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車停下，方若華一時回不過神，呆坐了好半天，才翻出錢包付錢下車。
難得這出租車師傅竟沒有催促。
不過方若華一下去，他立時就開車走人，大約心里認為方姑娘不是什么正常人。
想想也是，到公安局下車，還一臉呆滯古怪，任誰看了都會覺得有問題。
指不定還以為是哪個犯人來自首的。
方若華輕輕地撫摸手機上的頁面——最靠譜的一條新聞，是由公安部門親自發布的說明。
她仔細看了看，雖然公安部門發布的東西并不詳盡，只有一部分有確實證據的東西被公布，但是，她還是剎那間就拼湊出整個完整的過程。
這些自殺者因為同一個論壇而聚集在一起，決定集體自殺。
也許一開始，他們的確是沖動到一心求死，可是真到了這一步，大部分人都很難下定決心，自己動手了結自己的生命。
他們害怕動手，不敢動手，于是，大家決定由其他更果決，更堅定的人來出手，替大家伙解脫，最后動手的人再自殺。
計劃已經開始實行。
但是其中有好幾個人一下子后悔了，死亡臨近，他們才發現自己并不想死。
很多人都想過要去死，可事到臨頭，又有多少人能不去后悔？
無數人不再想求死，想躲開這一切，奈何組織大家自殺，為首的幾個人根本不同意。
那幾個心性偏執強勢，在這件事中占據主動地位，引導著一切，他們認為儀式已經開始了，那就所有人都必須按照儀式完成。
不能有任何一個人中途退出。
這些人就跟瘋了一樣，冷酷無情，把那些哭喊著不想死的人看得更緊，甚至完全不在乎動手殺人，他們殺起人來，和殺一只雞也沒多大的區別。
齊雄進入這個自殺團體的時候，也的確是想死，他覺得人生黑暗無望，可是真正到了最后的關頭，他發現自己根本還想活下去。
雖然他活著也沒用。
他在研究所里就是顆普通的螺絲釘，沒了，隨時都能替換。
他在生活中也沒人關心，沒人在意，也許哪天死去，爛了，臭了，同事們恐怕唯一關心的就是又要隨禮，又要花錢，又要應酬。
可是，他還是想活著，他拼命想求救，也想救人。
齊雄的智商不低，智商低的人估計也不會一路認真讀書讀到博士去。
不敢說所有高學歷的人都智商高，但是至少說明智商正常。
他隱約能看得出在他的小團體里，哪些人是瘋子，下定決心要所有人都死，在他們的口中，這叫達成大家的愿望。
而哪些人已經心虛后悔了。
周小魚就是后悔的一個，他看得出來，所以他就暗中聯系周小魚和另外幾個年輕人，想策劃逃走，沒想到還沒有想出任何具體可行的對策，剛有點苗頭，就讓為首的那幾個人發現。
只能說，雖然這些人是瘋子，但也是非常敏感的瘋子。完全不是像齊雄這樣的宅男能反抗得了。
為首的一共是四個人，武力值高，非常瘋狂執拗，都很年輕。
這些人看出來以后，也并不生氣，反而還和顏悅色地和所有人說：“人生來軟弱，一時的軟弱沒什么，大家都是同伴，是在這個世上，最能彼此理解的人，我們要幫助軟弱同伴克服困難。”
一番話后，立即決定開始他們的計劃，選出勇敢的執行人，來執行協助自殺的任務。
沒有處在那樣的環境里，永遠也不會知道那種禁錮和壓迫下，大家有多么恐懼，情緒是何等慌亂。
按照齊雄的說法，當時在場的所有人仿佛都是扭曲的，不正常的，他們身處的環境，讓所有人都不自覺地被影響，一個人開口說出一件再荒謬的事，當時也讓人覺得，只有那一條路能走。
周小魚一邊哭，一邊主動做了勇敢的幫手，幫助同伴自殺。
她動手殺死的是一個十七歲的女孩子，讓另外兩個人按住那女孩兒的手腳，她不顧那孩子絕望的哭喊，一邊流淚，一邊親手扼死了她。
“殺人嗎？”
方若華把肩膀抱得更緊些。
走了幾步到了公安局大門口，還沒上臺階，就看到于小青坐在臺階上發呆。
方若華想了想，還是走后門，可她剛一轉身，于小青就看了過來：“建國哥與我離婚了。”
“哦。”
她能說什么？
難道能問一問——你們現在才離婚啊？
于小青臉色又青又白，神色呆滯，到漸漸像七十余歲的老嫗一般。
她絲毫沒看出方若華并不想與她打交道，或許是看出來也不在意，只撲過去，立在方若華面前，呆愣愣地道，“我什么都沒有，只有小魚。小魚被關了起來，他們把好多人都放了，可卻不肯放我的小魚。”
方若華沉默片刻，很冷靜地道：“據說她殺了人，我想警方會起訴她，這件事究竟怎么樣，法院也會判斷，你現在找我說這些完全沒有意義，抱歉，我還有事，你能讓一讓嗎？”
于小青身體登時佝僂，心里一股氣蹭蹭向上冒：“你什么語氣？你怎么能這么平靜？她是你妹妹，親妹妹！”
方若華嘆了口氣，也沒強硬地要走，停下腳步看著她，臉上多少也帶出一點無奈。
“那我能做什么？周小魚親自動手殺了別人，很多人看得清清楚楚。”
“不對，不是這樣，我女兒是好心，她幫那個小姑娘自殺來著，她是好心。”
于小青喃喃自語。
方若華看著她的神色，一時也無話，于小青大概自己都很混亂，不知道該怎么樣說，才能讓周小魚平安無事。
只是她自來有一種特別的能力，但凡她想相信的東西，于小青總能讓自己堅信不疑。
方若華著實不愿意和她糾纏，手下輕輕用了個巧勁，甩開她的牽扯，徑直進了大門。
于小青瑟縮了下，終究沒有繼續追，只是大喊：“幫小魚說說情，告訴他們，我愿意賠錢，多少錢都愿意賠償，小魚不是有意的，她只是病了，對，她病了，她會……她是想幫那人自殺，她想幫人而已。”
方若華理都沒理會。
幫人？
這種說法，簡直讓人作嘔！
方若華一路上樓，還看到專案組的牌子掛在辦公室前面。
顯然，此時此刻專案組還沒有解散，不過，許默他們到沒有前些日子那么忙了。
一場大火燒得這些警察也身心俱疲，雖說不曾放假，但是待在辦公室里也一個個如咸魚一樣，癱坐在椅子上，沙發上，趴在桌子上，有氣無力的。
方若華先走過去，撿起地上的風衣，給癱在椅子上睡得口水橫流的陶冷披好。
然后才把自己買的衣服遞給許默。
“新買了一身，先湊合穿。”
許默這會兒身上就一件襯衣，很是單薄，他自己悶不吭聲地不開口，隊里這些人還個頂個沒眼色，誰也沒發現自家頭兒沒回家，可憐巴巴地沒外套穿。
把衣服穿上，大小正合適，許默對穿著打扮也不是特別講究，方若華買的這一身，在他看來已經足夠好。
“王八蛋！”
陶冷猛地坐起身，破口大罵，神色猙獰，“他奶奶的，一群混球，自己想去死去，拖累這么多人，啊啊啊啊！”
辦公室一眾同僚：“……”
陶冷呆坐了半天才醒過來，回過頭看到若華，眼眶略紅，有滿肚子的話想要傾訴：“為首的那三個人，兩男一女都死了，他們死得到是挺利索，臨死還拉了墊背的，讓整棟樓其他人給他們陪葬，什么東西！”
“還有那個周小魚，文文弱弱的女孩子，真看不出是那么冷酷的人，那么短的時間，竟然動手殺了兩個人，還有一個差點死了。”
“按照她的說法，因為這兩個人退縮，不敢自殺，她只能幫忙。”
陶冷氣得胸口悶痛。
“每次碰見這種蠢貨，我都有辭職的沖動。”
不辭職，身為警察，就不能上手去揍那些混蛋。
方若華嘆了口氣，也沒想到周小魚會做出這等事，究竟為什么，她會從一個聰慧善良的女警，變成這種……模樣？
但是仔細一想，周小魚的行為也不是那么難以解釋。
那日在醫院，齊雄哭訴，說周小魚主動站出來當執行人，幫人自殺，其實只是為了活著，多爭取一分活的機會。
當時，那些瘋子已經開始選先入黃泉，沖入輪回的人，選中誰都有可能，周小魚明顯很害怕，她不想死，所以就搶著當劊子手了。
一切的一切，大概都是陰差陽錯，命運安排……
事已至此，再想什么都沒有意義。
這件案子著實是太聳人聽聞，又是專門成立了專案組的大案，再加上這一場火災，死亡人數達二十幾人，無數個家庭蒙難，全國上下大部分人都在關注。
周小魚算是徹底出名。
應該說這些企圖自殺的人都變得很有名氣，大部分都是年輕人，學生居多，很多專家，學者，各種各樣的人分析他們自殺的心理因素，探索更深層次的緣由。
其中周小魚親自動手‘幫人自殺’的行為，更是引起廣泛熱議。
不知道多少人對她破口大罵。
她這一次，的的確確是全國有名，不少人說她這種故意殺人的行為，應該嚴審嚴判。
周小魚的身份讓人給又扒了個干凈，于小青曾經做過的那些事，再一次被扒出來反反復復地在陽光下曝曬。
這一層關系一被曝光，一時間網友們都收了聲，差不多得有好一陣子，所有人竟不知該說什么才好。
當媽媽的污蔑害死同事。
當女兒的敢親手殺人，還美其名曰協助自殺。
他們母女兩個的戲怎么就那么多！
全國上下都和炸了鍋似的熱議。
方若華輕輕按了下眉心，并沒有辦法來猜測所謂的姐妹，將來究竟會變成什么樣子！
周小魚也不知道，她的未來會如何，她為什么會走到今天這一步！
她以前從來不肯絕望，遇見再多的難事，她心里抱怨這世道不公，依舊努力地，掙扎著活，想要抓住更好的人生。可是這一次，她卻是茫然無措。
為什么她會犯傻，會想死？
為什么她會被那個破論壇吸引，還真走出那么一步？
為什么事到臨頭，她又怕了，又想活下去？
是不是死在大火里，會更好一些。
周小魚瑟縮地縮在拘留室的角落，雙眼呆滯，兩只手沒有知覺似的，用力在衣服上擦動。
腦海中一片紅，到現在她還沒緩過勁，只覺得那火熏得人喘不上氣，眼前時不時會浮現出奇詭的幻覺。
啊，對了，她殺了人！
她到底是怎么動得手，她已經忘記，當時腦子里全是空白，什么都沒有。
在沒有動手之前，她從來不知道原來自己竟然也敢殺人。
她周小魚，明明連只老鼠都不敢殺。
即便是到了那最后一刻，她也一直以為，自己可能下不了手的！
但是那些人用那種可怕的眼神看她，她要是不自救，下一個死的就是她。
她不想死了，她后悔了，哪怕只有一線希望，她也得想想辦法。
周小魚眼前仿佛出現一個模糊的人影，那人影站在高高的半空中，斜睨她，目光譏誚——你是個冷血的混蛋，你心里想過吧，那把火燒得好，除你之外，其他人都死了才好！
激靈一下，打了個寒顫……有那么一瞬間，她心里的確是想，要是這把火燒得更厲害，把所有當事者都給燒死，那該多好？
那么就沒有人知道她曾經做過所謂的執行人，她殺人了，她親手殺過人。
也許她還有機會，還有未來！
齊雄罵她暗藏壞心，說她是劊子手，說她不是人……可是，她只想活著，難道全是錯？在那種環境下，除了自救，她想不出別的法子，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就算是錯，她更大的錯，只是會自己主動讓自己陷入這樣的麻煩里。
她不該想自殺，她不該因為累，因為苦，因為對未來絕望就想去死。
如果這世上有后悔藥賣該多好？她會安安生生地畫自己的畫，努力得到她想要的結果，再也不去多想。
周小魚抱著肩，落下的淚水打濕了衣服，冷風吹得臉頰隱隱作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