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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一十三章 龍門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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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晨時分,陳平安伸手攥住袖中那塊隱官玉牌,縮地山河,一步就來到避暑行宮門外臺階上,跟以往一天到晚大門緊閉的避暑行宮不一樣,有點衙署的意思了。

  不同于那些藩屬城池,此地沒有門房修士,有事登門,并無妨礙,只是別閑逛就是了,有事說事,談完就走,干脆利落。

  想要讓隱官一脈劍修拿出酒水待客,就別想了。

  早年的避暑行宮,除了老大劍仙,便是陳熙和齊廷濟,都沒辦法跨過大門。

  寧姚在飛升城落地、由她暫領隱官一職之前,從不曾踏足避暑行宮。

  一大早范大澈就在打掃庭院,肩膀被輕輕一拍,有人笑著喊道:“大澈。”

  范大澈聽到這么嗓音熟悉的一聲稱呼,差點沒當場落淚,轉過頭去,喊道:“隱官大人。”

  陳平安輕輕拍了拍范大澈的胳膊,說道:“我們邊走邊聊。”

  其實如今隱官一脈的大致情況,先前都已聽寧姚說過,只是范大澈顯然說得更仔細些,陳平安就耐心聽著。

  第一撥進入避暑行宮的五位年輕劍修,都是資質極佳的劍仙胚子,哪怕他們如今還不是金丹劍修,可他們在成為隱官一脈劍修之前,就已經在飛升城祖師堂里邊,各自擁有一把座椅。沒過幾年,這撥少年少女,陸陸續續就都正式成為了隱官一脈。

  如今飛升城的金玉譜牒,除了修士各自的師傳,可以分為祖師堂嫡傳,刑官在內三脈修士,以及飛升城外的四城八山十二處藩屬勢力,例如首席供奉鄧涼占據紫府山,這位玉璞境劍修,就等于有資格開峰建府了,可以傳下自家道脈。當然一位修士可以兼具多重身份。

  在那五位天才劍修之后,避暑行宮又收取了一撥成員,依舊都是些資質不錯的少年少女,

  不過他們暫時都還只能算是候補,還需要按例考察三到五年,這是當年林君璧聯手宋高元訂立的一條規矩,類似山下世俗官場的新科進士,會在各個衙門“行走”,作為正式補缺之前的歷練,卻不是所有候補,都可以成為真正的隱官一脈劍修,一些個最終未能成正式成員的劍修,肥水不流外人田,就去往避暑城,在董不得和徐凝手下當差。

  陳平安點頭道:“在這件事上,隱官一脈確實有掐尖的嫌疑。”

  范大澈笑道:“隱官大人,飛升城沒誰好意思跟我們爭搶的,再說了,對于那些年紀小的劍修來說,成為我們隱官一脈劍修,當然是毋庸置疑的首選。如果不是咱們這兒門檻太高,今天避暑行宮的劍修,人數至少翻一番!”

  陳平安問了一連串的問題,“外邊就沒有些風言風語?有沒有誰對隱官一脈劍修的行事風格,指手畫腳?避暑行宮就沒有為那些說公道話的家伙,單獨開個賬簿?”

  范大澈赧顏一笑,“閑話也有些,只是不太多,我們就都沒有怎么計較。”

  陳平安拍了拍范大澈的肩膀,“大澈啊,你們還是老實。”

  現在隱官一脈劍修,主要就是負責三事,監察。搜集諜報,培養死士。全權負責避暑城的大小事務。

  今天留在避暑行宮的劍修,其實就只有不到半數人。

  羅真意和范大澈,這些年一直負責避暑行宮的日常事務。

  王忻水和常太清,負責各類情報的收集、篩選和勘驗,董不得如今是避暑城的城主,徐凝是副城主,需要每天按時點卯,培養諜子和死士一事,也落在了避暑城。

  顧見龍還在外邊游歷,作為隱官一脈的護道人,與刑官一脈劍修同行歷練,各自帶著一撥年輕劍修,在一處立碑的遙遠飛地。

  那五個飛升城祖師堂嫡傳劍修,如今也分散四方,各司其職,在外歷練。

  避暑行宮大堂門外,掛了一副楹聯,是那不太常見的龍門對,以神意古拙的碑楷字體寫就。

  千古風流,得山水岳瀆造化清氣,山高水深劍氣長,唯我劍光似虹,蠻荒天下對此俯首一萬年。

  一城獨高,極天地日月乾坤大觀,天寬地闊酒味足,吾鄉劍修如云,同浩然九洲分出兩種劍修。

  范大澈會心一笑。

  這幅楹聯自然是我們隱官大人的手筆了。

  據說是當年戰事間隙的一次年關時分,愁苗劍仙邀請隱官寫一副對聯,隱官不肯,說是自己的字寫得不行,結果就連郭竹酒領銜的四大護法都一并倒戈了,隱官就只肯口述內容,讓愁苗和林君璧代筆,分別寫上下聯,結果還是不成,最終就有了這幅后來在飛升城老幼皆知的楹聯。

  便是那些對隱官觀感不好的本土劍修,對這幅楹聯也挑不出半點毛病,只得捏著鼻子說一句,那個狗日的,都沒有這么小棉襖,難怪老大劍仙會讓這家伙當隱官。

  陳平安跨過大堂門檻,進入那座再熟悉不過的大堂,座位幾乎都沒有什么變化,依舊是一張小案幾,一張蒲團,至多就是換了主人,案幾之上,文房四寶,書籍公簿,各憑主人喜好隨意擺放。

  陳平安沒有坐在主位上,挑了那個曾經屬于林君璧的位置落座,

  看案幾上邊的擺設,應該是顧見龍的位置,兩部劍譜,數方印章,還有憑借戰功,從行宮財庫里邊換來的一件文房清供。

  聞訊趕來的羅真意和王忻水、常太清,三個早年避暑行宮的年輕人,如今都算是隱官一脈的“老人”了。

  看到那一襲青衫,羅真意愣了愣,她很快就恢復神色,面帶微笑,抱拳道:“見過隱官。”

  王忻水和常太清同樣笑著抱拳,自然而然就喊了聲隱官。

  就算寧姚在場,估計也是如此。

  陳平安笑著擺手道:“閑人一個。”

  尤其是那昔年四大狗腿之一的王忻水,熱淚盈眶,腳步一滑,就坐在了隱官大人身邊開始噓寒問暖,結果被陳平安一巴掌推在額頭上,王忻水悻悻然返回自己座位。

  常太清問道:“隱官大人,要不要把董不得他們都從避暑城喊過來?”

  陳平安笑著搖頭道:“不用。”

  羅真意幾個各自落座,她那張案幾上邊,擺放了一盆臘梅,裁剪得當,挨著一盆菖蒲,青翠欲滴。

  當下留在避暑行宮里邊的劍修,幾乎都是十幾歲的少年少女,猶然面帶幾分稚氣。

  這會兒一個個擁堵在門口,瞪大眼睛,仔細打量起那個傳說中的隱官大人。

  陳平安當那酒鋪二掌柜的時候,他們年紀還小,那會兒多是下五境劍修,當然不可能去酒鋪喝酒,

  成為隱官之后,陳平安除了去戰場,就都待在避暑行宮里邊不露面。

  何況年輕隱官每次趕赴戰場,花樣百出,誰認得出來?

  要不是陸芝說漏了嘴,誰敢相信,那位讓多少光棍心心念念的“陌生女子”,竟然會是二掌柜?!

  故而如今的泉府一脈修士,便因為此舉,流傳著一句膾炙人口的至理名言,確實沒理由為了點臉皮,連破爛都不撿錢都不掙了。

  但是其中兩個少年,倒是曾經遠遠見過二掌柜跟一個外鄉女子武夫問拳,反正就是一拳就倒憐香惜玉唄。

  更多門道,他們又不是純粹武夫,也看不出啥。不過當年大街上,喝彩聲震天響,尤其是二掌柜被人一拳撂倒,所有觀戰和押注的,就跟打了雞血差不多,使勁吹口哨,尤其是那個郭竹酒,還曾在墻頭一路敲鑼打鼓。

  羅真意瞥了眼門口,“都回去做事。”

  看得出來,羅真意作為如今避暑行宮境界僅次于寧姚的劍修,她又管著日常事務,還是很有威嚴的,那幾個少年少女立即散開,各自返回衙署公房處理事務,只是年輕劍修們一路上興高采烈,議論紛紛,如今的避暑行宮,麻雀雖小五臟俱全,設置了諸多司院,監察司,斬勘司,簿錄處,秘檔房,贓罰庫等,不過往往一處“衙署”就只有一間屋子,除了規模最大的監察、斬勘兩司,其余公務衙屋里邊當下都只有一人。

  回到衙署公房的一位少年劍修,因為做事情細致,又出身玉笏街,自幼讀書識字,所以少年如今管著檔案房,屋內書架貼著三面墻壁,書籍冊子層層疊疊堆積到屋頂,數以千計的紙條、便箋,夾在一本本書籍里邊,都是同一種字跡。

  如果說避暑行宮大堂那副楹聯,寫得像是一個微醺酒鬼醉后的字跡,看似古拙,實則鋒芒畢露,意氣風發,那么這些便箋上邊的小楷文字,就寫得像是一個從不喝酒的永遠清醒之人,一絲不茍,從不出錯。

  所以原本可以進入斬勘司的少年劍修,主動要求在此辦公,成天與秘錄檔案打交道,成了個不太有機會外出歷練和與誰遞劍的文簿先生。

  大堂那邊,陳平安拿袖子擦了擦案幾,隨口笑道:“城外紫府山在內的那八座山頭,刑官五泉府三,就這么瓜分殆盡了。咱們應該占至少兩個位置的,哪怕被罵成是蹲著茅坑不拉屎,都是無所謂的事情。”

  “祖師堂議事的時候,一開始可以直接開口要三個,這種事情寧姚當然不好開口,但是你們,比如讓范大澈打頭陣,王忻水跟上,再讓顧見龍說幾句公道話,最后拿下其中兩個山頭,無非是從刑官泉府兩脈各自拿出一座,我想問題不大,四二二的格局,當時齊狩和高野侯心里的底線,差不多就是這樣。”

  “那八處山頭,不同于避暑、拖月、武魁這樣的藩屬城池,后者想要運作得當,不出紕漏,就得拿出相當數量的劍修,去分心庶務,但是紫府山這樣的風水寶地,除了構建出第二座護城大陣,更像是修道之地,不會分攤掉隱官一脈太多的人力,何況以后避暑行宮劍修多了,就能多出兩個道場,將來兩位元嬰劍修的煉劍修道,就有著落了。”

  羅真意一個沒忍住,“不早說?”

  陳平安雙手籠袖,笑呵呵道:“你當我是未卜先知的算命先生啊,還是我拿頭撞開五彩天下啊,再扯開嗓子給你們打招呼?”

  羅真意吃癟不已。

  常太清忍住笑。

  陳平安伸出一只手,手指輕輕敲擊案幾,緩緩道:“有個建議,你們聽聽看。隱官一脈,可以單獨開辟出一座城池,我們自己掏錢就是了,不用跟泉府一脈開口要,當然了,人家愿意主動給,也別客氣。

  這座城池規模越大越好,可以建造在避暑城東北方八百里外的大、小龍駒坳,避暑行宮里邊,除了幾個關鍵位置上的劍修,可能都需要都把手頭事情暫且放一放了,當然能夠兼顧是最好,去……搶人。”

  常太清立即精神一震,說道:“要搶多少?”

  陳平安繼續道:“爭取在三五十年內,從扶搖洲和桐葉洲手中,搶來六十萬到一百萬的人口,這里邊有沒有練氣士,不重要,至于建造新城池,有先前避暑城的經驗在,想必不用外人幫忙,但是牽引人流,南北兩股,沒有一百位劍修的保駕護航,幫忙開道,很難保證不出現意外。這期間需要動用大量的仙家渡船,以及兩條穩固的航線,制定詳細精準的堪輿路線圖,設置一連串的沿途駐點,肯定要刑官和泉府兩脈配合,不過記住一點,他們只是配合我們,以及……”

  王忻水嘿嘿笑著接話道:“沒有報酬!”

  羅真意一挑眉頭,“談什么報酬,涉及飛升城的千秋大業,本就該精誠合作。”

  “搶人一事,什么練氣士都不用當個寶,順帶有是最好,沒有也無所謂,唯獨要搶那些農家修士,我知道他們現在金貴得很,各方勢力都尊奉為座上賓,未必愿意剛剛落腳,就長途跋涉,背井離鄉,所以打悶棍套麻袋都沒問題,既然先禮后兵,是做不到了,先兵后禮,就是必須的了,我們隱官一脈,可以專門給這些修士承諾給予供奉、客卿身份,這撥農家練氣士的數量,至少得有個二三十人,多多益善。”

  “要早早跟他們做出約定,首先,除了保證他們的個人利益,還可以允許他們帶人一起離鄉趕赴新城,可以是親人家眷,也可以是嫡傳弟子,你們類似給個避暑城的戶籍身份,即便未來脫離戶籍了,各自重返故地,也可以視為一種特殊關牒,可以‘世襲’三代人,意思就是說他們的子孫后代,將來憑此路引,在差不多百年內可以自由出入避暑城在內的飛升城所有藩屬之地。”

  王忻水點頭道:“要讓五彩天下所有人,都覺得獲得飛升城給予的戶籍和頒發的關牒,是一種殊榮,這本身就可以招徠外鄉人來此扎根。”

  “其次,甲子之內,飛升城修士必須在規矩框架之內,給予他們足夠的尊重,六十年期限一到,如果他們還是要走,絕不強留,該給錢給錢,不用猶豫,就當是好聚好散一場,雙方余著一份細水流長的香火情。”

  “所以他們如果離開飛升城后,想要回去開山立派,或是在各個新王朝、藩屬國謀求個官場身份,我們可以幫襯一把,例如避暑行宮一脈的劍修,甚至可以擔任一定年份的供奉、客卿,切記,一定要約定好年限,不然就顯得太過不值錢了。如此一來,這撥農家修士就沒有了后顧之憂,飛升城甲子之行,可以成為他們的一筆珍貴資歷,本是強扭瓜一場的買賣,反而讓人越嚼越甜。”

  聽到這里,羅真意試探性問道:“若是我們暗中找到那些農家修士的山頭勢力,打個商量,會不會都不用我們搶人了?說不定很多勢力,都愿意上桿子求著要與我們合作,因為按照避暑行宮目前收集而來的各路諜報顯示,南北兩處的農家修士,或練氣士主動,或被人授意,都開始放低門檻,大肆收取弟子,何況成為農家修士的門檻本就不高,以前在蠻荒和浩然天下,只是因為地位低,收益小,才沒人愿意成為農家子弟,今時不同往日,地位一高,收益就多,所以隱官大人所謂的三十人,其實不多,說不定我們找到兩三個門派,就有了。”

  現在就是個傻子,也知道飛升城在這座五彩天下,到底意味著什么,不然也不會有人挖空心思在那邊瞎猜,到底是成為浩然天下的中土文廟,還是青冥天下的白玉京。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似乎有些顧慮,不過最終還是點頭道:“此事可行,你們抓緊制定出個大致章程。”

  羅真意想了想,承諾道:“我在一天之內就可以拿出個草稿方案。”

  可惜林君璧他們不在,不然羅真意會更有底氣。

  書生氣,文人清高,總覺得做得了天下事,其實甚至做不了幾件手邊事。

  當年林君璧、曹袞這幾個浩然劍修,雖然年輕,但是在經濟一途,卻無比熟稔。

  常太清立即意識到一個潛在隱患,問道:“如果只是打悶棍搶人,問題不大,可要是與那些山下王朝、山上勢力牽扯太多,如此一來,我們避暑行宮必不可免會沾惹太多是非,會不會影響隱官一脈在飛升城的超然地位?”

  雖說常太清跟羅真意是一個山頭的,但是事關重大,常太清絕不會因為私誼而有所保留。

  何況避暑行宮早有默契,對事不對人,既然沒有誰可以不犯錯,那么誰都可以為他人查漏補缺。

  陳平安點頭道:“當然會。一旦掌握不了分寸,我們就會得不償失。如果將來某天,飛升城和所有藩屬勢力,從以往至多質疑隱官一脈劍修的賞罰力度,出手輕重,可能是有一定問題的,變成習慣性質疑隱官一脈該不該對某人出手,這就意味著避暑行宮出現大問題了。”

  羅真意有些愧疚,是自己想得簡單了。

  難怪某人剛才會猶豫,是早就預料到循著這條脈絡一路蔓延出去引發的這個隱患了?

  陳平安笑望向他們幾個,好像在說你們是做什么的,不就是解決問題嗎?

  常太清試探性說道:“不如讓刑官一脈去做這種事,我們就當是適當分出一部分利益?臺面上,讓刑官一脈修士去跟那些外界勢力打點關系,反正他們人數多,我們就只負責暗地里安插諜子死士,與刑官一脈修士也好打個配合,不至于天高皇帝遠的,我們的劍修一遇到意外,就會陷入勢單力薄的險境,稍不留心,就會出現折損情況。隱官大人,你覺得呢?”

  避暑行宮還有一條不成文的規矩,誰提出了質疑,否定他人,最好自己也有某個解決問題的方案,只是并不苛求。

  愁苗劍仙曾經在私底下與羅真意幾個好友閑聊,對此評價極高,說避暑行宮只要養成了這種認知,并且最終形成一種類似風俗、傳統、規矩的良好慣性,隱官大人可謂功莫大焉。

  依舊很劍氣長城。

  不然只知一味袖手清談太浩然。

  “很好啊,都能算是一舉三得了。”

  陳平安丟過去一個贊許眼神,點頭道:“但是不能全盤托出,隱官一脈還是得繼續‘掐尖’,審時度勢的前提下,保留幾個私家地盤,可以數量不多,但是底蘊深、潛力好,此外還要保證所有盟友勢力境內的劍修胚子,未來只要想要修習上乘劍術,或是遠游歷練,第一時間就得想到避暑行宮,而非刑官一脈。”

  羅真意如釋重負,“我就按照這個大方向制定具體方案。”

  陳平安突然問道:“嘉春七年議事,被寧姚丟出祖師堂的那個金丹劍修?”

  羅真意說道:“這些年,一直是顧見龍負責暗中盯著此人。當年被譜牒除名一事,被此人視為奇恥大辱,但是他在外邊幾乎沒有說過一句怨言,這些年多是閉關,潛心煉劍,應該是想要盡早躋身元嬰境,好重新返回祖師堂。”

  陳平安問道:“那兩名舉薦人和擔保人呢?”

  羅真意搖搖頭。

  陳平安說道:“沒有讓你們公報私仇。”

  羅真意點點頭,明白了。

  陳平安瞇眼說道:“要明白一個道理,純粹劍修的愛恨情仇都很純粹,劍氣長城的劍修,沒有什么事情,是用問劍無法解決的。所以怕就怕,偏偏有那么一件事情,注定問劍無用,而且辛苦修行一輩子都無用,那么該怎么辦?氣難消意難平,難道還要去我那鋪子喝酒嗎?”

  以前大不了就是去戰場上遞劍,看誰戰功更大,殺妖更多,誰就嗓門大,更占理。

  所有的私人恩怨,往往僅限于私底下的嘮叨幾句,至多就是酒桌上罵幾句。

  曾經的劍氣長城,去一趟城頭,下了城頭,呼朋喚友酒桌上見,竟然沒死人?

  如今的劍氣長城,劍修們再出門歷練,開始逐漸與各方勢力打交道,等到返鄉,竟然死人了?

  陳平安建議道:“其實避暑行宮的門檻可以高,但是門臉兒得大,只說安插諜子、培養死士一事,是不是劍修,資質好不好,境界高不高,并不是最重要的,修士得心細,同時心狠。”

  常太清說道:“回頭我就去跟董不得、徐凝細說此事。”

  從頭到尾,范大澈就一直插不上嘴。

  如今飛升城有句口頭禪,你連避暑行宮的大門都看不到。

  之前有個未能成功補缺的年輕劍修,按例去了避暑城任職。

  曾在酒桌上與人笑言兩句。

  離開避暑行宮之后,逐漸發現自己是個普通人。

  但是在那之前,就一直覺得自己是個廢物。

  陳平安神色嚴肅道:“要小心外界對飛升城的各種滲透,四座藩屬城池的所有外鄉人,雖然已經單獨建立檔案房了,聽大澈說,目前記錄在冊的,就有一千六百多人,說句難聽的,職責所在,刑官泉府兩脈,如何拉攏是他們的事情,我們避暑行宮卻不得不將他們視為潛在敵人。”

  “如今的五彩天下,魚龍混雜,再古怪的練氣士都會有,只說浩然天下,就有南海獨騎郎,過客,瘟神,艷尸,劊者和賣鏡人等修士,而那青冥天下,也有米賊,尸解仙,卷簾紅酥手,挑夫,抬棺人,巡山使節,梳妝女官,捉刀客,一字師,他了漢。各種匪夷所思的術法神通,手段千奇百怪,防不勝防,比如那種看似毫無征兆爆發的瘟疫,說不定就是某個‘瘟神’,早已潛藏在某個藩屬城池當中,尤其是那種專門針對不是練氣士的大范圍‘天災人禍’,一定要早做準備,同理,紫府山在內的所有山頭府邸,以后肯定要收取不同數量的侍女雜役,八座山頭,是不是要提防那些巡山使節的潛入?各地水源,隱官一脈劍修需不需要按時巡視?”

  “這件事,除了避暑行宮秘密嚴查,不可以有絲毫懈怠,落實在具體事務上邊,肯定是要刑官聯手泉府,一起早做準備了,以防萬一。”

  “而且這件事,必須是整個祖師堂議事的重中之重。”

  “此外,你們幾個應該很清楚一事,當年我們避暑行宮就未能找出全部的蠻荒暗棋。”

  陳平安抬起手指,指了指天,“假設下了一場被動了手腳的暴雨,凡俗夫子如何遮擋?如果有人在雨水中動了手腳,怎么辦?藩屬四城,是不是得有人專門盯著?”

  陳平安再抖了抖袖子,“要說想要在雨水中動手腳,那么下雨之前,必須烏云密布,好歹還能有個預兆,那么風呢?或是將來城池擴建,街道上種植有各種點綴的草木花卉,屆時某種花香呢?”

  陳平安再隨手翻開一本冊子,手指捻動,沉聲道:“別忘了,還有那幾處學塾的蒙學書籍。”

  陳平安好像在自言自語,“未來我們培養起來的死士和諜子,突然做起了那兩邊倒的買賣,避暑刑官又該如何防備和甄別?”

  羅真意幾個聽得頭皮發麻。

  陳平安回過神,說道:“旁觀者清,所以要讓避暑行宮某些年輕劍修,設身處地,假扮是飛升城的敵人,與你們做戰場的攻防推演。”

  “飛升城劍修的敵人,再不是只有戰場上的面對面廝殺了,這種彎彎繞繞的陰謀詭計,會越來越多。”

  “真正能夠為飛升城遮風擋雨的,不是那些站著不動的護城大陣,而是這里,是你們。是我們避暑行宮和隱官一脈的劍修。”

  “但是歸根結底,想要真正解決問題,還是問劍而已。在五彩天下,沒有一場飛升城問劍解決不了的事情,如果有,就兩場,再不夠,就三場,直到問得整座天下都后怕,誰都不敢輕易往飛升城伸手。”

  “比如以后被你們順藤摸瓜揪出了某個幕后勢力,飛升城就必須殺雞儆猴,沒有任何好猶豫的,那場問劍必須足夠快準狠,必須聲勢浩大,敵對者,無論是山上宗門,還是山下王朝,只管連根拔起,斷其香火,斷其國祚,在保證不濫殺的前提下,真正做到斬草除根。”

  范大澈終于有機會開口說話了,輕聲問道:“辦一場祖師堂議事,隱官大人來說這些,不是更好?”

  陳平安無奈道:“我這次不會久留,過幾天,桐葉洲那邊,就要舉辦落魄山的下宗創建慶典,我必須趕回去。下次返回這里,可能需要二三十年后了。而且加上某些原因,我當下不太適合現身祖師堂。”

  陳平安揉了揉眉心,“我們那位首席供奉,將來肯定是要在五彩天下開宗立派的,而且鄧涼多半會親自擔任九都山下宗的首任宗主。”

  羅真意微微皺眉,問道:“是擔心鄧涼創建的下宗,會是一座有實無名的劍道宗門?”

  類似青冥天下的大玄都觀,作為道門劍仙一脈執牛耳者,道觀里邊的修士,當然都是道士譜牒身份,可其實相當一部分嫡傳弟子,其實就是頂著個道士頭銜的純粹劍修,這撥道士的所有修行,研習一切玄都觀祖傳的道法仙訣,都是為了輔佐劍術。

  常太清說道:“以鄧首席的人品,就算未來他會脫離飛升城,相信也是主動選擇凈身出戶,除了一小撮嫡傳弟子,不會帶走更多劍修。”

  常太清沒好意思把話說得太過直白,鄧涼即便是首席供奉,他敢這么想,敢這么做嗎?

  說穿了,就算是在常太清內心深處,鄧涼還是半個外人,撐死了只能算是半個家鄉劍修。

  常太清尚且如此,就更不用說尋常本土劍修了。

  陳平安搖頭說道:“就算鄧涼帶走一撥投靠紫府山的本土劍修,這些都不算什么,我不是計較這個,就算那座宗門劍修多些,占據五彩天下、分走飛升城一部分劍道氣運,還是不算什么問題。這些都是鄧涼和未來宗門該得的,而且五彩天下如此廣袤,就算多出一個劍道宗門,剛好是鄧涼和那九都山,對飛升城和鄧涼來說,反而都是好事。”

  “我只是擔心鄧涼之后的繼任宗主,以及祖師堂成員,與飛升城已經沒有什么香火情可言,但是此人卻自認飛升城理當給他們宗門讓步再讓步。”

  在劍修身份之外,鄧涼還是九都山肅然峰的一峰之主,更是一位身份隱蔽、位列綠籍的闈編郎,身負一部分九都山氣運。

  故而鄧涼存在本身,就是連接九都山與五彩天下的一座無形橋梁。

  在鄧涼手上,尤其是下次五彩天下開門,九都山練氣士涌入,過不了幾年,就能夠培養起一大撥陰靈鬼修,說不定在短短三五百年間,浩然九都山,就可以憑此一躍成為同時擁有上宗和下宗的“正宗”。

  簸箕齋一脈的師傳神通,以鄧涼的修行資質,以及他與歙州三位劍修的密切關系,肯定可以學到手。

  陳平安對此事,只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就像常太清說的,相信鄧涼的人品。

  陳平安只是擔心曾經的隱官一脈劍修同僚,如今的飛升城首席供奉,未來的九都山下宗首任宗主,因為身份的逐漸轉變,在某天陷入事事兩難的尷尬境地,無法與飛升城做到好聚好散,善始善終。

  如果按照山下王朝的衙門來劃分職權,刑官一脈,差不多等于手握吏部和兵部。

  泉府一脈職掌戶部和工部。避暑行宮等同于刑部。

  至于剩下的禮部,估計就要看即將建成的那座書院了。

  不出意料的話,鄧涼與飛升城的“六部衙門”,都會是相當不錯的關系。

  最好的情況,是雙方盟約長久穩固。

  最壞的結局,是貌合神離,反目成仇。

  追求前者,避免后者。

  一旦鄧涼將來選擇清凈修行,比如追求一個飛升境,而九都山下宗,因為某個與飛升城的沖突,愈演愈烈,一發不可收拾,最終轉去投靠白玉京之類的勢力?

  王忻水有些疑惑,這種事情,至少也是數百年之后的最壞情況了,雖說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只是在隱官大人今天的一系列言語中,還是顯得極為突兀。

  陳平安很快就給出了那個理由。

  “飛升城不需要唯唯諾諾的馬前卒,飛升城需要一大撥真正的盟友。”

  “整個五彩天下,都在看著飛升城的一舉一動。”

  “打個比方,飛升城就像一條大瀆,若是水勢洶涌,變幻莫測,鄰水建城者便少,若是水勢平緩,旱澇保收,依水建城者就多。”

  “先前我說的搶人一事,除了是為飛升城和避暑行宮謀求一份切身利益,必須如此作為之外,也是順便做樣子給五彩天下看,那些農家練氣士在甲子之約到期后,獲得飛升城扶持,各自勢力得以茁壯發展,就是……在低處。”

  陳平安伸出一只手掌,放在案幾上邊,然后抬升,“那么鄧涼的下宗建立,就是在高處。”

  “一高一低都有了,而且飛升城都處置得當,關系融洽,人心就穩,未來整座五彩天下,看待劍氣長城,眼光和心態,就會不一樣。”

  “這是整個飛升城。”

  陳平安手腕擰轉,畫了一個大圓,再畫了一個小圓,“這是避暑行宮隱官一脈劍修。”

  隨后雙指并攏,輕輕一點圓心中央處,“我們自己,個人私心。”

  最后陳平安畫了一個最大的圓圈,“有可能的話,將來考慮問題,還要想一想整座五彩天下。”

  “如果大小四者,能夠皆不沖突,此即大道。”

  “日升月落,星斗移轉,劍修遞劍,大道之行。”

  常太清輕輕點頭。

  羅真意怔怔出神。

  王忻水沉默片刻,拍案叫絕道:“眼界如此高屋建瓴,胸襟氣量如此宏大,偏偏道理說得這般深入淺出,唯有我們隱官大人了,不作第二人想!”

  隱官大人板著臉不說話。

  某個小山頭的郭盟主不在,其余三狗腿也都缺席,一時間王忻水便小有尷尬,范大澈也真是的,一點都不懂捧場。

  陳平安微笑道:“我要是不開口說話,最少得冷場半個時辰。”

  王忻水嘿嘿一笑。

  轉頭看了眼大堂外邊的和煦日頭,今天尤為溫暖人心。

  陳平安笑道:“說實話,不光是我們避暑行宮,其余刑官泉府兩脈,其實做得都很好。”

  “只說齊狩的刑官一脈,我就是想要故意挑他的刺,都很難。”

  陳平安發現自己說完這句話后,范大澈幾個的視線都有些古怪。

  陳平安只得澄清道:“沒有話里帶話。”

  王忻水立即說道:“隱官說了算!”

  就說躲寒行宮的武夫一脈,齊狩明知道那個捻芯,與隱官一脈走得很近,依舊不遺余力栽培那撥武夫,專門安排了兩位金丹境劍修,以及數位投靠刑官一脈的兵家修士,都會定時去躲寒行宮那邊“喂劍”和“喂招”,幫著暫時出手機會不多的年輕武夫,盡量增加實戰經驗。

  陳平安從袖中摸出一件咫尺物,丟給王忻水,說道:“里邊都是關于桐葉洲舊山河的各種官府史書、地方縣志,我來不及全部整理,只是臨時寫了兩本類似書目的冊子,以及一本專門記錄注意事項的小冊子,避暑行宮這邊全部保留,但是可以讓刑官一脈抄錄一份,要是嫌麻煩,就只能多跑路了,以后可以來咱們這邊借書看,方便飛升城四大藩屬城池,驗證外鄉修士的身份籍貫和山頭譜牒,對了,咫尺物記得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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