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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二十九章 有些重逢是最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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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像蓮花小人兒的結局一樣,這一卷《小夫子》的主線和結局,都是從第一卷開始,就已經想好了的。)

  樓船緩緩靠岸,船身過于巍峨巨大,以至于渡口岸邊的范彥、元袁和呂采桑等人,都只能仰起脖子去看。

  船頭那邊,一身墨青色蟒袍的顧璨跳下欄桿,大師姐田湖君很自然而然地幫著他輕拍蟒袍,顧璨瞥了眼她,“今天你就不用登岸了。”

  田湖君滿臉憂慮,“那撥潛伏在池水城中的刺客,據說是朱熒王朝的劍修,不容小覷,有我在……”

  顧璨笑道:“有你在頂個屁用,難不成真有了生命危險,大師姐就會替我去死?既然肯定做不到,就不要在這種事情上討好我了,當我是傻子?你看看,像現在這樣幫我撫平蟒袍褶皺,你力所能及,還心甘情愿,我呢,又很受用,多好。”

  田湖君眼神黯然,不再堅持。

  秦傕和晁轍相視一笑。

  小師弟顧璨,是絕對不能當做一個孩子的。

  他們共同的師父,截江真君劉志茂,就曾在一次慶功宴上笑言,唯有顧璨,最得衣缽真傳。

  劉志茂還陰惻惻環視滿堂眾人,坦言將來的青峽島島主,只會是顧璨,誰都別想去爭搶,不然不用顧璨做什么,他就親自動手,清理門戶,尸體絕對不會白白浪費了。

  那會兒,顧璨癱靠在一張極其寬大的椅子上,雙腳踩著那條現出真身、但是身軀“纖細”了很多的“泥鰍”,顧璨聽到那句話后,哈哈大笑,舉起裝著甘甜果釀的酒杯,“師父,吃酒吃酒。”

  最終下船之人,只有顧璨,兩位師兄秦傕和晁轍,還有兩名頭戴冪籬遮掩容顏的開襟小娘,身材婀娜,曼妙誘人。

  池水城少城主范彥,是個中看不中用的繡花枕頭,長得身材高大,相貌堂堂,快步迎接顧璨一行人,彎腰抱拳,諂媚笑道:“顧大哥,這你上回不是嫌棄吃蟹麻煩嘛,這次小弟我用了心,幫顧大哥專門挑選了一位……”

  說到這里,范彥一臉玩味笑意,做了一個雙手在自己胸口畫半圓的姿勢,“如此這般的小娘子,事先說好,顧大哥瞧不上眼的話,就只讓她幫著挑蟹肉,可若是看對眼了,要帶回青峽島當丫鬟,得記我一功,顧大哥你是不知道,為了將她從石毫國帶到池水城,費了多大的勁兒,砸了多少神仙錢!”

  顧璨笑瞇瞇道:“該不會這位有機會接近我的女子,其實已經給人掉包,換成了一個處心積慮來刺殺我的仇家吧?”

  范彥呆若木雞,“那咋辦?小弟我那么多銀子,打水漂啦?”

  投了一個好胎的元袁笑得幸災樂禍。

  在顧璨來到青峽島之前,曾是書簡湖上一任混世小魔頭的呂采桑,他是打心眼瞧不起蠢貨范彥的,只是白白多出個“誰攔著我砸錢,誰就與我有不共戴天之仇”的冤大頭,沒誰不樂意,書簡湖的所有島主,都需要幾個花錢比掙錢更開心的錢袋子,何況池水城作為書簡湖周邊三座大城之一,兜里是真有錢。

  呂采桑是個身材纖柔的俊美少年,一身雪白,黃鶴曾有開玩笑說,呂采桑便是稍稍涂抹些胭脂,給顧璨當那開襟小娘,都綽綽有余,只不過懷里得揣兩個大饅頭才行。結果呂采桑勃然大怒,大打出手,當場打死了一位拼死護在黃鶴身前的武道宗師,不過最后給顧璨勸了下來,不過顯而易見,呂采桑和石毫國大將軍獨子的黃鶴,關系破裂了,黃鶴事后,后悔不迭,想過很多法子,去修繕關系,可是呂采桑都沒給他這份面子。

  呂采桑細聲細氣,對顧璨說道:“璨璨,放心吧,我勘驗過了,就是個下五境的修道胚子而已,長得真是不錯,在石毫國名氣很大的,你收攏在青峽島大院里的那些娘們,比起她,就是些臟眼睛的庸脂俗粉。”

  顧璨一腳橫掃,輕輕踢了呂采桑一腿,笑罵道:“你腦子進水了嗎,干嘛要多此一舉,害我一點驚喜都沒有了。”

  呂采桑白了顧璨一眼,竟是有幾分嫵媚,看得秦傕和晁轍心中古怪不已,只是不敢流露出來。

  雖然大家都是書簡湖十雄杰之一,可是人人心知肚明,這里頭九人,誰有幾斤,誰有幾兩,得有數,比如黃鶴就是心里沒數了一次,誤以為真是與呂采桑可以推心置腹的兄弟了,立即就碰了一鼻子灰,據說回到大將軍府后,一開始還抱怨叫屈,結果被父親罵了個狗血淋頭。

  被爹娘起了圓圓綽號的黃鸝島少島主元袁,左右張望,納悶道:“顧璨,你那條大泥鰍呢,不跟著咱們上岸?池水城道路,咱們去年走過一次了啊,足夠讓大泥鰍通行的。”

  顧璨雙手籠在蟒袍大袖子里,笑瞇瞇道:“小泥鰍這次留在湖里,不跟咱們去池水城湊熱鬧,它最近得多溜達,多喝水,因為去年它吃了太多的練氣士,又直接將兩座大島積攢好了幾百年的水運精華,一股腦兒給它吞下肚子,所以今年經常在湖底閉關呢,告訴你們一個好消息,咱們是自家兄弟,我才與你們說這個秘密的,記得不要外傳!小泥鰍很快就會是貨真價實的元嬰境嘍,到時候咱們這座書簡湖,我師父截江真君都不是小泥鰍的對手,嗯,可能就只有宮柳島那個已經離開很多年的老家伙,才有資格跟小泥鰍打架了。”

  范彥愣愣道:“顧大哥,你答應過我的,哪天高興了,就讓我摸一摸大泥鰍的腦袋,好讓我到處跟人吹牛,還作數不?”

顧璨微微仰頭,看著這個二愣  子,天底下真有傻子的,不是那種什么韜光養晦,就是真缺心眼,這跟錢多錢少沒關系,跟他爹娘聰不聰明也沒關系,顧璨微笑道:“作數啊,怎么不作數。我顧璨說話什么不作數?”

  范彥笑逐顏開,手舞足蹈。

  結果給顧璨一腳踹在了褲襠上,“白瞎了長這么大個子,鳥那么小。”

  范彥疼得彎腰捂住褲襠,仍是不生氣,哀求道:“顧大哥,可別這樣,我爹娘啥都好說話,唯獨在傳宗接代這事兒上邊,不許我胡來的!你上次教我的那套措辭,說什么天底下的英雄好漢,不追求個孤獨終老,都不好意思走江湖跟人打招呼,害我給氣壞了的娘親,追著打了一頓,娘親出手不重,我倒是不疼,只是娘親紅著眼睛,我反而開始心疼了。”

  顧璨踮起腳跟,拍拍范彥的腦袋,“傻人有傻福,以后肯定能跟你那個還沒投胎的媳婦,生一窩的小傻子。”

  范彥咧嘴自樂呵。

  顧璨翻了個白眼。

  好話壞話從來聽不懂,好人壞人從來看不出。

  不過誰都看得出來,范彥這種腦子缺根筋的家伙,真要離開了他爹娘的羽翼和視野,擱哪兒都是給人騙的份,但是顧璨對范彥是最寬容的,錢倒也騙,但不過分,也不許別人太過欺負范彥。

  呂采桑眼神熠熠,仿佛比顧璨還要高興,“這可是天大的好事,稍后到了酒宴上,璨璨,我與你多喝幾杯烏啼酒!”

  長了一張圓乎乎臉龐的黃鸝島元袁,是“兄弟”當中最沒心沒肺的一個,對誰都笑臉相向,不管開他什么玩笑,都不生氣,

  只是聽到了這么大一個驚世駭俗的消息后,措手不及的元袁臉色一僵,稍縱即逝,瞬間快恢復正常,嘖嘖嘖道:“以后咱們幾個,沾了顧璨的光,豈不是要在書簡湖橫著走才算符合身份?”

  顧璨笑道:“范彥,你跟采桑還有圓圓,帶著我兩位師兄,先去吃蟹的地兒,占好地盤,我稍稍繞路,去買幾樣東西。”

  范彥惱火不已,竟敢對顧璨瞪眼了,氣呼呼:“買東西?買?!顧大哥,你是不是打心眼瞧不起我這個兄弟?在池水城,瞧上眼的東西,需要顧大哥掏錢買?”

  顧璨跳起來一巴掌打在范彥臉上,“誰他娘的說買東西就要花錢了?搶東西,多難聽?”

  范彥挨了巴掌,反而笑容燦爛,一手捂著臉,一手伸出大拇指,“還是顧大哥講究!”

  顧璨大手一揮,“滾蛋,別耽誤小爺我賞景。跟你們待在一起,還怎么找樂子。”

  呂采桑板著臉道:“不行,如今書簡湖亂得很,我得陪在你身邊。”

  顧璨無奈道:“行行行,就你跟我屁股后天吃灰好了,跟個娘們似的。”

  呂采桑冷哼一聲。

  雙方在渡口分道揚鑣,范彥當然給他的顧大哥準備好了豪奢馬車。

  顧璨和呂采桑走向一輛馬車,其余兩位開襟小娘坐另外一輛。

  顧璨和呂采桑,在書簡湖數萬魚龍混雜的山澤野修眼中,唯一的共同點,大概就是兩人都有個好師父了。可兩人偏偏關系還不錯。

顧璨依舊雙手籠袖,突然用手肘一敲身邊的呂采桑,低聲壞笑道:“你要是去了我家鄉,如果又剛好沒了修為,我敢說你走在小巷子里,肯定要被那些湊巧路過的色胚光棍,兩眼放光,追著你亂摸,到時候你就會哭哭啼啼跑到我家門口,使勁敲門,說顧璨顧璨,不好啦,有男人要扒我衣服啦,哈哈,真是想一想就賊開心。但是你知道更好玩,是什么嗎,是那些王八蛋扒掉你  的褲子后,破口大罵,他娘的是個帶把的!最最好玩的,知道是什么嗎?是一咬牙,一狠心,依然把你翻個身,就地正法……哎呦喂,不行了,我肚子疼。”

  顧璨低頭彎腰行走,哈哈大笑。

  呂采桑臉色冰冷,“惡心!”

  兩人先后坐入車廂,呂采桑這才輕聲問道:“怎么換了這么一身行頭?你以前不是不愛穿得這么花里花哨嗎?”

  顧璨閉著眼睛,不說話。

  呂采桑猶豫了一下,“元袁這個人,城府很深,他母親又跟朱熒王朝某位元嬰劍修,沾親帶故的,書簡湖不少人,覺得這是黃鸝島故意嚇唬人,但是我師父說過,這件事,千真萬確。元袁母親,最早的身份,就是那位厲害劍修最寵愛的侍妾,雖然沒辦法給一個名分,但是香火情肯定還在。你一定要小心。一旦打死了心懷叵測的元袁,就意味著你要被一位元嬰劍修盯上!”

  顧璨沒有睜開眼睛,嘴角翹起,“別把元袁想得那么壞嘛。”

  呂采桑怒道:“我是為你好!你要是不上心,要吃虧的!元袁一家人,都是那種喜歡暗戳戳害人的壞種!”

  顧璨總算睜開眼睛,問道:“元袁再壞,能跟我顧璨比嗎?”

  呂采桑驀然掩嘴而笑。

  顧璨學他的口氣,嬌滴滴道:“惡心。”

  呂采桑突然有些傷感,看著顧璨,這個一年一變的“孩子”,誰能把他當一個孩子看待,敢嗎?

  就連他的師父,少數幾個能夠讓截江真君心生忌憚的老修士,都說顧璨這個怪胎,除非是哪天暴斃,不小心真應了那句多行不義必自斃的屁話,否則一旦給他攏起了與青峽島關系不大的大勢,那就真是上五境神仙都未必敢惹一身腥了。

  呂采桑輕聲問道:“顧璨,你哪天才能跟我交心?”

顧璨從蟒袍大袖子里邊抽出一只手,掀起車簾子,漫不經心道:“你呂采桑就別想了。天底下就兩個人,能讓我掏出  心窩子給他們瞧瞧。這輩子都會是這樣。我知道對你不太公平,因為你是少數幾個書簡湖修士,真正把我當朋友的,可是沒辦法,我們認識得晚,你認識我的時候,我已經混出名堂了,所以你不行。

  已經入城了,顧璨放下車簾子,對呂采桑笑道:“不過你放心,哪天你要是給人打死了,我顧璨一定幫你報仇。”

  呂采桑撇撇嘴。

  呂采桑靠著車廂壁,問道:“顧璨,你才這么點年紀,怎么做到的?”

  顧璨說道:“在家鄉,我大概只有三四歲的時候,就開始看我娘親跟人罵街和打架了,我學什么,都很快。”

  顧璨伸出一根手指頭,“稍微大一點,我可以在大太陽底下,趴在壟頭上一動不動,最少一個時辰,就為了釣上一條泥鰍,他都比不上我。”

  呂采桑好奇問道:“那個他,到底是誰?”

  顧璨瞇起眼,反問道:“你想死嗎?”

  在書簡湖天不怕地不怕的呂采桑,在這一刻,竟是有些犯怵。

  顧璨臉色驀然而變,笑嘻嘻道:“元袁那小壞種,遲早有一天,我會給他來這么一句,換一個字而已,‘你想死媽?’攤上個元嬰劍修的便宜爹,有什么了不起的,惹了我,到時候我當著那個元嬰劍修的面,將元袁的娘親脫光了衣服,掛在樓船的船頭上,逛遍書簡湖所有島嶼。”

  呂采桑一臉疑惑。

  顧璨再次掀起簾子,心不在焉道:“家鄉方言,你聽不懂。”

  池水城那座高樓頂層內,崔東山四周依舊是一圈金色雷池。

  崔東山嘆息一聲。

  崔瀺微微俯身,看著地上兩幅畫卷,微笑道:“是不是很失望,你心中最后的一點僥幸,也不存在了?這種心態可要不得,把希望放在別人身上。”

  崔瀺大概是知道崔東山不會搭話,自顧自道:“這是兩個死結扣在了一起,陳平安慢慢想出來的理,顧璨順其自然而生的惡。你以為那個一,可能是在顧璨身上,覺得陳平安對這個小家伙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就能夠幡然醒悟?別說是這個道理難講,再有哪怕這個情分很重,顧璨一樣不會改變秉性。這就是顧璨。泥瓶巷就那么點大,我會不看顧璨這個‘骨氣’極重,連劉志茂都提不起來的的小家伙?”

  “你崔東山是不是太小覷崔瀺自己了?連顧璨的本心都拎不清,就敢設置此局?對于我們這種人來說,錯誤已經犯過一次,就不能再多了。不過不能怪你,到了山窮水盡的境地,世人都喜歡抓住一根救命稻草,這就是人性。事實上,當年我們還是一個人,我看到了,你自然就一樣看到了,只是你現在方寸大亂罷了。”

  崔瀺指了指畫卷上那個暗中跟隨馬車的陳平安,“你知道你更大的錯,在哪里嗎?”

  崔瀺自問自答:“當年齊靜春在小鎮那棟老宅子,跟我們徹底撕破臉皮后,他放出過一句話,說是甲子之內,如果再敢算計陳平安,就要我們的境界跌跌不休。這自然不是齊靜春在故弄玄虛,你我心知肚明,不過你我分離之后,你終究是殘留著少年心性,不信邪,對不對?然后在那座客棧的井底,差點給井口上的陳平安以一縷劍氣打殺了,在那之后,你又走入了另外一個極端,開始深信不疑這句話,這就是你崔東山當下絮亂心湖上,最后的那根救命稻草。”

  崔東山嘴角抽搐。

  崔瀺始終神色平靜,凝視著畫卷,自言自語道:“陰魂不散的齊靜春,真的死得不能再死了啊。那我們不妨穩妥一些看待這個問題,假設齊靜春棋術通天,推衍深遠,就已經算到了書簡湖這場劫難,于是齊靜春在死之前,以某種秘術,以魂魄一部分,放在了書簡湖某個地方,可是你有沒有想過,齊靜春是什么樣的讀書人?他寧肯被自己寄予厚望的趙繇,不去繼承他的文脈香火,也要趙繇安安穩穩求學遠游。你覺得那個魂魄不完整的‘齊靜春’,會不會就算他躲在某個角落,看著陳平安,都只是希望陳平安能夠活下去就行了,無憂無慮,安安穩穩,由衷希望以后陳平安的肩頭上,不要再擔負那么多亂七八糟的東西?連你都心疼你的新先生,你說那個齊靜春會不心疼嗎?”

  崔瀺笑了笑,“當然,我不否認,齊靜春即便當初魂魄一分為三了,我依舊還是有些忌憚的,如今嘛,他只要敢冒頭,給我抓住蛛絲馬跡,我不會給他開口說一句話的機會,一個字都不行。”

  崔東山轉過頭,癡癡望著崔瀺,這個長大后、變老了的自己,“你說,我為什么要變成現在的你?”

  崔瀺微微一笑,偏移手指,指了指那輛馬車,“這句話,陳平安跟顧璨見面后,應該也會對顧璨說的,‘為什么要變成當年最討厭的那種人。’”

  崔瀺看也不看崔東山和那座微微晃蕩的金色雷池,緩緩說道:“且不說憑你根本殺不掉我,就算殺了我,這個死局,還是死局,跟天下大勢一樣,改變不了的。所以你還是乖乖坐著吧,趁我還有些時間,沒有返回大驪,許多你崔東山不懂的問題,還可以問我崔瀺。”

  當崔瀺不再說話。

  樓內就變得寂靜無聲。

崔瀺似乎想起了一件趣事,笑問道:“你不問,那我就問你好了。你說顧璨如果這么回答陳平安那個問題,陳平安會是什么心情?比如……嗯,顧璨可能會理直氣壯跟他說,‘我覺得我沒有錯,你陳平安有本事就打死我’,又比如……‘我顧璨和我娘親給書簡湖那  幫壞人欺負的時候,你陳平安在哪里?’”

  崔東山視線朦朧,呆呆看著那個儒衫老者,那個一步步堅定不移走到今天的自己。

  崔瀺微笑道:“其實每個人長大后,不論讀不讀書,都會或多或少感到孤單,再聰明一些的人,冥冥之中,能夠感知到天地人間,在剎那之間的某個時刻,好像不是寂然不動的,一些捫心自問,會得到一種模模糊糊的回應,愧疚,悔恨,知道這叫什么嗎?你不知道,因為這是我崔瀺最近幾年才想明白的,你崔東山逆水行舟,一退再退,我不說,你便不會明白的,那就叫一個人的天地良知。可是這種感覺,絕對不會讓一個人的生活,過得更好,只會讓人更加難受,好人壞人,都是如此。”

  崔瀺繼續道:“對了,在你去大隋書院揮霍光陰期間,我將我們當年琢磨出來的那些想法,說與老神君聽了,算是幫他解開了一個小小的心結。你想,老神君這般存在,一個心頭坎,都要耗費將近萬年光陰來消磨,你覺得陳平安需要多久?再有,如果換成是我崔瀺,絕不會因為陳平安無心之語的一句‘再想想’,因為是一個與老秀才截然不同的答案,就哭得稀里嘩啦,就比如你現在這幅樣子。”

  崔東山抬起手臂,橫在眼前。

  崔瀺笑道:“已經連罵我一聲老王八蛋的心氣都沒有了啊,看來是真傷透了心,跟陳平安差不多可憐了,不過別急,接下來,先生只會比學生更加可憐,更加傷心。”

崔東山后仰倒去,滿臉的眼淚鼻  涕,糊在一起,嗚嗚咽咽。

  崔瀺面無表情,說道:“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這么凄慘的心境,最早一次,很久遠了,還是在家鄉那座給爺爺抽走樓梯的書樓頂層,那次差不多就是你這副皮囊相似的歲數,跟爺爺慪氣,故意撕了一本爺爺最推崇的圣賢書籍,拿來拉屎擦屁股,丟了下去,爺爺看到那些紙團后,沒有惱羞成怒,甚至沒有說話,沒有罵人,就只是將梯子重新架好,然后就走了。”

  崔瀺笑道:“我與老神君說的,其實只說了一半,就是孱弱人性隱藏著的強大之處,是那些被后世解釋為‘共情’、‘通感’‘惻隱之心’的說法,能夠讓一個一個人,不管個體實力有多么強大,前程有多么遠大,都可以做出讓那些高高在上、漠然無情、新屋瑕疵的神祇無法想象的蠢事,會為別人慷慨赴死,會為別人的喜怒哀樂而喜怒哀樂,會愿意為一個明明才認識沒多久的人粉身碎骨,一點點人心的火苗,就會迸發出刺眼的光彩,會高歌赴死,會心甘情愿以自己的尸體,幫助后人登山更高一步,去那山頂,去那山頂可見的瓊樓玉宇,把它們拆掉!把那些俯瞰人間、把人族氣運當做香火食物的神祇砸爛!”

  崔瀺又笑了,“可是,這只是一半。另一半人性,是一個人,天生就知道為了生存,可以不擇手段,‘我’不管多么卑微,都是這個世界上獨一無二的,所以不計其數的‘我’,都想要活下去,活得更久,活得更好,我們不知道自己其實已經知道了那個一,憑借曾經被神祇養蠱飼養的本能,去爭取搶,既然只有一個一,那就只能去搶別人手里的,讓自己的那個一,變得更大,更多,這種追求,沒有止境。”

  崔瀺伸手指,分別點了點陳平安和那輛馬車,“顧璨未必知道陳平安的難處,就像陳平安當年一樣未必清楚齊靜春的想法。”

  崔瀺收回手,笑問道:“那么你猜,最后那次齊靜春給陳平安撐傘,行走在楊家藥鋪外邊的街道上,齊靜春已經說出了讓陳平將來不要去愧疚的理由,可是,我覺得最值得推敲的一件事情,是當時這個泥瓶巷少年,他到底是否已經猜到,自己就是害死齊靜春的關鍵棋子?”

  崔瀺轉過頭去,笑著搖搖頭。

  崔東山已經隔絕了所有觀感神識。

  崔瀺繼續觀看兩幅畫卷,“老秀才,你如果看到這些,會說什么?嗯,是揪著胡子說一句,‘不太善嘍’。”

  崔瀺突然嘲笑道:“偌大一個桐葉洲,竟然只有一個荀淵不是瞎子,真是匪夷所思。”

  崔東山直挺挺躺在那邊,像個死人。

  崔瀺轉過頭,“你那錦囊里邊,到底寫了哪句話?這是我唯一好奇的地方。別裝死,我知道你哪怕封閉了長生橋,一樣猜得到我的想法,這點聰明,你崔東山還是有的。”

  崔東山一動不動,裝死到底。

  就在池水城最人滿為患的的那條鬧市街道,在一個本來最不該在此刺殺的地方,出現了一場驚心動魄的圍殺。

  一位朱熒王朝的八境劍修,一位八境遠游境武夫,一位布好了陣法的金丹境陣師。

  萬無一失的布置。

  可是結果卻讓看客們很失望。

  一來刺殺太過突然,二來結局出現得太快。

  第二輛馬車的車廂四散炸開,出現一位頭戴帷帽的“開襟小娘”。

  任由八境劍修的本命飛劍刺透心臟,一拳打死那個飛撲而至的遠游境武夫,手中還攥緊一顆給她從胸膛剮出的心臟,再長掠而去,張大嘴巴,吞咽而下,然后追上那名劍修,一拳打在后背心,硬生生打裂了那具兵家金烏甲,然后一抓,再次挖出一顆心臟,御風懸停,不去看那具墜落在地的尸體,任由修士的本命元嬰攜帶那顆金丹,遠遁而走。

  這是主人與她事先說好了的,一口氣殺完了,以后沒得玩。

而她這位“開襟小娘”,正是那條“小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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