撿到一部秘籍,在序文書頁上,寫有一句讖語,“五百年后姓曾之人有緣得之。”
可惜這行字,卻是墨跡都還沒干的那種,真是騙鬼了。
當然還是姜尚真的手筆。
這部秘籍,來歷確實不簡單,算是姜尚真都比較看重的一部秘書靈笈,能夠讓姜尚真都覺得值錢的道書,珍稀程度,可想而知。
最早是姜氏先祖得自云窟福地的遺物,因為只有鬼修才能研習此書,門檻高,對鬼修資質根骨要求極高,所以一直比較雞肋,否則也無法擁有“可以為鬼道中別開一法門”的美譽。但是這本秘籍再雞肋,可天下鬼修到底不少,尤其是那些行蹤鬼祟卻個個肥得流油的得道鬼仙,姜尚真若是真想掙錢,根本不愁賣。
僥幸離開茅月島,給青峽島陳賬房擔任書童,顧璨贈送無事牌,得到一部品秩極高的鬼道秘籍,坐擁五座島嶼憑此開山立派。
短短不到三十年,接連發生這五件事,使得曾掖成為一座門派的掌門和開山祖師。
前不久來了位女鬼,剛剛加入五島派,名為瞿塘,姿容艷麗,洞府境。
五島派是小門派,中五境修士,寥寥無幾,所以她加入譜牒后,就順勢升遷祖師堂供奉。
世間鬼物想要作白日游蕩,除非修道有成,或是依憑某些可以遮擋烈日、天地間自行流轉罡氣的庇護靈器,否則下場凄慘,輕則消磨道行,重則魂飛魄散。只是其中又有些修道小成的鬼物,不得不在白晝烈日下,跋山涉水,此舉類似“走水”,山澤水族走水,是為了化蛟,這類鬼物則是為了躲避某些冥冥之中的刀兵劫數,它們必須離開原先的“陰宅”,否則就會引來諸多出乎意料的災殃,可能是天上打個雷,劈下幾道閃電,它們就煙消云散了,數百年辛苦修行,付諸流水。這就需要它們尋求一張護身符,作為行走陽間的通關文牒,最佳人選,往往是那種文氣充沛的讀書人,若是能夠找到一個風水書上所謂命理富貴的“碧紗中人”,更是運氣。
至于武運強盛之輩,免了,那是飛蛾撲火,武夫拳意重,陽氣就多,鬼物避之不及,怎會主動靠上去自尋死路。
之前瞿塘離開一棟荒廢多年的市井鬼宅,她就是躲在傘內,想要跟隨書生一起過河,試圖躲過河神和附近城隍爺的耳目,借機躲過一劫,結果渡河之前,遇到了一位看破身份的青衫仙師,有驚無險,對方似乎存心試探,并未真正如何刁難她,反而送給她一摞黃璽符箓,還告訴她過河之后,可以去書簡湖尋找一個叫曾掖的修士。
五座島嶼中最大的一座心腸島,據說是一位書簡湖得道大妖的兵解遺蛻,洞窟數量眾多,道路盤旋曲折,宛如一座地下迷宮。
只是聽著比較滲人,其實是塊山清水秀之地。
袁埆,心腸島的現任島主,是當年死在顧璨手上的眾多書簡湖修士之一,只是袁埆天生性情散淡,死后對顧璨怨念沒那么大,這么多年,一直跟在曾掖和馬篤宜身邊,他當初跟陳平安和顧璨都很熟悉,每次外出,袁埆就經常陪著馬篤宜一起當包袱齋,低價購買古董字畫,幫忙鑒定真偽、估算價格,撿了不少的漏。袁埆作為五島派為數不多的功勛元老之一,如今擔任供奉,身份有點類似狗頭軍師,道場就在心腸島一座匾額“肝膽相照”的洞窟內,馬篤宜吃肉他喝湯,也攢下一份不薄的家底了,收了幾個孤魂野鬼的少年少女當門生弟子。
馬篤宜沒有想到袁埆和鄧麟炯竟然待在一起,正在對弈,曾掖這個臭棋簍子在旁觀戰。
一旁還有那個瞿塘在煮茶,玉簪螺髻,略施脂粉,閑碾鳳團茶餅,真是個大美人。
馬篤宜打開包裹,將剛剛低價收來的寶貝都擺在桌上,也不著急讓兩位高人幫忙掌眼,她自己搬了條椅子過來,一本正經道:“瞿塘啊,陳先生肯定是看上你了,我見猶憐嘛,別說是男人,我瞧著都要喜歡,陳先生最是憐香惜玉了。”
曾掖沒好氣道:“別亂說!陳先生豈會如此行事,以后不要開這種玩笑,輕薄了瞿姑娘。”
瞿塘笑道:“曾掌門,只要那位陳先生聽了不介意,我是無所謂的。”
馬篤宜朝瞿塘豎起大拇指,再轉頭看向那個曾掖,嘖嘖道:“曾掌門啊曾掌門,跟著陳先生那么多年,屁本事沒學著,就是這一身酸儒氣,倒是學了個七七八八。”
曾掖笑道:“能學一點都是好的。”
瞿塘好奇問道:“陳先生是一位駐顏有術的得道之士嗎?山上道齡有幾個甲子了?”
她是與世無爭的性子,到了這邊就深居簡出,也沒什么朋友,何況如今的五島派鬼物,都喜歡各自修行,相互間幾乎不會串門。
袁埆與鄧麟炯對視一眼,都有點羨慕這個瞿塘。
她可是那位年輕隱官親自引薦而來的修士。
只不過她好像至今還被蒙在鼓里,不曉得“陳先生”的真實身份,曾掌門與馬島主,默契地故意隱瞞了此事。
袁埆出身一個南邊小國的地方世族豪門,是公認的少年神童,擔任國史院檢閱官時才十六歲,后來升遷為應奉翰林文字,編修前朝史書,在朝為官四十余年,朝廷制冊誥令、一國勛臣碑銘,多出其手。
袁埆生前喜好清談,注重道德學問,在地方為官時,鄙棄刑獄緝捕、金谷錢糧、簿書戶口等講究務實的事功吏事。
袁氏家族藏書極豐,曾經號稱甲于一國東南,袁埆又親自搜書萬卷,新建書樓“清言居”,曾為家藏孤本善本、和名貴字畫編寫了兩本目錄書籍,是不是大家,有個很重要的標志,就是家族是否可以光憑條目就編撰成書。只是袁埆離鄉修道之后,在書簡湖失去了自由身,書信不通,再無法照拂家族,才兩代人,家族便敗落不堪,家藏保管不善,不是被不孝子孫典當賤賣,就是被奸猾仆人竊去或轉賣,婢妾所毀者過半。前些年袁埆去過一趟故國家鄉,睹物傷情而已。
因為曾掖與陳平安和顧璨的那層關系,有人撐腰,又有一座落魄山作為靠山,故而五島派修士在如今有了翻天覆地變化的書簡湖,大體上還是比較愜意的,比起那些尚未錄入譜牒的真境宗外門雜役弟子,五島派不說高人一等,至少不會低人一頭。
至于馬篤宜為何始終不愿恢復真實面容,她極為豁達,只說那蘇子有言,此身如傳舍。既然道理如此,那么計較這個作甚。
曾掖突然說道:“馬篤宜,我準備去一趟大驪京城。”
馬篤宜問道:“你想好新名字了,要親自去禮部報備?還是背著我與陳先生有書信往來?”
曾掖搖頭道:“哪里好意思拿這種小事去麻煩陳先生,就是想要出門散散心。”
原來陳先生之前寄來一封信,讓曾掖有空可以去京城那邊游歷,長長見識,信上還介紹了一位老仙師給他認識,說老元嬰劉袈是那條巷子的看門人,曾掖只需在那巷口停步,自報身份,就說與陳平安是熟識,還可以讓那個出身天水趙氏的少年趙端明,帶著曾掖一起游歷京城,都說是他陳平安的意思即可。
所以曾掖就想要依循陳先生的建議,走一趟大驪京城。
馬篤宜怒道:“小事,怎么就是小事了?!”
曾掖笑道:“門派名稱,過得去就行了。”
夜幕中。
一處四面皆是湖水的古老祠廟,山門前有條蜿蜒而上的狹窄石梯。
年輕道士坐在臺階上,山門口那邊,島嶼山腳臨水處,趴著一頭馱碑的石刻癩頭黿,背上馱著一塊重達萬斤的大石碑,刻有一篇行云布雨的道書。
此地曾是某條真龍諸多行祠之一,她昔年在此落腳次數不多,卻是極少保存下來的痕跡之一了。
投璽在額,螭角微玷。
陸沉嘆了口氣,云水共悠悠,吹來飄去都是個心上秋。
望向那頭大黿,陸沉笑道:“別在那邊裝睡了,說說看,怎么逃過一劫的,那朱厭怎么就沒一棍子敲下來?”
馱碑石黿竟然活了過來,扭轉脖頸,看著那個頭戴蓮花冠的道士,老黿好像極為心虛,沙啞開口道:“當年確有一劫臨頭,我便跟緋妃和朱厭說了,自己與陸掌教是舊識,謹遵法旨,奉命在此看守百花湖祠廟,順便修煉道術,參悟背上天書,遲早有一天要去白玉京謁見陸掌教的,要是他們膽敢在此造次,小心陸掌教動怒,小的不敢隱瞞,大致就是這般措辭。那兩頭王座大妖聞言便放過小的了,連帶著百花湖都一并保住了,都是沾光,沾陸掌教的光。”
陸沉嘖嘖道:“你說話很囂張啊,他們還真信啊?”
大黿以頭點地,悶聲道:“僥幸僥幸,托陸掌教的福。”
陸沉一揮袖子,出現一幅好似工筆的仕女圖畫卷,正是那位呂姓女子武夫的身姿,說道:“貧道記性不太好,如今又不方便頻繁算卦,你幫忙瞅瞅,是不是她身邊諸多宮女之一?”
大黿頓時雙眼金光熠熠,定睛一看,點頭道:“是了是了。模樣變化不小,氣性卻是變化不大,尤其是那雙眼眸,錯不了。”
陸沉打散畫卷,笑道:“老伙計,難得見次面,要訴苦就抓點緊。”
“懇請陸掌教,發發善心,幫忙移走石碑。”
大黿小心翼翼道:“求轉人身。”
陸沉伸手擋在耳邊,“啥,風太大,聽不真切,說大聲點,沒事相求,好的好的,再見。”
等到那個陸掌教離開島嶼,重新扭頭朝向湖面的大黿,過了足足一個時辰,才呸了一聲。
又過了約莫半個時辰,大黿心湖之中,便響起陸掌教的笑聲,“修士只多浮躁氣,便不是凝道之器。”
大黿倒是也沒有如何惶恐,陸掌教有一點好,氣量大,罵他幾句,不算什么。
與此同時,石碑上的道書文字如秋葉簌簌而落,片刻之后,石碑依舊在大黿背上,但是那篇石刻道書已經無。
老黿隨之凝為人身,滿身水運道氣盎然,手托一塊袖珍石碑作本命寶物,高高抬起手臂,往一處湖底水府狠狠砸去,慢吞吞道:“就我這暴脾氣,能忍你們?!”
合歡山,山腳豐樂鎮。
在一條巷弄內,劉鐵與少女走在前邊,呂默走在后方,離著他們約莫五六步遠。
她只覺得眼前一花,眼前出現那個年輕道士的模糊身形,面帶微笑,朝她輕輕呼出一口氣。
風過吹沙一般,根本來不及反應過來的呂默,一位五境武夫瓶頸的女子小宗師,只是被道士呵了一口氣,便瞬間血肉消融,筋骨悉數化作無數粒金色星光,朝墻壁一側飄散而盡。
劉鐵走出兩步后,猛然間轉頭。
因為本該發出均勻且細微腳步聲的呂默,她那邊竟然失去了聲響。
劉鐵松了口氣,呂默猶在小巷中,只是她好像有點心不在焉。
呂默晃了晃腦袋,自己好像莫名其妙打了個盹?可總覺得好像錯過了什么。
女子卻渾然不知,自己在那道士一口真氣吹拂四肢百骸過后,她等于死去活來了一遭。
就此洗心革面,脫胎換骨,此生原本只有六境武夫成就的呂默,便如被重塑根骨一般,有了一副金枝玉葉的仙骨。
整個合歡山地界,也無人能夠發現一幅奇異畫面。
金仙庵道士孜孜不倦追求的證道征兆,便是作為筋之余的指甲處,顯化出一條長不過尺余的金蛇。
在這條山腳巷弄中,驟然間亮起一條極其纖細的金色長線,有一尾赤金小蛇倏忽升空,在夜幕中拖拽極長,何止千里?
剎那之間,那條金線就與神誥宗一座道觀內的道童牽引在一起。
呂默一側肩頭,與那道童的手腕之上,先后綻放出一朵金色的蓮花。
神誥宗天君祁真,驀然睜開眼睛,起身后一步縮地山河,看著山腰道觀內那條漸漸消散的金色長線,此謂道緣。
起始之處,好像是青杏國邊境的那座合歡山?
祁真都沒敢掐訣心算,只是驚訝萬分,難道陸掌教重返浩然了?
只是為何要去那么個彈丸之地?
小鎮陋巷內,年輕道士雙手籠袖,斜靠墻壁,打了個哈欠,微笑道:“還你三千年前本來面目。”
書簡湖,一葉扁舟隨波起伏。
有人在此停舟,淡淡風煙籠水,晚來泛舟垂釣,天邊與湖面,上下是新月。
除了一個垂釣的老人,船頭還坐著個極其俊美的少年,身材纖弱,面容陰柔,一身白衣,并未持竿,就只是作陪賞景。
少年問道:“章前輩,聽說這里曾經有座橫波島?”
老人點頭道:“你倒是書簡湖難得一見的讀書種子,聽說最近幾年,你在偷偷編撰書簡湖地方志和年譜?”
少年嗯了一聲,“閑著沒事,自娛自樂。”
老人一個猛然提竿,將一尾淡金色鯉魚拽在手中,丟入魚簍中。
少年問道:“章前輩,能不能與你問個問題。”
只是一個簡單問題,老人卻像是聽到了個天大的笑話,先是忍不住笑出聲,繼而放聲大笑起來,好久才收斂笑意,歉意道:“呂島主,對不住。”
被敬稱為呂島主的少年疑惑道:“章前輩為何發笑?”
老人看著月色如銀的湖面,說道:“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呂島主是顧璨來到書簡湖之前的上任混世魔王,仗著有個有隨時可能躋身元嬰境的島主師兄,橫行無忌,無法無天,不料如今顧璨去了白帝城,你呂采桑也接管了黃鸝島,甚至還編起了地方志,擱在當年,你們幾個,開口說話之前,哪里會與我章靨問一句,能否問個問題?估計打死誰之前,都懶得廢話半句吧?”
呂采桑聞言并未動怒,反而點點頭,“差不多。生殺予奪,單憑喜好。那會兒的書簡湖,是沒什么規矩。”
老人感慨道:“曾經的書簡湖,跟蠻荒天下很像,唯一的規矩就是沒有規矩。”
這個垂釣老人,曾經是青峽島的元老人物,最早追隨截江真君劉志茂,一起打拼,殺出一條血路,章靨輔佐后者成為短暫的書簡湖君主,后來先是劉老成重返宮柳島,再是大驪鐵騎南下,最終真境宗入主書簡湖,章靨便跟著換了個身份,出人意料地脫離青峽島,搖身一變,成為了瑯嬛派掌門,只是在書簡湖周邊地界,瑯嬛派屬于那種根本不入流的山上門派,不像呂采桑所在的黃鸝島,在真境宗擁有一張祖師堂座椅。
呂采桑繼續問道:“章前輩為何不繼續跟著劉首席?”
劉志茂,如今是真境宗的首席供奉,這幾年,有個小道消息,傳得有鼻子有眼睛,現任宗主劉老成有過打算,希望玉璞境劉志茂能夠接任宗主職位,好像劉志茂拒絕了。以章靨跟劉志茂的交情,又是公認的左膀右臂,劉志茂在真境宗位高權重,章靨只要順勢進入真境宗,跟著雞犬升天,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在真境宗撈個一官半職,易如反掌,說不定都能夠為他破個例,即便不是金丹地仙,也可以成為一座宗門的祖師堂成員,即便座椅再靠近大門,可是門內門外,就是天壤之別。
章靨笑道:“人各有志。”
章靨笑道:“你們這些個當年的書簡湖十豪杰,短短二十年,各自機遇,我們這些老東西的幾個甲子光陰,好像都比不上你們,都快可以編撰成一部既情節曲折又險象環生、還不缺香艷的志怪小說了,被書商版刻刊印出售后,相信銷量肯定不會差的。”
呂采桑搖頭說道:“所謂的十豪杰,其實一直只有九個。”
昔年由顧璨牽頭,他們九人在書簡湖呼風喚雨。
呂采桑的師兄仲肅,是黃鸝島上任島主,師兄弟其實差了五百多年的道齡,仲肅在十幾年前成功躋身元嬰,出關沒多久,就又開始閉關,所以每逢真境宗祖師堂議事,往往是繼任島主的師弟呂采桑代勞。因為呂采桑是黃鸝島開山祖師的關門弟子,故而仲肅對呂采桑極為器重和寵溺,既是師弟,又像是嫡傳,還是當半個兒子養的。
就像黃鶴曾經開過個玩笑,讓呂采桑涂抹脂粉,再往懷里揣倆大饅頭,就要比女人更美人了,然后給顧璨當那幫開襟小娘的班首都沒問題。
呂采桑已經是龍門境瓶頸,即將結丹,所以這次外出,就是閉關之前的最后一次散心。
劉志茂的二弟子田湖君,因為師兄被顧璨打死的關系,她便順勢成為了劉志茂的首徒,以及顧璨的大師姐。只是這些年田湖君幾乎就沒有怎么露面,好歹是個金丹地仙,反而不如她那兩個尚未結丹的師弟秦傕和晁轍那么引人注目。
池水城少城主范彥,那會兒公認的傻子,結果反而是城府最深的一個聰明人,如今已經在大驪中部陪都的刑部衙門,任職“行走”了。
曾經的落難皇子,韓靖靈成為了石毫國皇帝,黃鶴成了石毫國的權臣,父子二人共同把持朝政,最早投靠大驪,唯大驪宋氏馬首是瞻。鼓鳴島少島主元袁,投了個旁人羨慕不來的好胎,爹娘皆是金丹,所以鼓鳴島在真境宗祖師堂得以擁有兩把交椅,可惜元袁自身修行資質一般,至今才是觀海境,前些年得了一大筆神仙錢,跑出去做買賣了,據說前后被坑了兩次,兩手空空回家,去年末就又錢包鼓鼓出門闖蕩了,好像跟大驪京城一撥紈绔混得很熟,稱兄道弟,成為了菖蒲河酒樓的常客,結識的朋友,多是那種一見面就說可以帶兄弟掙大錢的官宦子弟。
章靨轉頭看了眼呂采桑,打趣道:“年少得志,修行順遂,何必愁眉不展?”
呂采桑輕聲道:“總覺得是風雨欲來,卻未雨綢繆不得。”
章靨點頭贊賞道:“你能這么想,就是真正修道有成了。”
呂采桑咧嘴一笑。
章靨突然問道:“不如來我們瑯嬛派當個客卿?”
呂采桑扯了扯嘴角,剛要拒絕,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我覺得章先生的提議很不錯,可以答應下來。”
黃鸝島。
碧天如練,光搖北斗闌干。
一位老者,道人裝束,齋罷憑欄,湖光山色,千里秋毫一望中。
金光熠熠,卻非身上那件法袍帶來的異象,而是滿身道氣流淌的緣故。
老者身邊氣機漣漪微動,憑空出現一人,此人無視島嶼的山水禁制,伸手摩挲碧玉欄桿。
老人頭也不轉,嗤笑道:“劉真君,稀客。”
劉志茂抱拳笑道:“恕罪恕罪,不請自來,打攪載陽道友的清修了。”
早年青峽島跟黃鸝島就不太對付,一個道號截江真君,精通水法,一個自號載陽真人,修行火法。
仲肅扯了扯嘴角,“劉真君知道就好。”
“黃鸝顏色已可愛,添得葉底三五聲。”
劉志茂輕輕拍打欄桿,輕聲道:“確實是個好到不能再好的地方了,既養眼又養耳,前者容易后者難,所以當年我就想兼并黃鸝島,只是礙于載陽真人火法精湛,雖有勝算,也是慘勝,實在不愿你我雙方鷸蚌相爭,被宮柳島漁翁得利。”
仲肅笑道:“水君府吳先生前腳才走,劉真君后腳就來,怎么,是得了劉老成的授意,讓真君敲打我來了?”
書簡湖首任湖君,夏繁,鬼物,是戰場英靈出身,曾是大驪邊軍斥候,戰功累累。
而那位湖君水府的謀主吳觀棋,極有可能是大驪諜子出身。黃鸝島這邊,是吳觀棋上島做客,此人對呂采桑贊不絕口,言語之中,暗示仲肅這個當師兄的,不妨為小師弟長遠謀劃一條新路。鼓鳴島那邊,更是湖君夏繁親自登門。先前還有一些正月里的拜訪,水府那邊的諸司主官,都沒有刻意藏掖行蹤,好像根本無所謂真境宗的看法。
劉志茂哈哈笑道:“仲肅老弟啊,既然咱倆都是給人當狗,又何必狗咬狗呢。”
仲肅是個書簡湖的異類,最不像山澤野修,極風雅。
當年阻攔劉志茂一統書簡湖,黃鸝島出力不小,卻非利益之爭,仲肅純屬看不慣劉志茂的蠅營狗茍,手段太下三濫。
用仲肅的話說,就是丟一條狗坐在那把椅子上,也比劉志茂當書簡湖共主來得好。
劉志茂笑問道:“這么多年了,你還在堅持山澤野修也是練氣士,仲肅,說說看,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章靨這個老友,是正兒八經的譜牒修士出身,他這輩子卻一門心思想要當個野修。
仲肅卻是個書簡湖土生土長的野修,反而總想著要當個講規矩的散修。
一個多年好友,一個死對頭,都這么莫名其妙。
宮柳島。
一位譜牒修士的修道生涯,缺不了課業。
甚至越是天才,師門長輩開小灶越多。
郭淳熙就屬于那種明明資質極差卻開小灶極多的“奇人”。
這就要歸功于郭淳熙是真境宗次席供奉李芙蕖的親傳弟子了,不過除了這個顯赫身份,他就沒什么可以稱道的地方了,資質,家世,相貌,談吐……在仙師扎堆的宮柳島可謂一無是處。
關于郭淳熙為何如此被李芙蕖器重,同門間私下猜測不少,有說他是來自一個寶瓶洲東南部的小國,以前是學武的,家鄉附近有個仙府,好像是叫青芝派來著,反正就是個小門戶,是一個常人聽都沒聽過的寒酸門派。只是不知怎么就入了李芙蕖的法眼,破格收為嫡傳,一大把年紀了,三十好幾的人,結果如今才是兩境練氣士,可李芙蕖好像還是十分器重此人,不但親自傳授道法,還對郭淳熙賜下一件用來汲取天地靈氣的法寶,其余幾個早已是中五境修士的嫡傳弟子,自然俱是一頭霧水,既羨慕又詫異,卻也不敢質疑師尊的決定,平時見著了郭淳熙,都會有個笑臉,喊一聲郭師弟,親近中略帶幾分討好。
青芝派每隔一段時日,就會舉辦一場鏡花水月,多是在崖畔那座翹檐翼然的高哉亭內。
郭淳熙必然一場不落,不看撓心抓肝,不看更揪心。上山修行仙術后,都說修道之人六親緣淺,轉為與山水緣深,可他還是會定時寄去一封家書,給爹娘說些在外鄉混得還好的話,總之就是老調常談,再寄給武館一封信,與師父徐遠霞嘮叨幾句山上的風土人情。修行之后,郭淳熙就戒酒了,一開始是徹底戒了,好幾個月都滴酒未沾,后來看了一場鏡花水月,如今幾乎每天都戒。
郭淳熙沒興趣了解外邊的山上事,光是修行,每天的課業,呼吸吐納,就已經足夠讓郭淳熙焦頭爛額,實在是有苦自知,資質太差,那些一點就通的同門,甚至是師侄輩的,學有所成,樂在其中,如魚得水,他不行,修行是一樁實打實的苦事,既枯燥無味,又進展緩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