確認了地契沒問題,夏老爺子并沒有把它還給夏二叔,而是掖進了自己的袖子里。夏二叔回來拿麥子,隨身還帶著地契,這能說明說明呢。
這只能說明,正如夏至所說,夏二叔是打算把地給賣掉,而且都已經找好了買主了。
夏老爺子此時也有些恍然大悟,明白了夏二叔為什么會帶一個陌生人回來。他之所以對張老爺比較冷淡,也是看出來,夏二叔和張老爺并不是什么真的好朋友。
這兩個人應該是相識的,但卻沒那么熟,更不是朋友,而是買主和賣主的關系。
夏二叔眼巴巴地看著夏老爺子把地契收起來了,他嘎巴嘎巴嘴,最終還是什么都沒敢說。
“老二,你現在應該不缺錢。這么著急要賣地,應該是在府城里站住了腳,打算往后都不回來了,是不是?”夏老爺子抬眼問夏二叔。
“爹……”夏二叔額頭冒汗,不敢說是,卻也不敢否認。
“那這房子你有啥打算沒有,也打算賣了?賣給誰啊,找好買主了嗎?”夏老爺子又問。
“爹……”夏二叔垂下頭,一雙眼睛卻賊溜溜地左右亂看,意思是想有個人過來給他求情。
剛才是夏至勸住了夏老爺子,可現在夏至卻退到了一邊,跟小黑魚兒肩并肩地坐著。大青就趴在她腿邊,夏至的一只手正在順大青的背毛。
夏至并沒有上前的打算。
可惜,夏老太太竟然不在。要是有人能去把夏老太太找回來也好啊。夏老太太肯定會勸夏老爺子的。
這個時候,夏二叔有些后悔,應該帶一個孩子回來的。這屋里屋外大大小小幾個孩子,都是樂意看他吃癟的,可沒誰會幫他去找夏老太太回來。其實他也不是自己想的不帶孩子們回來,而是幾個孩子自己都不愿意回來。
他們在府城住習慣了,都覺得鄉下的生活沒有一點兒可留戀的地方。當然了,還有一個夏楊,夏楊不大懂事,他也不好帶那么小的孩子出這么遠的門。
夏二叔硬著頭皮聽夏老爺子教訓,一面暗暗地怨天尤人,卻是一點兒辦法也沒有。
“老二,你給我聽好了。有我在的一天,這房子和這地,誰都動不了!”夏老爺子沉聲說道。
“是,是,爹,我記住了。”夏二叔點頭如小雞啄米。
“你啊,還是小時候那個脾氣。就看到眼目前的利,不慮后事。你不缺錢,干啥著急賣地,就那么稀罕把銀子摟懷里?你留著這地,將來萬一……,能有你一點兒啥壞處!”
夏老爺子頗有些痛心疾首。他認為,夏二叔做出這樣的事來,一方面是敗家,沒有長遠的考慮,另一方面則是對大興莊,對這個家,對他這個做爹的沒有任何的留戀。他要隔斷跟他們的聯系。
“爹,我不是,我就是……”夏二叔支支吾吾的說不出話來。他的心思都被夏老爺子給說中了,他還能說啥呢。
“這個地你是不種了。那我就收回來,省的你惦記。你也別說是啥當初分給你的,能分給你,我就能拿回來。你不服氣,你上衙門告我去。”
“爹,我哪敢啊……”夏二叔期期艾艾地陪笑。說笑話,他要是真往衙門去告夏老爺子,夏老爺子完全可以反告他忤逆不孝好嗎。再者說,他就是有再大的膽子,也就是想著遠離夏老爺子身邊,從此不再聽夏老爺子的訓導指示,自己做主,自由自在地過舒服富余的日子。
背著夏老爺子偷偷地做些什么,那完全沒問題,但真要讓他跟老爹當面鑼對面鼓地對上,他不敢,也不會那么做。
“爹啊,我一時糊涂啊,就想著省事……”夏二叔沒辦法,只能放賴。
不過,今天他這些事做的太過了,夏老爺子就算是想要放過他,不說夏老爺子自己心里過不去,就是當著小兒子和幾個孫子的面,夏老爺子也不能這么干。
這種事都輕易原諒了,那給孩子們樹立了什么榜樣!
敢賣地,這絕對不能原諒。
“你是有事沒辦完,才打算在這留一宿。現在你也沒事了,滾吧。以后你愛干啥干啥,我就當沒你這個兒子。你給我滾吧!”夏老爺子朝夏二叔一揮手,就讓夏二叔走。
“爹……”夏二叔可憐巴巴地看著夏老爺子。
夏老爺子這么說話,他哪敢走啊。想了想,夏二叔就過來想抱夏老爺子的大腿。
“二哥,你要走了?那這點心你別忘帶上。”小黑魚兒見夏老爺子也不揍夏二叔了,夏二叔黏黏糊糊的也很煩人,他干脆就拎了夏二叔那匣子霉爛的點心過來。
小黑魚兒正好攔在夏二叔和夏老爺子之間,然后他就把點心匣子塞進了夏二叔的懷里。
夏二叔下意識地就把點心匣子給抱住了。然后,他才發現自己做了什么。低頭看看小黑魚人,夏二叔的臉色就變了變。
這半天的工夫,夏二叔都忙著這個事那個事,他將心里的某種情緒和想法就壓制住了。
他從府城回來,雖然是有別的事情要辦,但也存了炫耀的心思。他本來是打算用居高臨下的眼光看看如今家中的生活的。
然而,在門口下了馬車,他立刻就察覺到了家里和諧興旺的氣氛。
一戶人家日子過的怎么樣,其實不用人說,一邁進這個家的家門,就能夠感受到了。
然后,他又看到夏三叔趕了大車回來。他不在的這段日子,家里竟然拴了大車了。夏二叔并不相信大家所說的,什么三家合伙拿錢的話,他心中猜疑,夏老爺子心疼大孫子、三兒子和小兒子,是夏老爺子自己拿出銀錢來,拴的這輛大車。
什么三家人合伙拿錢的話,那就是糊弄他一個人的。
再然后,夏至竟然做主做主買下了他的麥子。
那銀錢,可都是從夏老爺子的柜子里拿出來的。
夏二叔的心里翻騰來翻騰去。他原本在家里的時候,夏老爺子可是不愿意拴大車的,也沒這么痛快地往外拿出過這么多的銀錢來。
這都是因為他不在這個家里了,夏老爺子才拿出這些銀錢來給兒孫們。當然了,這個兒孫里面,可是把他這一股人給刨除在外了。
因為有別的事在心頭,夏二叔才把這種種的想法壓在了心里頭,沒有表現出來。但此時此刻,在他挨了一頓狠打之后(這是他有生以來挨的最重的一次,夏老爺子竟然用那么粗的燒火棍打他),夏老爺子不僅沒收了他的地契,還趕他走,一副不想再認他這個兒子的模樣。
夏二叔的目光閃了閃,在低頭看了看趾高氣揚,穿著淡青色夾紗褲褂,如今臉蛋都有些肉嘟嘟的小黑魚兒,夏二叔心中所有的不滿和黑暗情緒頓時都涌了出來。
他自己的孩子都多大了,夏老爺子還給他生了這個小兄弟,而且還把這小兄弟給捧上了天。
夏老爺子存了那么多的銀錢,肯定都是給這小兄弟存的。還有那輛大車,還有他的地,他的房,以后恐怕都要落進這個小兄弟的手里了。
瞧瞧現在這小兄弟的囂張的樣子,他也在趕我走啊。把我趕走了,這家里的一切就是他的了!
這么想著,夏二叔再也壓制不住心底的惡意。他一手將點心匣子扔在地上,然后就推了小黑魚兒一把。
夏二叔正當壯年,還是種莊稼的底子,小黑魚兒才幾歲,才多大的個頭。夏二叔這把用上了力氣,小黑魚兒被推的踉蹌后退了幾步,仰天就要栽倒。
真是說時遲,那時快。
夏二叔背對著夏至,所以夏至并沒有看到他表情的變化。看到他推小黑魚兒,夏至才反應過來。她連忙過來扶小黑魚兒。大青汪汪叫著也沖過來。
不過,夏至還是晚了一步,沒有抱住小黑魚兒。但她終究是眼疾手快,一把撈住了小黑魚兒的胳膊,減緩了小黑魚兒跌倒的勢頭。
小黑魚兒還是一個屁股蹲坐在了地上,卻沒有仰天摔倒,沒有摔到頭。不過這也夠他疼的。
夏至眼看著小黑魚兒的臉色變了變,一雙大眼睛里立刻蓄滿了淚水。但是小黑魚兒咬咬牙,愣是將眼淚給憋了回去,沒讓眼淚流出來。
“我、我沒事……”剛強地說出這句話,但卻岔了音兒。
夏老爺子也反應不及,但他卻瞧見了夏二叔那剎那的變臉。老爺子的臉色也變了,他沒顧上說夏二叔,就過來要扶小黑魚兒。
但是只走了兩步,夏老爺子就頓住了,不過一雙眼睛還看著小黑魚兒。
小黑魚兒一聲沒事兒了,并沒有讓夏老爺子放下心來。但看著夏至和幾個孩子都擁過來照看小黑魚兒,夏老爺子的心還是略松了松。
“二叔,你咋打我老叔呢?”小樹兒先發聲了,他看出小黑魚兒摔的挺厲害。臘月和夏林也心疼小黑魚兒,兩個孩子也被嚇著了。
不論其他,夏二叔那么大的人了,對小黑魚兒下這樣的狠手,就不應該。
夏至沒有立刻將小黑魚兒扶起來,而是讓他先坐著緩一緩。然后,她就扭過頭來,臉上甚至還帶了一絲的笑意。“爺,我二叔這肯定不是故意的。他多大人,我老叔才多大啊,他要故意使這么大的勁兒,那成啥了?”
“哎呀,我老叔胸口都青了。這是啥時候的事?老叔啊,你咋都起不來了!是不是骨頭,是不是骨頭給……”
夏至素來沉穩,她這樣吵嚷起來,大家伙的臉色就都變了。
夏二叔原本還想順著夏至的話說他不是故意的,結果聽著聽著,就啥也說不出來了。他往地下看看,然后又轉回頭來看夏老爺子。
夏老爺子的臉色前所未有的可怕。
這個家里,出來他和夏老太太,還沒人敢對小黑魚兒動過手,尤其還是在他的面前!
“老二,你有氣兒沖著我,被沖你小兄弟。他小,擱不住你那一下子。你沖我來!”夏老爺子沉聲喝道。
“爹,我、我不是故意的……”夏二叔大聲辯解。
“你……嘿……”夏老爺子一句話在舌頭尖打了個轉,終究還是咽了回去。他沒理夏二叔的故意不故意。“老二,你這打的不是你小兄弟,你打的是我,你打的是你爹我的臉!”
夏老爺子話音落地,就聽夏二叔嗷的一嗓子。原來大青悄沒聲地一口咬住了夏二叔的腿。
“啊……啊……”夏二叔一邊嚎,一邊想要甩開大青。然而大青的塊頭很不小,咬合力更是驚人。他咬住了獵物,沒有主人吩咐,根本就不會撒嘴。
夏二叔的袍子和褲子很快就被血給浸濕了。張老爺想要上前,但看看大青,聽著他從牙齒縫里發出呼嚕呼嚕聲,卻嚇的又后退了兩步。
夏二叔甩不開大青,一眼就看到方才被夏至奪下放在一邊的燒火棍了。他忍痛拽著腿過去,就要把燒火棍揀起來,將大青打開。
但是一雙白皙的小手卻在他之前,將燒火棍拿在了手里。
夏至讓臘月幾個照看小黑魚兒,她似乎沒注意到夏二叔的窘態,只是過來拿燒火棍的。夏至將燒火棍遞到了夏老爺子手里。
夏老爺子接過燒火棍,可沒去打大青,而是又招呼到了夏二叔的身上。
“你這個不孝子,我還沒老的走不動,看不見呢,你就當著我的面打小龍了……”夏老爺子這回下手,可沒留任何的情面。
這個時候,即便是夏二叔再把他的親娘搬出來,哪怕他抱出他親娘的牌位來,那也是沒用的。
夏至已經將夏老爺子的心理給琢磨清楚了。
夏秀才和夏二叔因為沒了親娘,所以在夏老爺子看來,是需要特別的關愛和照顧的。跟他們相比,小黑魚兒在這方面不具備任何優勢。
但是,當前的情況下,小黑魚兒和夏二叔相比,卻又是絕對的弱勢。
小黑魚兒是有親爹娘維護,但架不住他年紀小,而親爹娘卻已經上了歲數。夏老爺子可以扶持前面幾個兒子長大成人、娶妻生子,卻未必能夠維護小黑魚兒到那個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