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海以下,登龍臺以西,渡口孤島以北,整座老龍城陷入了光陰長河瞬間停滯不前的境地。
當范峻茂看到那抹雪白身影如墜地之天虹的瞬間,臉上充滿了無窮盡的緬懷追思,最后竟是熱淚盈眶,站起身,欲言又止,又以一個歷史悠久的“安坐”之姿,端端正正坐在云海之上,后世儒家君子,講究正襟危坐如尸坐如神明,即是如此。
灰塵藥鋪那邊,裴錢手持行山杖,在鋪門外邊的巷子里正施展著瘋魔劍法,渾然不覺天地異象,門檻那邊的趙氏陰神已經紋絲不動。
外城有位身材矮小的富家老翁,一腳剛要踏出,一皺眉頭,縮回了腳,紋絲不動,只是轉動眼珠子,略作思量,又以更加隱蔽的陰神出竅遠游,鬼鬼祟祟,又如魚得水。
老龍城東門外,云林姜氏的教習嬤嬤滿臉漲紅,本命飛劍在竅穴內嗡嗡顫鳴,這才使得她能夠竭力看到一些模糊畫面。
桐葉宗姓杜的中興之祖,瞇起眼,望向城墻窟窿那邊,本命仙兵吞劍舟,安安靜靜懸停在身側。
那堵城墻被硬生生打出來的“門洞”中,一位白衣如雪、大袖飄蕩的高大女子,坐在碎石堆上,動作輕柔,懷中抱著一件金醴法寶幾乎崩毀的年輕人,受傷太重,已經昏死過去,她低下頭,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撫平年輕人那緊皺的眉頭。
不遠處,站著一位青衫寒酸的老儒士,抬手擦著額頭,“你也太冒失了,動靜鬧得這么大,知不知道,為了遮蔽了你的行蹤,我算是把吃奶的勁兒都用上了。如果不是穗山大神還算講義氣,讓我直接跳到了寶瓶洲北部,你這會兒就已經天下盡知了,到時候陳平安還怎么安心修行?”
見那女子不說話,老秀才愈發心虛,哀嘆一聲,不看那桐葉洲版圖上的仙家第二人,來到墻壁邊緣,忍著心中怒火,“怎么,你們兩位既然這么喜歡看熱鬧,怎么連頭都不敢露了?”
北邊,出現一位縹緲身影,依稀可見,是一位中年儒士,腰間懸掛有一枚金色玉佩,篆文為“吾善養浩然氣”。
南邊,是一位同樣身形飄忽不定的儒士,只是古稀模樣,腰間同樣懸掛金色玉佩,篆文為“得道多助”。
中年儒士作揖道:“拜見先生。”
南邊那位古稀儒士竟是見到了文圣老秀才,全然無動于衷,眼皮子都沒有動一下。
老秀才深呼吸一口氣,指了指那個桐葉宗中興之祖,望向懸掛“得道”玉佩的老儒士,問道:“你身為負責察看桐葉洲北方的圣人,若說十境十一境的練氣士行走天下,你可以推說人間事繁多,腳底下星星點點的萬家燈火,你在天上顧不過來,這么一個飛升境練氣士,你眼睛瞎了?一盞大燈籠在你眼前飄過,你還是看不到?”
古稀儒士默不作聲。
中年儒士嘆息一聲,他事先其實被打了聲招呼,說桐葉宗杜懋會下山來趟他所在轄境的寶瓶洲老龍城,是北方大驪宋氏的謀劃之一,又牽扯到了扶乩宗、太平山大亂的妖族內幕,所以杜懋離開宗門之前,就與古稀儒士報備存檔過了,只是事出突然,來不及跟學宮討要關牒。所以中年儒士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對于這些飛升境大修士的約束,是禮圣訂立下來的一條鐵律,這么多年來,并非沒有反彈,甚至還有大修士公然譏笑,禮圣老爺真是博愛,浩然天下放養著那么多妖族,不去絞殺殆盡,斬草除根,留著養虎為患不說,反倒是對自家人規矩森嚴,伸個胳膊腿兒,都得學宮批準,瞧瞧人家道家三脈坐鎮的青冥天下,飛升境愛待在那座白玉京就待著,悶了就肆意遠游天下,為何獨獨浩然天下,打個噴嚏都得講規矩?
桐葉宗杜懋有些不耐煩,一手負后,一手撓頭,抬頭望向那位老秀才,“你就是文圣啊?”
老秀才竟是從頭到尾把此人晾在一邊,分別與那兩位坐鎮天上的儒家文廟陪祀七十二賢,說了一句,“你們兩人,皆是老三的得意門生,是圣人,老三應該教過你們,你們更應該記得,惻隱之心,人皆有之。”
“羞惡之心,人皆有之!”
前者,對坐鎮寶瓶洲南部的中年儒士說。
后者,是對那位放任杜懋下山跨洲進入老龍城的古稀儒士說。
能夠躋身文廟、陪祀至圣先師的讀書人,當然是名副其實的圣人,比儒家書院山長的所謂儒圣,更加有分量,只是浩然天下儒家正統,仍然堅持七十二賢這個說法。
老秀才繼續道:“你們家先生更說了,生,亦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義者也!現在是那個陳平安在教你們做人!反正老三也教不好,就讓一個讀書不多的孩子教你們好了。”
古稀老人臉色古板,漠然開口道:“你已不在文廟,再無陪祀神像,學統文脈已斷,對我家先生應當敬稱為亞圣。”
老秀才氣得吹胡子瞪眼睛,“我沒喊他老王八蛋,就已經給他天大面子了!你算個什么東西?!靠著狗屁的道德文章,無補于事的狗屁學問,進的文廟吃冷豬頭肉而已。”
古稀老人依舊面無表情,只是嘴角微動,似有譏諷。
老秀才拍了拍胸口,自言自語道:“要以理服人,以德服人。”
老秀才嘆息一聲,“你們兩個,是明知道我如今沒辦法拿你們怎么樣,所以就有恃無恐,對不對?”
中年儒士搖頭道:“不敢,也不愿如此。”
古稀儒士冷笑道:“你的學問就是攪屎棍,是臭蒼蠅,壞了我們儒家道統的千秋大業。”
這位懸佩“得道多助”金色玉佩的古稀儒士,不退反進,向前跨出一步,“我就當著你的面,這么說了,你能如何?”
老秀才給氣笑了,“我當年如日中天的時候,你苦讀鉆研我這一脈學問書籍的事情,給忘了?如果我沒有記錯,你還跑去跟崔討教過?結果如何?崔這輩子沒干過幾件好事,罵你啥也沒學到,只學了老三的道貌岸然,還建議儒家以后頒布一個‘偽君子’頭銜,與那正人君子并駕齊驅,真是一針見血。”
中年儒士滿臉苦笑。
古稀儒士定力真是好,被老秀才如此羞辱,仍是神色自若。
老秀才仰起頭,望向高空,喃喃道:“君子可以欺之以方,這是老三你親口說的啊,我知道,你是要為讀書人再添加一副枷鎖,想要遙相呼應至圣先師那句‘克己復禮為仁’,可你現在看看這座天下,符合你的初衷嗎?不用看其他人,就看看你這位得意弟子就行了。就因為這樣,堂堂禮記學宮大祭酒,禮圣的門生,為了厚著臉皮去求白澤出手,結果人家怎么說來著?‘再看看’,再看什么呢,我覺得不用看了,這個世道啊,就是不行,就是江河日下,人心不古!當初我們切磋學問,又是怎么說來著,哪怕大道不同,可是皆認為‘今人不必不如古人’的,笑話,真是笑話!”
中年儒士望向南邊的那位古稀儒士,輕聲笑道:“不然與先生認個錯?”
古稀儒士反問道:“何錯之有?”
中年儒士沉吟片刻,“斷人文脈香火,只應該在學問上著手,只應以蒼生社稷自己的選擇出發,不該以力服人。一個飛升境的練氣士,打著幌子,挑釁四位圣人默認的老神君,肆意打殺一位‘有可能是文圣門下弟子’的年輕人,不合理,不合禮!”
古稀儒士淡然道:“我在看千秋大業,在看文運萬年。”
中年儒士微微搖頭,不再言語。
老秀才一屁股坐在墻壁破洞邊緣,“道理講與不講,誰來說這道理,旁人聽與不聽,有些道理,始終都還在的,你們不懂。”
身后,一個清冷嗓音響起,“講完了?”
老秀才點點頭,垮著雙肩,雙手疊放在膝蓋上,有些灰心喪氣,“講完啦,跑這么遠,還有一路遮掩你的氣機,這會兒又說了這么多廢話,沒半點精氣神嘍。至圣先師,禮圣,老三,我,這么多辛辛苦苦琢磨出來的好道理,我看是要原封不動還給這方天地嘍。”
高大白衣女子輕輕放下陳平安,站起身,緩緩走到老秀才身邊,“那該我講我的道理了。事先說好,你要是敢攔著,我連你一起……”
老秀才搖頭道:“不攔著,是我這個糟老頭子沒本事啊,才害得小齊身死道消,才害得小平安遭此苦難,是我對不起這兩位弟子。有些人想吃屎,我都攔不住,我攔著講理的你做什么?”
一直站在原地看戲的杜懋笑道:“怎么,也是位隱世不出的劍修?仙人境?總不能是倒懸山那邊跑出來的飛升境吧?”
中年儒士眼神古怪,瞥了眼南邊的古稀儒士,后者神色肅穆凝重,顯然面對她,比面對曾經身為文圣的老秀才,壓力更大。
白衣女子打了個哈欠,往前一步走出,筆直落在墻根下,緩緩前行。
腰間懸掛有一把無鞘也無劍柄的老劍條,銹跡斑斑,唯有劍尖處一小截,磨得極其鋒芒光亮。
古稀儒士沉聲道:“你如果膽敢出手,就是壞了此方天地的規矩!”
白衣女子只是緩緩前行,伸手拍打著嘴巴,她像是剛剛睡醒。
那把老劍條系掛得并不牢靠,所以隨著她的步伐,劍尖輕輕搖晃,雪白劍芒流轉不定。
杜懋心思急轉,縮手在袖,想要推演天機,突然發現這座天地已經被人禁錮,再也無法演算眼前這位高大女子的真實來歷。
她在前行途中,轉頭對那位中年儒士說道:“看在你說了幾句人話的份上,出去!”
中年儒士微微皺眉,卻發現老秀才在對他揮手,略微猶豫,仍是散去身影,離開這座光陰長河繞行的中流砥柱“小天地”。
她視線往南些許,斜眼那位古稀儒士,“滾出去。”
老秀才再無動作。
古稀儒士質問道:“你真要與這座天下的大道抗衡?”
高大女子歪著腦袋,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按住老劍條頂端,“磨了這么點,不過劈開一座倒懸山應該是可以的,那我就在浩然天下和蠻荒天下開道門吧。”
古稀儒士臉色大變,“不可!”
她哪里樂意搭理這家伙。
輕輕一推老劍條。
一閃而逝。
這座中流砥柱天地的天幕,當場破開一個大窟窿,飛劍直去倒懸山那邊,轉瞬萬里又一萬里。
老秀才渾然不在意。
到底是當年那個成圣前跑去天穹,伸長脖子嚷著讓道老二往這里砍的混不吝讀書人。
婆娑洲和桐葉洲之間的廣袤海域上,一位遠離世間的劍修猛然抬頭望去。
剎那之間,只見前方千里之外的大海,像是被一把飛劍給直接劈成了兩半,巨浪高如山岳,往他迅猛壓來。
這名劍修自然不會擔心這些海浪威勢,近身百丈則粉碎,但是那把飛劍的氣勢,讓他都有些觸目驚心。
浩然天下有這樣的劍修?
阿良又給道老二打下來了?
可阿良如今沒有這樣的一把劍吧?事實上是這輩子都不曾有過。
四座天下,最好的四把劍,一把在中土神洲天師府的歷代大天師手中,一把在那個自稱“資質魯鈍,得不了道教不了學問”,卻一劍劈開黃河通天的讀書人腰間,一把在道老二手中,阿良離開倒懸山后,據說就是去找最后那一把,“殺力高出天外”的那把!只是不知為何,天底下最配得上那把劍的阿良,到最后竟然只是赤手空拳,飛升去了天外天。
他沒有去追趕那把殺力無匹的飛劍,而是猛然驚醒,立即往寶瓶洲最南端那邊趕去。
古稀儒士伸手指向那個高大女子,憤怒道:“你瘋了!”
她依舊緩緩前行。
杜懋咽了咽口水,“你既然丟了劍出去,還真要跟我拼殺?”
她仿佛聽到天底下最好笑的一個笑話,“拼殺?你大概不知道一件老黃歷的事情,畢竟你年紀小,我不怪你。”
老秀才驀然大笑起來,捧腹大笑的那種,“上古時代最大的那條吞寶鯨,是給誰宰掉的,你知不知道啊?!我知道啊,可我就是不告訴你啊。”
她就這樣筆直,走到了一位飛升境神仙的身前,與之前杜懋站在鄭大風身前差不多的距離。
只是白衣女子身材高大,所以她居高臨下,眼神冰冷,看著這個該死的老不死,“不如你駕馭你的這件本命仙兵,試試看?我站著不動,不騙你。”
“臭娘們你找死!”
杜懋爆喝一聲,身形急掠。
但是吞劍舟卻瞬間風馳電掣,直刺那個古怪女子的頭顱。
本就不過幾步距離,又是一件本命仙兵。
可杜懋卻心神劇顫。
古稀儒士亦是眼皮子開始打架。
只見那艘吞劍舟顫顫巍巍懸停在她眉眼之前,充滿了本能畏懼,以及對杜懋這位主人的哀怨。
高大女子伸手一根手指,向下指了指,“乖,別礙眼,下去點。”
吞劍舟竟是無比溫順地開始下降,最后懸停在她腳邊,結果仍是被她一腳踹飛出去,惱火道:“不長記性。”
杜懋習慣性伸出拇指,抹了抹嘴角,熟悉“桐葉宗那個老變態”的對手,就會知道,當杜懋做出這個動作后,幾乎就是要拼命了。
高大女子嘆了口氣,對杜懋說道:“你運氣不錯,只毀了一件本命物,我那一劍本該是對你遞出的。不過下次等我現身桐葉洲,你就沒這樣的好運氣了。”
就在此時,天地先前破開窟窿的那個地方,探入一只青衫袖口的大手,雙指夾住那把老劍條,手臂顫動,大袖翻滾。
顯而易見,哪怕只是暫時控制這把磨了一截劍尖的老劍條,也并不算輕松。
一個威嚴嗓音從外邊大天地傳入這座小天地,“胡鬧,下不為例。”
高大女子,轉過頭去,“怎么,是要我持劍后再出劍,那我把浩然天下和青冥天下打通?”
她一招手,老劍條瞬間脫離那只手的掌控,被她握在手中。
那只手臂的主人并未現身,但是一抖手腕,袖有清風凝聚如滾滾江水,直接將那位古稀儒士裹挾其中,說道:“隨我去文廟,閉門思過。”
老秀才嘖嘖道:“如今連冷豬頭肉都吃不成嘍。”
那人冷哼一聲,似乎是對老秀才說,“今天的事情,老秀才你來收拾殘局,文廟那邊不會插手。”
老秀才蹦跳起來,罵罵咧咧道:“老子不服!給點好處來!不然看我不去文廟那邊,除了老頭子的神像,連禮圣和你在內,搬走剩余七十尊神像,全部丟出去,再把我那尊搬進去,反正老頭子本來就是看我最順眼……”
那人將古稀儒士收入袖中后,嘆息一聲,“拿去。”
言語落定。
小天地天幕窟窿已經合攏,只是輕飄飄落下一枚金黃色玉佩,卻不是古稀儒士那塊“得道多助”,而是中年儒士那塊“吾善養浩然氣”。
老秀才接在手中,這才心滿意足,“這次還算公道,有點小善了。”
那人似乎給這個“小善”說法惹火了,沒有立即返回中土神洲,反而有一股磅礴的浩然正氣滯留在小天地之外,老秀才直著脖子,“咋的,你也不服?不然我跟你說道說道那場三四之爭,到底我為何而輸?真是你學問比我高?如果不是我弟子當中,是齊靜春,是左右……”
老秀才看似“胡說八道”的時候,雙手抖袖,微微屈膝,就要坐而論道。
唯有儒家圣人與中土上五境仙人,方可親眼所見當年某人的學問,是何等如日中天,是如何力壓釋道二教的那些圣人們!
便是欺師滅祖的大驪國師崔,說起這一段塵封歷史,亦是神色慷慨。
那人直接走了。
老秀才停下嚇唬人的動作,瞪大眼睛看了半天,沒動靜,應該是走了,這才咬了口那塊金色玉佩,“哎呦,是真的,還算講點道理,我這一大水缸口水,不虧。”
此次離開驪珠洞天,高大女子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手持老劍條后,對杜懋笑道:“你似乎運道比我想象中要差點。”
老秀才哈哈大笑道:“不是嫌棄飛升境束手束腳嗎,打他個跌落玉璞境元嬰境,想去哪兒去哪兒!不是想要斷我文脈香火嗎?哈哈,這下子踢到鐵板了吧,不對不對,是踢到了一根老劍條,杜懋你運氣,萬年以來獨一份啊,以后出門還是可以跟人吹牛皮的……
高大女子轉過頭,瞇眼厲色道:“照看好我的主人!”
老秀才縮了縮脖子,“放心,我不比你少關心小平安。”
杜懋卷起袖管,緩緩道:“沒了吞劍舟,我還是一位飛升境!”
老秀才扯了扯嘴角,一揮袖,杜懋頭頂的小天地天幕,已經打開,剛好讓杜懋一人,如同重返浩然天地。
杜懋終于有些氣急敗壞,飛升境之所以在各種洞天福地龜縮不出,除了容易引發天地起運的絮亂之外,被儒家規矩約束之外,更是自身就不敢輕易露頭,極其容易引來大道碾壓!
高大女子橫劍在身前,淡然道:“關上。”
老秀才點點頭,果真重新關閉了天幕漏洞。
這下子杜懋才開始有一絲慌張,只是臉上戾氣不減分毫,“既然如此看重那個年輕人,你當真舍得跟我互換修為?”
高大女子笑道:“這會兒開始跟我講道理了?”
識時務者為俊杰。
杜懋這趟北上,有三個目的,有機會就斷了文圣一脈的香火,順便領教一下劍修左右的飛劍,二是有人想要試探一下那位驪珠洞天老神君的底線,三是為了桐葉宗滲透寶瓶洲半壁江山而來的。
現在已經達成了兩個目標,第一個,可有可無了,他本就不是儒家門生,無需為此消耗自己的道行。
山上修行,以力為尊。
最少他杜懋一直推崇這個觀點。
勝人者得勢,自勝者得道。
前者是實打實的,能夠落袋為安的,至于后者,在杜懋眼中,完全就是大而無當的廢話,只要是死在大道之上,即便稱得上殉道而死,不還是死了?
她輕輕握緊那根老劍條,“先前我主人在你身前,你與他講道理了嗎?”
杜懋倒是個真小人,“他的修為,如今就是個廢物,如果不是為了引出劍修左右,都沒資格讓我杜懋跟他說一個字。你有!”
高大女子一手持劍,一手抬起做了個手勢。
老秀才苦兮兮拿出一幅山河畫卷,“悠著點打。”
杜懋見到那幅不同尋常的畫卷后,不再猶豫,將那派不上用場的本命仙兵收回竅穴當中,同時祭出金身法相,一肩膀撞開小天地,往南海飛掠而去。
她沒有追趕。
老秀才笑了笑,隨手丟出那幅畫卷。
高大女子與杜懋那尊金身法相一前一后消失。
然后那一卷軸山河圖懸停在了老秀才身前,至于這座老龍城小天地,重新合攏無縫,老龍城外,除了那位教習嬤嬤能夠稍稍眨眼,其余人等,依舊全部寂靜不動。
畫卷上,時不時傳出一陣陣絲帛撕裂聲響,是被杜懋的金身法相撐開畫卷天地,更是被一劍劍破空所致。
看得老秀才心疼不已。
不到一炷香功夫,老秀才心中大定,屈指一敲畫卷某處,然后收起了畫卷藏在袖中。
高大女子緩緩從虛空處走出,老劍條懸掛在腰間,磨礪鋒銳的那一小截劍尖黯淡幾分。
她打著哈欠,手里拖拽著一條腿。
桐葉洲飛升境的大修士杜懋,就這么死狗一般被她從畫卷中拖拽出來。
她問道:“只是這個……叫什么來著?”
老秀才抹了抹額頭汗水,“杜懋,桐葉洲除了東海老道人之外,最強的一個修士了。”
她哦了一聲,將那具“尸體”隨手丟在一旁,“他有些旁門神通,應該是撞開天幕的瞬間,就陰神歸位了,這具尸體,只是這個……誰的陽神身外身。”
老秀才恍然,“只是身外身啊,難怪坐鎮天生的儒士會點頭答應,如果沒有我們這一鬧,在學宮那邊是搪塞得過去的。”
只是老秀才一臉無語,“可哪怕如此,杜懋也擁有十二境的修為吧。”
她盤腿而坐,坐在陳平安身邊,再次將他小心翼翼抱在懷中,她抬頭望向遠方,悠悠然道:“在我劍前,十二,十三,有差別嗎?”
老秀才小聲問道:“那艘吞劍舟呢?”
她心不在焉道:“我撤去了先天壓制,由著他的陽神使用這件兵器,然后給我打爆了,不然我早出來了,我就是想知道如今所謂的‘仙兵’,到底是什么個貨色。”
老秀才抹了抹額頭汗水,“你自己如何了?”
高大女子低頭端詳著那張白了些的年輕臉龐,似乎在做著噩夢,雖然已經被老秀才暫時止住傷勢,可到底會很難熬,她伸出手指,輕輕揉著他的眉心,柔聲道:“驪珠洞天大山中那片石崖,是我原先主人的劍意凝化,本來就是我的。只不過這么多年過去了,我懶得計較這些。后來我跟阮什么來著,做了筆小買賣,他占據了那塊斬龍臺的三成。”
老秀才瞥了眼她腰間老劍條的劍尖,笑道:“所以你這幾年,就在用阮邛的那座斬龍臺磨劍?”
她淡然道:“是用真武山的那片,阮邛這片,要留給我家小平安的。”
老秀才汗如雨下。
她望向南方,“這事情還沒完。”
老秀才搖頭道:“別,千萬別,沒完是沒完,但是你不可以出手了,讓我來吧,這是為了小平安好。”
她點了點頭,“我這趟回去,暫時就不出來了,如果下次出來,發現你所謂的好,一點都好,我會找到你的,你應該清楚,在你與浩然天下的大道合一后,世間唯有我,可以殺你。”
老秀才干笑道:“咱們是自家人唉,這么兇干啥?”
高大女子,白衣袖口無風飄搖,搖頭道:“本來好好的,就因為你非要收他做關門弟子,才有今天的禍事,如果不算半個自家人,你第一個死。”
老秀才瞪眼道:“別說賭氣話啊,再說了,你敢當著你家主人的面,講這混賬話嗎?”
她直截了當道:“不會說。會偷偷做。到時候陳平安認不認我,不還是我的主人。”
老秀才啞口無言。
她一招手,在她當年贈送給陳平安的那件小禮物崩碎后,從里頭墜落出三塊長條青石,皆是世間劍修夢寐以求的斬龍臺,大小不一,小的如尺子,大如宮殿鋪就的一塊地磚。她將陳平安交給老秀才,“我出去解決掉些小事。”
老秀才悻悻然道:“有話好好說哈。”
高大女子這次沒有走向某地,一樣是一步跨出,就來到了某人身前。
正是那位元嬰劍修的教習嬤嬤。
高大女子伸出雙指,從教習嬤嬤心竅間硬生生拔出了一把本命飛劍,雙指夾住那把本命飛劍的首尾,微微加重力道,壓得那把飛劍繃出一個弧度。
在這座小天地中,身形無法動彈的老嫗眼神充滿哀求。
高大女子微微側過頭,“求我?不然與我主人一般,說對的道理,我就答應你不捏斷這把飛劍。”
這是明擺著不講道理了。
稍等片刻,這位云林姜氏的教習嬤嬤,哪來的仙人境神通能夠在這座小天地言語半句,所以高大女子就繼續加大力道,弧度越來越大,啪一聲,當場斷折。
教習嬤嬤七竅流血,金丹出現裂紋,元嬰更是哀嚎不已。
高大女子嗤笑道:“你們的道理嘛,我其實是一向很喜歡的。趁著我家小平安沒醒過來,我趕緊做了再說,以后可就未必有這樣的機會嘍。”
她說完之后,筆直飛升一般,來到老龍城上方的云海。
綠袍女子范峻茂繼續保持那個古怪的坐姿,抬起頭后,眼神炙熱,且心懷敬畏,范峻茂的第一句話,就是“我事先并不知道這個年輕人,是你的新任主人!”
高大女子懸掛老劍條,站在范峻茂身前,彎下腰,笑問道:“不知者無罪?”
范峻茂搖頭道:“不知即是大罪了,我認!”
高大女子伸手揉了揉眉心,“你怎么跟當初一個模樣,每天都是可憐兮兮的?不是偷偷跑去拱橋那邊對著云海哭,就是今天這樣跪在云海上,這讓我怎么殺你?”
范峻茂神采飛揚,“殺我便殺我,有你在,足夠了!”
高大女子哦了一聲,手心輕輕一拍老劍條尾端,高高翹起,旋轉一圈,然后一劍刺透范峻茂心口,將其緩緩挑起在空中,“夠嗎?你難道不知道我當年殺了多少個你這樣的存在?”
范峻茂嘴角滲出鮮血,竟是一雙眼眸中唯有快意,“你沒變,你沒變,我知道的,已經一萬年了,還是如此,哪怕再過一萬年,你都不會變……只要你愿意拿出這份精氣神,天底下就……”
高大女子轉頭看了一眼老龍城城墻那邊,從云海落回地面,老劍條也從范峻茂心口處拔出,返回她腰間。
范峻茂跌落在云海,捂住心口,暈死過去,但是云海開始瘋狂涌入她體內。
在老龍城城墻窟窿那邊,陳平安已經清醒過來,繼而有些茫然。
老秀才已經不知所蹤。
然后他看到了那個熟悉身影緩緩飄落在眼前,懸停在城墻窟窿外邊的高空。
已經不再是個泥瓶巷苦寒消瘦少年的年輕人,輕聲問道:“我是不是錯了?”
她搖搖頭。
年輕人保證道:“下次我會更小心些,比如學一學陰陽家的推衍術。本來以為自己可以解決的,沒想到那個修士境界那么高……”
她還是搖搖頭。
年輕人問道:“不對我失望?”
她再搖頭。
于是。
陳平安笑瞇起了眼。
高大女子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