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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七十七章 吃臭豆腐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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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竟然在一座山野湖泊之畔,找到了一間廢棄多年的竹屋,原貌依稀可辨,想必當年建造之初,十分精致,多半是出身富貴的隱士出資建造,并且一定喜好垂釣。

  一行人就在此落腳,各有分工,陳平安去砍了兩只纖細的老齡竹竿子,一長一短,回來的時候朱斂已經點燃篝火,陳平安蹲在火堆旁,借火慢慢熏烤竹竿,用以增加魚竿的韌性,不然水中大物見了光亮,稍稍一拽,竹竿就繃斷了。陳平安將那只短竹竿交給裴錢,要她跟著自己學。

  竹屋內,朱斂在跟大髯漢子切磋學問,兩人坐得離眾人有些遠,朱斂似乎在顯擺那本荀姓老人贈送的“神仙書”,男女打架,大汗淋漓。

  年輕道士在與盧白象席地而坐,手談對弈,魏羨蹲在一旁,依舊等待著勝負的水落石出。

  那頭黃色土牛在竹屋附近的山林望風。

  面對此方清秀山水,趁著四下無人,隋右邊離開了竹屋,在好似竹筏的“房基”邊緣,脫了靴子,坐在那邊,將一雙雪白玉足放入水中,癡心劍橫放在膝,雙手按在劍鞘首尾兩端,眺望遠方,山野的清新氣息,沁人心脾。

  做成了長短兩只魚竿,陳平安甩了幾次,試看弧度大小,裴錢站在旁邊依葫蘆畫瓢。

  一大一小師徒二人,來到竹屋外邊,陳平安開始系上魚線魚鉤,裴錢依舊有樣學樣,只是有些細節做得差了,陳平安就會幫她重新捆線打結、系緊魚鉤。

  然后帶著裴錢去遠處湖邊掀起石塊,在底部尋找一種形若螻蛄的水生魚蟲。

  最后陳平安卻沒有釣魚,只是讓裴錢獨自垂釣,他將長魚竿收入了鄭大風贈送的咫尺物玉佩當中,那里邊,既有破舊了卻沒有丟棄的草鞋,魚鉤魚線這類不起眼的市井物件,又水井仙人釀這些稍微值錢的酒水,還有那張泛黃的梧桐葉,據說里邊裝著兩套脫胎于太平山、扶乩宗的護山大陣,和一大堆桐葉宗償還的谷雨錢。

  裴錢是個天生耐心不太好的,只是有陳平安陪在身邊,加上這么長時間抄書練字,多少也熬出些性子,就安安靜靜盯著水面的動靜,恨不得下一刻就能把一條百來斤的大青魚硬生生拖拽上岸。

  陳平安在思考撼山拳譜的第四式,被命名為天地樁,是個口氣極大的拳樁,除了詳細介紹了真氣運轉方式外,這個動靜結合的拳樁,姿勢實在是古怪了點,三種境界,要求研習撼山拳的后世人,倒立練拳,分別以手掌、拳頭和一根手指作為支撐點,然后“行走”。

  關于天地此拳樁,書中豪言,頂天立地大丈夫,習我拳法者,要教那天地隨我拳而翻轉。

  難怪光腳老人當初翻閱過撼山拳譜后,說這本拳架平平的秘笈,除了口氣大心氣高,一無是處。

  陳平安輕輕一拍地面,身形飄逸翻轉,以一只手掌抵住竹排地面。

  裴錢轉過頭,看到這一幕后,就想要笑。

  倒立的陳平安當下空閑那只手,指了指水面,示意裴錢專心釣魚。

  裴錢老老實實轉過頭,陳平安變掌為拳,以拳頭“立地”,再以僅僅一根手指撐起,身形微微拔高,以撼山拳此樁的真氣運轉,從頭到尾,并無難處。

  陳平安閉上眼睛,除了一根手指撐地之外,另外那只手雙指并攏在身前,阿良傳授的劍氣十八停,最后那道十二、十三停之間的瓶頸,將破未破,陳平安原本并不著急,只是在老龍城灰塵藥鋪教的裴錢十八停,離開蜂尾渡后沒多久,裴錢就用只掙了三兩顆銅錢的口氣,小小雀躍,又沒覺得有多了不起,跟陳平安說她已經可以自由運轉到十二停了,這讓陳平安有些無奈,只得繼續叮囑裴錢戒驕戒躁,腳踏實地。

  陳平安難免有些著急,或者說是憂心。

  若是裴錢以驚人的速度武道攀登,總有一天,她這位玩笑性質的開山大弟子,會與師父陳平安并肩而行,再往后,就會愈行愈遠,她會獨自登高,俯瞰人間。

  弟子不必不如師,這是陳平安對鄭大風親口所說,而青出于藍而勝于藍,更是文圣老爺勸學篇里的經典論點,陳平安并非在意裴錢的武道比自己走的更遠更高,陳平安卻要擔心自己是裴錢的傳道人和護道人,若是裴錢將來有一天大道走歪了,自己又該如何自處?像是當初丟出那把蛇膽石的蛟龍溝年幼蛟龍,淡然說出一句“若是孽緣,一劍斬之”?他陳平安做得到嗎?退一步說,即便有此冷硬心性,可那時候裴錢武學之高,說不定讓他陳平安難以望其項背,又如何能夠了斷?

  在藕花福地,在東海老道人的帶領下,走過千山萬水,曾經以旁觀者看過了一場廟堂上的君子朋黨,八十年間,是如何從憂國憂民、經濟百姓,一步步到風氣轉濁,風骨腐蝕,人人以君子標榜,既已是君子,何來瑕疵?只要一人在朝堂落難貶謫,全然不問是非,廟堂上義憤填膺,怒斥政敵,人人安慰那位“良朋摯友”,為他折柳送行,為他舉杯飲酒慰風塵,為他感慨人心不古、豺狼當道,江湖之遠的那士林文壇,專門會有弟子門生引領風向、給政敵編撰種種或香艷不堪、或捕風捉影的野史。

  陳平安既然有了開宗立派的心思,便要杜絕這種最糟糕的局面。

  若是連身邊最近的裴錢都沒辦法教好,陳平安憑什么敢說自己將來的那座門派,在千百年后,不是第二座桐葉宗?自己不是第二個杜懋?

  讀書知禮,習武強身。

  這是陳平安對裴錢的初衷。

  一般情況,這就像是在用兩條腿走路,四平八穩,并無問題,可關鍵是裴錢習武天賦太高,武運太高,總有一天,只要她覺得書上道理只是應付陳平安的苦差事而已,一旦她有天覺得與人講道理,實在太煩且無趣,她會覺得我有拳法,腰有刀劍錯,處處順本心順己意,不講慎獨,不懂得克己復禮,陳平安之前為了能夠讓世間多出一頭與人為善的金丹大妖,花費了五十顆小暑錢也不皺眉頭,那么將來他親手造就了一位只講立場利益、莫與我談對錯是非的九境武夫甚至是十境武夫,陳平安別說是五十顆小暑錢,恐怕五十、五百顆谷雨錢也無補于事。

  陳平安以倒立姿態,閉眼沉思,翻來覆去,都沒有想出兩全其美的答案。

  難道真要因為未來的那個“萬一”,就親斷裴錢如今的武道之路?

  先前在山坳內,面對包藏禍心卻終究尚未造就慘劇的山澤野修,陳平安說“難在最壞的結果沒有出現,所以道理還能再講”,不然陳平安何須那般迂回,各憑本事廝殺便是。

  這是陳平安在邊陲客棧一役提出“捫心自問”后,經過老龍城一役,通過女冠黃庭了解了桐葉宗山門的后續變故,陳平安做出的一些改變,因為陳平安覺得應該小退一步,因地而異因人而異,多在這“一小步”上做學問,多琢磨些,不然世人處處以“問心無愧”作為借口,是非混肴猶然多。

  正憤懣魚兒如何如此不賞臉的裴錢,突然摸著微微疼的臉頰,卻發現隋右邊朝她使眼色,裴錢順著隋右邊的視線,看到了不遠處的陳平安,眉頭緊皺,與平時不太一樣。

  隋右邊收起以水珠輕彈裴錢臉頰的手指,繼續舉目遠望。

  裴錢輕輕放下了魚竿,躡手躡腳來到陳平安旁邊,蹲在那兒,凝視著師父的眉頭。

  難道是師父后知后覺,這會兒才開始心疼那五十顆小暑錢打了水漂?

  陳平安睜開眼,看著那張經常風吹日曬尚未變白的黑炭臉龐,笑問道:“怎么了?”

  裴錢想了想,“師父,有愁心的事?給我說說唄。”

  陳平安手腕微微用力,身形顛倒,變回正常站姿,然后盤腿坐下,有些猶豫不決。

  事情太遠,道理太大。

  如今裴錢會不會年紀太小了些?自己的言語和情緒,會不會像是沉甸甸的巨石,壓在她的肩頭?

  陳平安摘下養劍葫,喝了口小煉藥酒,山水相逢的清風輕輕拂面,這讓陳平安的心境略微輕松些。

  人生不滿百,常懷千歲憂。

  陳平安喝過了酒,笑瞇起了眼,在心中自嘲自己,如今是不是有那么點讀書人的意思了?

  他轉過頭,笑道:“與你有關,想不想聽?”

  裴錢咽了口唾沫,立即開始反省自己這一路上,做了哪些頑劣事情,大概已經知道不是一兩個板栗砸在腦袋上的小事,于是苦著臉道:“能不能不聽?等我歲數大一些,再記事些,師父再說與我聽吧?”

  陳平安摸了摸她的小腦袋,“不涉及什么好事壞事,就是我的一些心里話,不用擔心吃板栗揪耳朵。”

  沒了負擔的裴錢立即端正坐好,正對著側身而坐的陳平安,她眼眸含笑,扶好腰間那兩把竹制的刀劍錯,裝模作樣道:“師父請講!弟子洗耳恭聽。”

  陳平安笑著也稍微轉身而坐,兩人相對而坐,問道:“如果有一天,你的刀法劍術,還有拳法,都比師父厲害了,然后碰到一件事情,師父說對,你覺得是錯,怎么辦?”

  裴錢毫不猶豫道:“聽師父的唄,還能咋的。”

  陳平安微笑道:“再用心想一想。”

  裴錢開始撓頭,愁眉苦臉道:“可我就是覺得師父說對的,就是對的啊,說錯的,就是錯的啊。”

  陳平安默不作聲。

  裴錢就只好繼續瞎琢磨,胡思亂想,神游萬里,反正師父好像也不著急。

  裴錢突然笑問道:“要是將來有一天,我比師父還厲害,那得是多厲害?”

  陳平安說道:“比如黃庭嘴里的杜老賊,桐葉宗的杜懋,飛升境修為。”

  陳平安笑著補充道:“我們暫時只說修為,不談善惡。”

  裴錢張大嘴巴,驚嘆道:“乖乖,這么厲害的話,家里肯定有金山銀山吧,數錢數的過來嗎?數錢太累,可不數清楚的話,就會害怕被人偷走幾顆啊,唉,有錢人的煩惱,我什么時候才能有呢……”

  陳平安看著越來越揪心的黝黑小女孩,啞然失笑,身體前傾,輕輕拍了拍裴錢的腦袋,“我家鄉有位兵家圣人,打鐵鑄劍的阮師傅,回頭來看,有一點他做得真是很好,就是關于收徒一事,阮師傅不會只看資質,而要看是否同道中人,是否能夠大道同行,而不是找一些天賦極好卻心性不合的弟子,或是找一些只會師父與人起了沖突,就奮然挺身、只管打打殺殺的徒弟。”

  裴錢欲言又止,最終還是沒有說話。

  陳平安繼續道:“回到最早的那個問題,如果你跟師父起了爭執,應該怎么做呢?不是一味覺得師父全對,師父不是圣人,也會犯錯。我們應該像今天這樣,你我對坐,然后將各自的對錯和道理說清楚了,聽那個有道理的人。我陳平安不會以你裴錢師父的身份,壓你的道理,你裴錢那時候如果很厲害了,可以隨手一拳打死我,也不可以憑借修為之高,隨心所欲,不管我陳平安與你說的道理。”

  裴錢淚水瑩瑩。

  其實聽不太懂,可她總覺得這是件很傷心的事情。

  尤其是當裴錢聽到陳平安說那句“隨手一拳打死我”,裴錢都快要傷心死了。

  裴錢委屈得轉過身而坐,偷偷流眼淚,不去看這個胡說八道的陳平安。

  陳平安坐回原位,面向湖水,春風吹皺起漣漪,伸出手掌,一次次拔高,“道理其實分高低的,就像我之前在山巔花圈子,也分大小。師父曾經在一個叫彩衣國的地方,一座破廟里頭遇到的一頭小狐魅,喜歡讀才子佳人,搗亂嚇唬人,從不真正害人,反而會幫著遮蔽風雨。這次我們又遇見了那頭寧死不翻背的黃色土牛。那么這是不是說,妖族攻打劍氣長城,我們可以跳過那些劍尖千萬年向南的劍修之壯烈犧牲,去憐憫、去質問劍修為何如此殘忍,難道妖族之中就不曾有良善之輩?”

  裴錢還背對著陳平安,抽著鼻子哽咽道:“這個我知道,這些人不分對錯先后,不分道理大小。”

  陳平安一下子一手畫了個最大的圈,一手手掌高過頭頂,“但是文圣老爺,還有傳聞幫助人族鑄造大鼎、繪制搜山圖的白老爺,我覺得他們才有資格講一講‘天經地義’的道理,我們差得遠呢,可是為什么他們會有自囚功德林,會被關押雄鎮樓內?是不是因為這樣,我們就覺得講理無用了?天地間就真沒有善惡之報了?”

  裴錢轉過身,坐在了陳平安身邊,低頭道:“可是有些壞人,就是過得比好人還要好啊。”

  陳平安笑道:“所以在南苑國京城,心相寺的老和尚,就說了,這個世界虧永遠欠著好人。”

  裴錢小聲問道:“怎么辦呢?”

  陳平安沒有喝那養劍葫里的小煉藥酒,而是從咫尺物中掏出了一壺桂花釀,打開后,抿了一口酒,微笑道:“大概在書上等著咱們去找吧。”

  遠處山林中,黃色土牛匍匐在地,若有所思。

  隋右邊雖然臉色淡漠,實則一直豎耳聆聽。

  裴錢擦了擦眼淚,笑道:“師父,上次離開蜂尾渡沒多久,煮飯那會兒,你家鄉那支鄉謠曲兒怎么哼來著,怎么沒詞呢?再哼哼唄,我很想學。”

  陳平安笑道:“那是我最好的朋友教我的,可以隨便瞎編內容,在家鄉那邊,可以用來調侃罵人,用來勞作時放松,也可以用來……佐酒。”

  陳平安喝了一口桂花釀,開始小聲哼唱起來,笑著伸手指向了裴錢,“店小二,我讀了些書,認了好些字,攢了一肚子學問,賣不了幾文錢。”

  哎呦。

  是說她裴錢呢。

  裴錢高興壞了,忍不住脫口而出道:“臭豆腐好吃買不起呦!”

  陳平安會心一笑,“山上有魑魅魍魎,湖澤江河有水鬼,嚇得一轉頭,原來離家好多年。”

  裴錢附和,“吃臭豆腐嘍!”

  陳平安又喝過酒,隨手指向了別處,不湊巧,剛好是隋右邊那邊,也無所謂了,“哪家的小姑娘,身上帶著蘭花香,為何哭花了臉,你說可憐不可憐?”

  裴錢使勁點頭,“吃不著臭豆腐真可憐呦!”

  陳平安瞇眼而笑,手指指向高處,輕輕哼唱道:“試問夫子先生怎么辦,樹枝上掛著一只曬著日頭的小紙鳶。”

  裴錢捧著肚子大笑,“吃臭豆腐呦,臭豆腐香呦!”

  竹屋那邊,張山峰和徐遠霞相視一笑。

  朱斂閉眼而笑,搖頭晃腦。

  盧白象輕輕拍打著膝蓋。

  隋右邊破天荒沒有生氣,反而捂嘴而笑,笑瞇起了眼。

  魏羨托著腮幫,歪著腦袋,不知何時已經蹲在了竹屋門口,望著黑炭小丫頭的背影。

  師徒兩個,一唱一和,在青山綠水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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