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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六十九章 次第花開

請牢記域名:黃金屋 劍來

  當初陳平安從欽天監借了幾本書,沒有回人云亦云樓或是客棧,而是直接一步來到京城的外城墻頭上,看到了一條懸在京畿之地邊境上空的渡船,上邊兩股龍氣異常濃郁,真龍稚圭,藩王宋睦,就像大半夜,泥瓶巷隔壁院子里晃著兩盞大燈籠,想要看不見都難。

  陳平安就又跨出一步,直接登上這艘戒備森嚴的渡船,與此同時,掏出了那塊三等供奉無事牌,高高舉起。

  一位披甲按刀的武將,與幾位渡船隨軍修士,已經形成了一個半月形包圍圈,顯然以驅逐訪客為首要,等到他們瞧見了那塊大驪刑部頒發的無事牌,這才沒有立即動手。

  武將沉聲問道:“來者何人?”

  眼前修士,青衫長褂,氣定神閑。

  總覺得哪里見過,偏偏記不起來。

  一位慈眉善目的老修士道:“還請勞煩仙師報上名號,渡船需要記錄在案。”

  一手縮于袖中,悄然捻住了一張金色符箓,“至于供奉仙師能否留在渡船,依舊不敢保證什么。”

  藩王宋睦,皇子宋續,禮部侍郎趙繇,如今幾個都身在渡船,誰敢掉以輕心。

  陳平安自報名號:“落魄山陳平安。”

  那武將愣了一下,然后立即恍然,問道:“是差點搞死正陽山那幫龜孫的陳山主?”

  陳平安也愣了一下,笑著點頭,“如果沒有意外的話,應該就是我了。”

  正陽山這個烏煙瘴氣的仙家山頭,只出錢,幾乎就沒沒怎么真正出力,更不出人,除了屈指可數的一小撮劍修,去了老龍城戰場冒頭,其余那些個所謂的劍仙胚子,敢情都是下山游山玩水的,反正哪里安穩去哪邊,大驪軍方這邊,但凡是領兵打仗的武將,都看得真切,自然對正陽山很瞧不上眼,所以落魄山的那場觀禮,大快人心。

  那武將滿臉笑意,揮了揮手,撤掉渡船包圍圈,然后抱拳道:“陳山主今天沒有背劍,方才沒認出。護衛渡船,職責所在,多有得罪了。末將這就讓屬下去與洛王稟報。”

  宋睦的封王就藩之地,就是洛州,古洛水也是后來那條中部大瀆的發源地之一。

  這位武將其實平時是個悶葫蘆,不曾想今兒倒是沒少笑臉,主動介紹起自己,“我叫廖俊,曾是蘇將軍麾下,步卒出身,低人一等,不說也罷。跟關翳然是朋友,可惜當年在書簡湖那邊,與陳山主錯過了,未能見上一面。經常聽虞山房和戚琦提起陳山主,酒量無敵,一頓酒喝下來,最后但凡有一個能坐著的,都算陳山主沒喝盡興。”

  其實是一樁怪事,照理說陳平安方才登船時,并未刻意施展障眼法,這廖俊既然見過那場鏡花水月,絕對不該認不出落魄山的年輕山主。

  這就是陸沉那一身道法帶來的結果,陳平安當下并未完全消化掉那份道韻、道氣,使得他如今在這人間行走,宛如一條不系虛舟,人身與天地,井水不犯河水,故而在“道貌”一事上,就讓外人自然而然霧里看花。等到陳平安報上山門和名字,在他人眼中,才變得像是剎那之間記起此人,不然就休想守得云開見月明了。更早之前,道祖騎牛造訪小鎮,更是如此,道祖不欲人知自己的行蹤,便會天不知地不知人皆不知。

  陳平安以心聲笑道:“我酒量一般,就是酒品還行。不像某些人,虛招迭出,提碗就手抖,每次撤離酒桌,腳邊都能養魚。”

  那廖俊聽得十分解氣,爽朗大笑,自己在關翳然那個家伙手上沒少吃虧,聚音成線,與這位言語風趣的年輕劍仙密語道:“估摸著咱們關郎中是意遲巷出身的緣故,自然嫌棄書簡湖的酒水滋味差,不如喝慣了的馬尿好喝。”

  一襲雪白長袍的稚圭,站在渡船頂樓那邊,瞇眼望向那個先前大瀆祠廟一別的青衫男子。

  她很煩陳平安的那種平易近人,處處與人為善。

  好像與誰都能聊幾句,這類人的眼睛里,好像總能找到些美好事物。

  若是偽裝,也就罷了。偏不是。

  陳平安抬頭以心聲笑問道:“作為新晉四海水君,如今水神押鏢是職責所在,你就不怕文廟那邊問責?如果我沒有記錯,如今大驪金玉譜牒上邊的神靈品秩,可不是雷打不動的鐵飯碗。”

  那場文廟議事過后,不斷有各類措施,通過山水邸報,傳遍浩然九洲。

  只說山水神靈的評定、升遷、貶謫一事,山下的世俗王朝,一部分的神靈封正之權,上繳文廟,更像一個朝廷的吏部考功司。大驪這邊,鐵符江水神楊花,補缺那個暫時空懸的長春侯一職,屬于平調,神位還是三品,有點類似山水官場的京官外調。但能夠外出執掌一方,擔任封疆大吏,屬于重用。

  寶瓶洲錢塘江風水洞的那條老蛟,剛剛補缺了齊瀆三位公侯中的淋漓伯,當然更是升遷。真名程龍舟的黃庭國老蛟,轉任儒家書院山長,去桐葉洲大伏書院赴任。

  各有造化。

  稚圭冷笑道:“如果我沒有記錯,陳山主并未在大驪禮部任職,難道是那場議事,文廟論功行賞,得了個與文脈身份匹配的實權高位?所以可以管得這么寬了?”

  陳平安笑道:“好歹是多年鄰居,提醒一句不過分。聽不得別人好勸的習慣,以后改改。”

  “不過是讀了幾本書,好為人師的這個習慣,你也要改改。要我說,你還是以前沒念過書那會兒,更討喜。”

  稚圭微笑道:“還是當年好啊,在鐵鎖井那邊挨頓罵,就能讓人氣憤好幾天。”

  雙方都是民風淳樸的驪珠洞天“年輕一輩”出身,只說言語一道,可算同一座祖師堂。

  稚圭瞇起那雙金色眼眸,心聲問道:“十四境?哪來的?”

  她已是飛升境。

  作為世間唯一真龍的存在,還是一位身負蛟龍氣運的飛升境大修士,比起一般山巔修士,她的眼力自然更好。

  陳平安說道:“跟人借來的,那個人你剛好也認識。”

  稚圭嗤笑一聲,顯然不信陳平安的這個說法。

  她突然瞇起一雙狹長眼眸,“陸……道長?!”

  差點就要直呼其名。

  她好像找到把柄,手指輕敲欄桿,“嘖嘖嘖,都曉得與仇家化敵為友了,都說女大十八變,只是變個模樣,倒是陳山主,變化更大,不愧是經常遠游的陳山主,果然男人一有錢就了不起。”

  陳平安不以為意,問道:“你知不知道三山九侯先生?”

  稚圭笑瞇瞇道:“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

  她一只潔白如玉的手掌,手背青筋暴起,顯而易見,她對那位三山九侯先生,恨得咬牙切齒,又怕到了骨子里。

  真珠山是昔年稚圭這條真龍所銜“驪珠”所在,而那條被當地百姓俗稱龍須溪、后來才抬升為河的水流,是名副其實的“龍須”之一,與小鎮主街,兩條龍須一隱一現。此外福祿街和桃葉巷又分別是龍頸和一段龍脊,整條福祿街,每一處府邸就是一張壓勝符箓,而桃葉巷那邊的每一棵桃樹,就像是一顆困龍釘,合力將一條筋骨裸露的真龍困在原地,不得動彈絲毫。

  小鎮數十座高人精心尋龍點穴的龍窯所在,號稱千年窯火不斷,對于稚圭而言,無異于一場不停歇的大火烹煉,每次燒窯,就是一口口油鍋傾倒沸水湯汁,業火澆灌在神魂中。

  陳平安提醒道:“別忘了當年你能夠逃離鐵鎖井,之后還能以人族皮囊體魄,自由自在行走人間,是因為誰。”

  如果按照驪珠洞天三教一家圣人最早制定的規矩,這屬于法外開恩,同時還有僭越之舉的嫌疑。

  稚圭眨了眨眼睛,“當然是因為齊靜春看守不利啊,不然還能如何?”

  陳平安雙手籠袖,微微轉頭,豎耳傾聽狀,微笑道:“你說什么,我沒聽清,再說一遍?”

  稚圭趴在欄桿那邊,笑嘻嘻道:“你算老幾,讓我再說一遍就一定要說啊。”

  當了那么多年的鄰居,陳平安什么性格,她很清楚。

  在他這個爛好人這邊,誰都可以言行無忌,反正他打小就是被白眼、戳脊梁骨慣了的可憐蟲,都不用擔心他會記仇,更不會遭報復,一般人連好人有好報都不信,他偏信那惡有惡報,打小就不怕鬼,偏是個半點壞事都不敢做、半點壞心都不敢有的膽小鬼,只是唯獨在某些事情上,別過界。

  當年稚圭看到劉羨陽的第一眼,就不喜歡他,世間真龍,天生逆鱗,因為劉羨陽祖上精通擾龍、豢龍和斬龍之術,所以對于身為養龍士后裔的劉羨陽,稚圭擁有一種發乎大道本心的憎惡。

  那會兒的劉羨陽就是個實打實的凡俗夫子,對此懵懂無知,又被田婉牽了紅線,只當做是稚圭嫌棄自己沒錢。

  宋集薪走出船艙,身邊跟著大驪皇子宋續,禮部趙侍郎,還有那個翻箱倒柜收獲頗豐的少女,只是余瑜一瞧見那位喜歡笑吟吟、殺人不眨眼的青衫劍仙,立即就苦瓜臉了。

  雖說眼前這個他不是那個他,可那個他終究還是他啊。

  那幾場架,曾將她一拽,轉身就是一記頂心肘,打得她鮮血狂噴……不然就是伸手按住面門,將她的所有魂魄隨手扯出。

  何況大驪地支修士當中,她都算下場好的,有幾個更慘。

  一想到這些不堪回首的糟心事,余瑜就覺得渡船上邊的酒水,還是少了。

  宋集薪笑問道:“找我有事?”

  陳平安反問道:“不是你找我有事?”

  宋集薪點點頭,“那就去里邊坐著聊。”

  趙繇三人都識趣留下,讓這兩個泥瓶巷鄰居單獨敘舊。

  一間屋子,陳平安和宋集薪相對而坐,稚圭跨過門檻,沒有落座,站在宋集薪身后,她是婢女嘛,在家鄉小鎮那邊,按照風俗,一般女子吃飯都不上桌的,而且只要是嫁了人的婆姨,祭祖上墳一樣沒份兒。

  宋集薪開門見山道:“不要殺人,這是我的底線,不然我不管付出什么代價,都要跟你和落魄山掰掰手腕。”

  陳平安說道:“宋睦,你要先弄清楚一件事,不是我為難她,是她在為難我。”

  稚圭笑道:“公子多慮了,一個好人怎么會殺人呢,至多是說幾句道理,稍稍教訓一番,就可以揚長而去了。”

  宋集薪死死盯著那個陳平安,搖頭道:“以德報德,以怨報怨。以怨報德是真小人,以德報怨是偽君子。這可不是我道理,是至圣先師的教誨。”

  陳平安轉頭對稚圭說道:“外人就別待在這邊了。”

  稚圭搖頭如撥浪鼓,道:“第一,我不是外人,其次我也不是人。”

  宋集薪說道:“稚圭,你先離開片刻。”

  稚圭撇撇嘴,身形憑空消散。

  陳平安驀然抬起一手,雙指并攏作劍訣。

  下一刻,稚圭就被迫離開屋子,重回頂樓廊道,她以拇指抵住臉頰,有一絲被劍氣傷及的淺淡血痕。

  果真是那傳說中的十四境!

  宋集薪倒了兩碗茶水,手指抵住其中一只白瓷茶碗,輕輕推給陳平安。

  桌上這套茶具,來自龍州窯務督造署。

  不到一刻鐘。

  陳平安就回到了船頭那邊。

  只留下一個神色落寞的大驪藩王,呆呆看著眼前的茶碗。

  趙繇一直等著陳平安返回,以心聲問道:“其余兩位劍修?”

  其實趙繇第一次去見陳平安的時候,不是沒有擔心,難免擔心陳平安會想著補全仙劍太白一事。

  陳平安說道:“劍修劉材,蠻荒斐然。”

  趙繇皺眉道:“怎么會是斐然?”

  陳平安搖頭道:“不清楚。以后你可以自己去問,如今他就在大玄都觀修行,已經是劍修了。”

  趙繇苦笑道:“如今才是玉璞境,你讓我飛升去往青冥天下,牛年馬月的事情,還不如等著白先生重返浩然更實在點。”

  陳平安笑道:“既然能從五彩天下破例返鄉,說不定就能去青冥天下破格游歷。”

  趙繇一時語噎。

  跟這個喜歡記仇的家伙聊天,真不舒心。

  趙繇客氣了一句,“一起回京城?”

  陳平安搖頭道:“南下重游幾處故地。”

  稚圭神色淡漠,瞇起一雙金色眼眸,居高臨下望向陳平安,心聲道:“現在的你,會讓人失望的。”

  陳平安雙手籠袖,抬頭望向那個女子,沒有解釋什么,跟她本來就沒什么好多聊的。

  但是聽到稚圭的這句話,陳平安反而笑了笑。

  最少這些年離鄉,跟隨宋集薪四處漂泊,她終究還是沒有讓齊先生失望。

  大戰之中,她既不曾倒戈向蠻荒天下,反而主動離開陸地,與那舊王座緋妃大打出手一場,攔下對方那記試圖水淹老龍城的水法神通,以至于挨了搬山老祖朱厭的當頭幾棍。

  大戰落幕后,也不曾莽莽撞撞去往歸墟,試圖在無人約束的蠻荒天下那邊自立門戶。

  沒有為了水運之主的身份頭銜,去與淥水坑澹澹夫人爭什么,不管怎么想的,到底沒有大鬧一通,跟文廟撕破臉皮。

  最重要的,是她沒有坑害宋集薪。既然她在泥瓶巷,可以從宋集薪身上竊食龍氣,那么如今她一樣可以反哺龍氣給藩王宋睦。

  一旦她這么做了,就會牽動一洲氣運形勢,極有可能,就會導致大驪宋氏一國兩分、最終形成南北對峙的局面。

  陳平安轉身,伸手出袖,與那披甲武將抱拳作別。

  稚圭等到那個家伙離去,回到屋子那邊,發現宋集薪有點魂不守舍,隨便落座,問道:“沒談攏?”

  宋集薪一言不發,沉默許久,起身道:“不去京城了,去蠻荒天下。”

  大隋山崖書院。

  茅師兄已經卸任副山主,而且文廟議事過后,再不是大隋禮部尚書兼任書院山主,來了一位來自別洲的新任山主。

  陳平安在書院那座名為東山的山頂現身,站在一棵大樹枝頭,遠眺那座皇宮,昔年的皇子高煊,已經是大隋新帝了。

  當年小鎮魚龍混雜,陳平安得到的第一袋金精銅錢,嚴格意義上來說,就是從高煊手中得到的那袋錢,加上顧璨留給他的兩袋,剛好湊齊了三種金精銅錢,供養錢、迎春錢、壓勝錢各一袋。而這三袋子金精銅錢,其實都屬于陳平安錯過的機緣,最早是送給顧璨的那條泥鰍,后來是遇到李叔叔,正在談價格的時候,被高煊后到先得,硬生生搶在陳平安之前,買下了那尾金色鯉魚,外加一只白送的龍王簍。

  之后這位大隋弋陽郡高氏子弟,以兩國結盟的質子身份,來到大驪王朝,曾經在披云山林鹿書院求學多年。

  在山崖書院,高煊經常跟于祿一起釣魚。其實跟寶瓶、李槐他們都很熟了。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去大隋皇宮找高煊,當下這位登基沒多久的新帝,正在御書房忙著批朱。

  那位被大隋官場暗地里稱作兩朝“內相”的年邁宦官,就守在門口,然后有位供奉修士覲見皇帝陛下,好像是叫蔡京神。

  陳平安跟他不熟,崔東山和李叔叔,跟他好像都算很熟。

  之后只是去了書院那座湖邊散步片刻,再次消逝,繼續遠游。

  一座規模不小的仙家渡口,位于南澗國與古榆國接壤的邊境上,渡船停泊處是一座大湖,名為報春湖。

  當年按照張山峰的說法,上古時代,有神女司職報春,管著天下花草樹木,結果古榆國境內的一棵大樹,枯榮總是不守時候,神女便下了一道神諭敕令,讓此樹不得開竅,故而極難成精煉形,于是就有了后世榆木疙瘩不開竅的說法。

  如果陳平安沒有記錯,南邊那位楚姓書生,當年的確只有五境修為。這與它的存世年月,確實極不相符。

  修道之士在山上,有那虛歲和周歲的說法,跟山下年齡是不太一樣的算法,那么這頭古榆樹精,真是典型的虛長幾千歲、周歲很不足了。

  那會兒陳平安讀書少,眼界淺,起先還誤以為對方是古榆國的皇室子弟,不然單憑一個楚姓,加上張山峰所說的典故,以及對方自稱來自古榆國,就該有所猜測的。

  天下精怪,只要煉形成功,真名一事,至關重要。

  以召陵許夫子的解字之法,楚字上林下疋,疋作“足”解,雙木為林,樹下有足,那位古榆國國師以此作為自己的姓氏,

  陳平安抬頭看著渡口上空。

  古榆國,大茂府。

  古榆國的國姓也是楚,而化名楚茂的古榆樹精,擔任古榆國的國師已經有些歲月了。

  這會兒楚茂正在用餐,一大桌子的精巧佳肴,加上一壺從皇宮那邊拿來的貢品美酒,還有兩位妙齡侍女一旁伺候,真是神仙過神仙日子。

  看他在飲食一事上花費的心思,就知道是個講究人。

  當然了,這位國師大人當年還很客氣,身披一枚兵家甲丸形成的雪白甲胄,使勁拍打身前護心鏡,求著陳平安往這邊出拳。

  那是陳平安第一次見到兵家甲丸,好像還是古榆國皇家的地字號庫藏。

  與后來陳平安在北俱蘆洲遇到的鬼斧宮杜俞,是一個路數的英雄好漢,一個求你打,一個讓三招。

  陳平安站在門口這邊,稍稍解禁一絲修士氣象。

  楚茂繃著臉,冷笑道:“來者是客,何必鬼祟。”

  沒有轉頭,繼續拿筷子夾菜。

  一個洞府境修士,境界不低,膽子不小。

  門口那邊,出現了一個雙手籠袖的青衫男子,微笑道:“楚國師,別來無恙。”

  楚茂微微皺眉,緩緩轉頭,只是當他看到那人容貌身形后,國師大人頓時汗如雨下。

  倒是那兩個伺候國師大人用餐的婢女,還不知道輕重利害。

  只覺得那個翻墻入內的青衫男子,膽子真大,嗯,瞧著模樣真俊。

  楚茂得一手扶住桌面,這才能晃悠悠站起身,后退幾步,先正衣襟,再從袖中摸出一塊玉牌,懸在腰邊,最后作揖到底,道:“古榆國練氣士楚茂,見過陳宗主。”

  老子有沒眼瞎,先前那場正陽山的鏡花水月,看得很歡快的,沒少喝酒。

  至于楚茂那塊由大驪刑部頒發的太平無事牌,當然是末等。

  只是楚茂打破腦袋都猜不到,這么一位高不可攀的劍仙,來小小古榆國作甚?

  陳平安從袖中摸出一塊無事牌,“這么巧,我也有一塊。”

  不曾想這么一塊供奉牌,用處頗多。

  楚茂立即見風轉舵道:“真是不敢想象的事情,竟然有幸與陳劍仙同是大驪供奉修士,在這之前,還癡心妄想著能夠換成一塊二等供奉頭銜,便好了,可如今大驪便是賞我一塊頭等無事牌,都要拒絕了。”

  陳平安抬腳跨過門檻,手腕一擰,多出那只朱紅色酒壺模樣的養劍葫,笑道:“是你自己說的,將來只要路過古榆國,就一定要來你這邊做客,就算是去皇宮飲酒都無妨,還建議我最好是挑個風雪夜,咱倆坐在那大殿屋脊之上,大大方方飲酒賞雪,就算皇帝知道了,都不會趕人。”

  當初楚茂自稱與楚氏皇帝,是相互幫襯又相互提防的關系。其實回頭來看,是一番極有良心的實誠話了。

  楚茂站在原地,怔怔無言,天打五雷轟一般。

  眼前這位青衫劍仙,怎么可能會是當年的那個少年郎?!

  這才幾十年功夫?那會兒,自己跟少年劍修一場狹路相逢,雙方怎么都算……打得有來有回吧?

  再說了,你一個上五境的劍仙老爺,把我一個小小的觀海境精怪,當做個屁放了不行嗎?

  何必刨根問底翻舊賬,白白折損了仙家氣度。

  陳平安搬了條椅子坐下,與一位侍女笑道:“勞駕姑娘,幫忙添一雙碗筷。”

  楚茂剛要訓斥那只沒半點眼力勁的呆頭鵝幾句,結果發現那位劍仙似笑非笑望向自己,楚茂立即與那婢女和顏悅色道:“記得再拿幾壇好酒來。”

  陳平安落座后,隨口問道:“你與那個白鹿道人還沒有往來?”

  對那個作為楚茂盟友之一的白鹿道人,很難不記憶猶新。

  來得很快,跑得更快。

  當時楚茂見勢不妙,就立即喊秦山神和白鹿道人趕來助陣,不曾想那個剛剛在游廊飄然落地的白鹿道人,才觸地,就腳尖一點,以手中拂塵變幻出一頭白鹿坐騎,來也匆匆去更匆匆,撂下一句“娘咧,劍修!”

  其實那會兒的陳平安哪里能算劍修。

  一把飛劍,有無本命神通,才是重中之重。

  而初一和十五,作為與陳平安相伴最久的兩把飛劍,直到現在,陳平安都未能找出本命神通。

  楚茂愈發提心吊膽,嘆了口氣,“白鹿道長,在先前那場戰事中受了點傷,如今云游別洲,散心去了,說是走完了浩然九洲,一定還要去劍氣長城那邊看看,開開眼界,就當是厚著臉皮了,要給那些戰死劍仙們敬個酒,道長還說以前不曉得劍氣長城的好,等到那么一場山上譜牒仙師說死就死、而且還是一死一大片的苦仗打下來,才知道本以為八竿子打不著半點關系的劍氣長城,原來幫著浩然天下守住了萬年的太平光景,何等氣魄,何等不易。”

  其實當年回到古榆國京城,楚茂曾經派遣出了一撥刺客,兩位純粹武夫,兩位山澤野修,去刺殺那個少年劍仙,結果泥牛入海,肉包子打狗,一個個有去無回。

  所以這么多年來,楚茂就一直沒去彩衣國胭脂郡那邊報仇,算是認栽了,惹誰都別惹劍修。

  陳平安笑問道:“以楚國師的大道根腳,當年為何沒有投靠蠻荒妖族?”

  楚茂笑了笑,“是精怪,又不是畜生。”

  陳平安提起酒碗,“走一個。”

  楚茂連忙雙手持杯,等那位青衫劍仙先喝,這才一個猛然抬頭,飲盡杯中酒。

  楚茂又倒滿酒,趕緊說些惠而不費的好聽話,“陳劍仙要不是有個自家山頭,實在脫不開身,不如風雪廟魏大劍仙那么瀟灑,不然去了劍氣長城,以陳劍仙的資質,一定半點不比魏大劍仙差了。”

  陳平安舉起酒碗,身前前傾,與楚茂手中酒杯磕碰一下,笑道:“本就該恩怨各算,今天喝過了酒,就當都過去了。不過有一事,得謝你。”

  是說當那包袱齋,撿錢一事,開門大吉。

  年輕劍仙沒說什么事,楚茂當然也不敢多問。

  最后等到那位年輕劍仙笑著告辭離去,楚茂還是有一種恍若隔世的錯覺。

  一座山神祠附近的僻靜山頭,視野開闊,適宜賞景,三位女子,鋪了張彩衣國地衣,擺滿了酒水和各色糕點瓜果。

  江湖老話,山中美人,非鬼即妖。

  當然,還有落魄書生最為向往的神女。

  那個少女開心得在毯子上邊歡快打滾。

  哈哈,真是萬事開頭難,開了頭就萬事不難。

  發了發了,終于發達了,老娘終于闊氣了,終于不用寄人籬下看人臉色了。

  正是山神娘娘韋蔚,帶著兩位祠廟侍女來這邊喝酒。

  剛剛晉升山神娘娘的那些年,所有家底都花在了修建祠廟上邊,怎么瞧著富貴氣派怎么砸錢,一開始沒經驗啊,當慣了剪徑劫財的梳水國四煞,哪里曉得如何當山神娘娘嘛,可不就是黃花閨女坐花轎,頭一回的事兒,所以就根本沒想著省著點花。

  那真是低三下氣得令人發指,只得與城隍暫借香火,維持山水氣數,因為香火欠債太多,縣城隍見著她就喊姑奶奶,比她更慘,說自個兒已經拴緊褲腰帶過日子,倒不是裝的,確實被她連累了,可府城隍就不夠厚道了,閉門羹,到了一州陰冥治所的督城隍廟,那更是衙門里邊隨便一個當差的,都可以對她甩臉子。

  山水官場,真真難混。

  韋蔚還是女鬼的時候,就曾經埋怨過這個世道,人難活,鬼難做。

  不曾想好不容易當上了享受香火的山神娘娘,還是處處捉襟見肘。

  事情的轉機,在那個青衫劍仙的拜訪過后,山神廟就開始時來運轉了。

  以至于韋蔚專門給鄰近祠廟的那段山路,私底下取了個名字,就叫“分水嶺。”

  陳平安趁著韋蔚不在山神廟內,就坐在了祠廟外的長條青石板上。

  遙遙聽著山神娘娘與兩位神女說她那趟京城之行的情節曲折,就當是聽人說書了。

  原來她們仨“精心”挑選了一位進京趕考的讀書人,確實是大費周章了,叫人好等,如果不是陳平安早有提醒,不然他們如果只是盯著自家山界里邊的讀書種子,估計這會兒山神廟都要拮據得揭不開鍋了。

  一開始那個士子就根本不稀罕走山路,只會繞過山神祠,咋辦,就按照陳平安的法子辦嘛,下山托夢!

  按照韋蔚的估算,那士子的科舉制藝的本事不差,按照他的自身文運,屬于撈個同進士出身,只要考場上別犯渾,板上釘釘,可要說考個正兒八經的二甲進士,稍微有點懸乎,但不是完全沒有可能,如果再加上韋蔚一鼓作氣贈予的文運,在士子身后點燃一盞大紅山水燈籠,確實有望躋身二甲。

  可就是那個書生,長相委實是磕磣了點,歪瓜裂棗。

  一開始韋蔚的侍女還不太情愿,嫌棄那個讀書人太丑,說她真的……下不去嘴。

  氣得韋蔚揪著她的耳朵,罵她不開竅,只是入夢,還下嘴,下什么嘴,又不是讓你直接跟他來一場云雨春夢。

  一場蹩腳托夢之后,虧得那個士子這輩子是頭一遭遇到這種事情,不然破綻百出,韋蔚自個兒都覺得慘不忍睹,后來她就一咬牙,求來一份山水譜牒,山神下山,盡量偏離水路,小心翼翼走了一趟京城,之前那個陳平安所謂的“某位廟堂重臣”,沒有明說,不過雙方心知肚明,韋蔚跟這位早已權傾朝野的家伙熟得很,只不過等到韋蔚當了山神娘娘,雙方就極有默契地相互劃清界線了。

  那家伙不是省油的燈,更不念舊情,彎來繞去打官腔,什么科舉一道,是是國之大事,不宜插手,壞了規矩。

  原本其實不太愿意提起陳平安的韋蔚,實在是沒法子了,只得搬出了這位劍仙的名號。

  好嘛。

  陳平安三個字,簡直就是天底下最好的一方靈丹妙藥。

  雖然那家伙當時只說了句“不要抱過大希望”。但是韋蔚這點人情世故還是有的,那個書生的一個進士出身,十拿九穩了。至于什么一甲三名,韋蔚還真不敢奢望,只要別在進士里邊墊底就成。

  結果那個士子直接得了個二甲頭名,書生當然是做夢一般。

  韋蔚和兩位侍女,聽聞這個天大喜訊之后,其實也差不多。

  金榜題名的新科進士一得閑,二話不說,快馬加鞭,直奔山神廟,敬香磕頭,熱淚盈眶,無比虔誠。

  正是在那一刻,親眼看著祠廟內那一縷精粹香火的裊裊升起,韋蔚驀然間,心有一絲明悟。

  好像瞬間明白了一連串的道理,真正懂得如何擔任一方山水神靈。

  陳平安坐在古松旁的青石長凳上,拿著養劍葫,慢慢喝酒。

  韋蔚那邊,大笑一句,咱們這位憐香惜玉的陳公子,說那些黑話比咱們還順口,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又隨口說了些那本山水游記的事跡,韋蔚捧腹大笑不已。

  陳平安翻了個白眼。

  不跟她一般見識。

  在祠廟周邊的山水地界,果然懸起了許多拳頭大小的紅燈籠,這些都是山神庇護的象征,小巧玲瓏。

  既有大門大戶的,也有市井陋巷的。

  一粒善因,只要能夠真的開花結果,是有可能花開一片的。

  一事順百事順。

  兩國邊境,再沒什么作祟害人的梳水國四煞了,本就是一處山水形勝之地,既有適宜探幽的崇山峻嶺,也有便于賞景的易行之地,不然韋蔚也不會挑選此地,作為祠廟選址,加上這邊的志怪奇聞、山水故事又多,祠廟地界內還有一條官道,世道重新太平起來,踏青郊游、游山玩水的士子女子,就多了,江湖中人,游學士子,商賈走鏢的,三教九流,山神廟的香火越來越多。

  祠廟來了個虔誠信佛的大香客,捐了一筆可觀的香油錢,

  于是韋蔚就在自家地界,修建了一座寺廟,規模不大,但是還專門請了廟祝,將那些早早就歸攏起來的破敗佛像,重新修繕,或貼金,或彩繪,總之那個大香客捐的錢,一兩銀子都沒貪墨。

  而那個州城的大香客,一次專程挑選正月十五燒頭香,十四這天就在這邊等著了,看過了寺廟,很滿意。有錢人,可能在其他事情上糊涂,可在掙錢和花錢兩件事上,最難被蒙混。所以一眼就看出了山神祠這邊的做事講究,十分豪爽,干脆又拿出一大筆銀子,捐給了山神祠。算是禮尚往來了。

  韋蔚曾是鬼物,不是沒見過錢,常年打交道的,多是神仙錢,但是香火一事,還真不是能用神仙錢折算的。

  那個相貌其實半點不起眼的大香客,也就是個實打實掙著了山下錢的凡俗夫子而已,可他當時說了一個誠心的道理,卻讓韋蔚記憶深刻。

  “其實不是我在行善事,施舍錢財給他人,而是他人施舍善緣與我。”

  大驪陪都,洛京。

  皇帝陛下至今還不曾駕臨陪都。

  陪都的禮部老尚書柳清風,垂垂老矣,臥病不起,已經不去衙門很久了。

  其實浩然天下,不少王朝都有兩京、三京乃至陪都更多的前例。

  如今洛京這邊的衙門,不單是禮部,就連其它衙門,都有官員建言,南北兩京并為帝都,兩者不分主次。

  暗流涌動啊。

  兩種心思,一種說法罷了。

  今天老人聽見一聲“柳先生”的久違稱呼,睜開眼睛,凝神望去,定睛瞧了瞧那個憑空出現的不速之客,略顯費勁,點頭笑道:“比起當年拘謹,如今隨心所欲多啦,是好事,隨便坐。”

  柳清風坐起身,自己拿了個枕頭靠著。

  暖閣那邊,其實有個侍女。

  陳平安找了條椅子,輕拿輕放,坐在床邊不遠處,雙手放在膝蓋上,輕聲道:“柳先生躺著說話就是了。”

  柳清風笑道:“以后有得躺了,這會兒不著急。”

  陳平安啞然失笑。

  柳清風指了指書案那邊,“一個朝廷,如何治理貪官,不用多說了,一國兵戎兩事之外的重中之重,而且咱們大驪在這方面,做得頂好了。不過呢,某些清官的為官之道,弊端相對不顯,我提筆寫字,難嘍,只好趁著還沒死,猶有余力口述,讓人代筆,趕緊折騰出一份折子,自以為為官不求財,便剛愎自用,行事酷烈,非是圣賢教誨的中庸之道。”

  陳平安點點頭,“曾經在一本小集子游記上邊,見過一個類似說法,說貪官禍國只占三成,這類清官惹來的禍事,得有七成。”

  “那倒不至于,言過其實了,不過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不說幾句怪話重話,誰聽誰看呢。”

  “對了,那本冊子我讀過,幫個女子改了名字,‘翠環’不如‘環翠’雅致嘛。”

  陳平安會心一笑,輕輕點頭道:“原來柳先生還真讀過。”

  那本游記,在寶瓶洲銷量不大,而且早就不再版刻翻印了。

  足可見這位柳老尚書的讀書之雜、記憶之好。大概這就是所謂的博聞強識了,何況老人還不是一位練氣士。

  “最快目處,可是書中人幫這娼家女脫離苦海,公了私了兼備,層層遞進,滴水不漏?”

  陳平安還是點頭,“正如柳先生所說,確實如此。”

  柳清風笑道:“把一件好事辦得滴水不漏,讓受惠者沒有半點后患之憂。哪怕只是些書上事,你我這般看客,翻書至此,那也是要欣慰幾分的。”

  陳平安就只有繼續乖乖點頭的份兒。

  柳清風沉默片刻,說道:“柳清山和柳伯奇,以后就有勞陳先生多多照拂了。”

  陳平安說道:“柳先生只管放心便是。”

  柳清風笑道:“萬一有些意外,照顧不來,也無需愧疚,要是做不到這點,此事就還是算了吧。相互不為難,你不用擔這個心,我也干脆不放這個心。”

  陳平安笑道:“可以放心。”

  柳清風看了眼陳平安,玩笑道:“果然還是上山修行當神仙好啊。”

  陳平安欲言又止。

  柳清風擺擺手,知道這位年輕劍仙想要說什么,“我這種文弱書生,吃得住些小苦,可惜萬萬吃不住疼的。嘖嘖,什么血肉剝落,形銷骨立,只是想一想,就頭皮發麻。何況,我也沒那想法,即便有成為山水神靈的捷徑可行,我都不會走的。別人不理解,你該理解。”

  陳平安便不再勸什么。

  老人咳嗽幾聲過后,突然喊了一聲“陳平安”。

  陳平安說道:“柳先生?”

  老人看著那個瞧著還很年輕的山上劍仙,如此生翻書得見最會心處一頁,閉眼喃喃道:“世態翻覆雨,吾心分外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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