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中等身材,兩鬢已經有些斑白,長的慈眉善目的,正是栓柱的奶奶。剛才夏至跟栓柱論起輩分來,知道栓柱奶奶跟田老頭和田王氏是同輩。因為他男人在靠山屯兒田氏族中排行第五,一般屯子里的人都要叫她一聲五奶或者五嬸什么的。
栓柱奶奶年紀比較大了,又來給他們送吃的。夏至和夏橋、小樹兒趕忙都站起身叫了一聲五姥。
老太太很高興地應了,連聲夸夏至幾個乖巧懂禮,然后她還親自從籃子里抓了李子塞到兄妹三個人的手里,說是剛從樹上摘下來,也洗干凈了的,讓他們不用擔心盡管吃。
“咱這窮地方,這個時節,也就是這點兒伏李子還能吃吃。”栓柱奶奶笑呵呵地說道,又將籃子塞到夏至的懷里,讓她拿著慢慢吃。
靠山屯兒的田地很少,一般的人家就是靠著山上幾棵果樹產的果子賣錢過日子。看栓柱和他奶奶的穿戴打扮,就知道他們家的日子也不好過。而這幾乎有半籃子的新鮮的伏李子,應該是他們家現在最好,也是最值錢的東西了。
夏至又是感動,又有些不好意思。心里想著,人和人可真不一樣。他們每次來都大包小包地給自己姥家拿東西還送錢,可田老頭從來舍不得讓他們摘樹上的果子吃。
這么多年了,他們就從來沒吃過田老頭家的新鮮水果。按照田老頭和田王氏的說法,那都是要賣了還錢過日子的,給孩子們吃,就是罪過,就是不會過日子。
但夏至知道,田大寶是能吃到新鮮果子的。
夏至極請栓柱奶奶在自己身邊坐下,又拿出點心來給栓柱奶奶吃。栓柱奶奶就說自己的牙不行了,吃不動這些東西,而且她方才在家里已經吃過飯了。
“這個挺貴的東西,你們給了栓柱不少了。”顯然是個很慈祥,很懂得人情來往的老人家。
栓柱奶奶坐在夏至身邊,一雙眼睛上下仔細打量著兄妹三人。按照她的說法,兄妹三個里頭,要屬夏橋長的最像田氏,而夏至長的比小時候的田氏還要俊俏。
“看你們三個就知道了,來娣那丫頭是個有后福的。從前啊……”栓柱奶奶就說起田氏小時候的事情來。
原來栓柱奶奶家和田老頭家就住在一條街上,兩家之間隔了一個院子。田老頭家的事,栓柱奶奶幾乎都知道。她是看著田氏長大的。
“從小就是個美人坯子,那小模樣,別提多招人愛了。山窩窩里也能飛出金鳳凰來。比她倆姐長的都好看……”
“五姥,我娘還有兩個姐姐啊?”夏至就問了一句,她還真沒怎么聽田氏提起過自己的兩個姐姐,而且這些年他們跟田老頭家來往,也從來沒聽過她們回來走親戚。
“啊,你娘沒跟你們說過啊?”栓柱奶奶的臉上就露出吃驚的表情來。
夏至趕忙笑著說他們是聽過的:“那時我還小呢,都沒記住。這兩年我娘都不咋說了。五姥,你給我們說說啊,我那倆姨都是啥樣人啊,她們現在在哪兒,咋沒見她們回來走親戚?”關鍵是田老頭和田王氏這里就從來沒提過另外兩個閨女的事。
栓柱奶奶嘆了一口氣,又四下瞧了一眼。
這個時候人們都回家吃飯去了,因此這土地廟前頭再沒別人,只有他們幾個。
栓柱奶奶想了想就說:“跟你們說說也沒啥,反正這也是大家伙都知道的事。”
“對,對,五姥,你都跟我們說說。”夏至趕忙就道。跟著老太太相處了一會,夏至發覺這老太太心腸善良,而且還很善言談,熟悉了之后,那就更能說了。看來栓柱話嘮的這一點,應該是承襲自他奶奶了。
栓柱奶奶就打開了話匣子。
“你娘前頭站住的,就兩個姐姐。老大叫招娣,老二叫帶娣,她們都比你娘大了好幾歲。你娘啊不是你姥帶大的,是她倆姐給帶大的。”
“哦,”夏至點頭,“是這樣啊。”在這個年代,這種事情并不罕見。家里大人事情忙,生的孩子又多,根本就帶不過來,所以大的帶小的,就是一件順理成章的事情了。
“五姥,我娘跟我兩個姨都差了多少歲啊?”夏至又問了一句。
“你娘跟你大姨差了十歲,跟你二姨差了九歲。”栓柱奶奶雖說上了一點兒年紀,但是記憶力非常好,她還能說出田氏的生辰八字,對田家姐弟幾個的年紀自然就更記得清清楚楚了。
“愛呀,那在我二姨和我娘中間,我姥她就沒再添別的孩子了?”夏至又問。這個年齡差距似乎有問題啊。
田家大姨和二姨只差了一歲,這應該就是三年生倆的節奏,兩個孩子之間相差不足兩年,就算做是一歲。
田老頭和田王氏明顯都是特別重男輕女的人,一開始接連生了兩個,應該就是著急要生兒子的。這樣的兩個人,那個時候應該也正年輕,生下兩個女兒之后,肯定會為了生兒子繼續加倍努力的。
所以,在田家二姨和田氏中間,竟然有九年的空白,這很不合情理。除非,那個時候田老頭和田王氏兩人之間誰病了,暫時不能生了?
“他們倆身子好著呢。”栓柱奶奶的臉上閃過一絲無法形容的表情,她又四下看了一眼,然后又遲疑地看向夏至兄妹三人,似乎是在猶豫著說還是不說。
“五姥,你就說吧。其實我們也知道一些。”夏至趕忙就催促道。
“你二姨和你娘她們倆中間那幾年,你姥和你姥爺也沒少生,不過都沒留下。”栓柱奶奶這才告訴夏至。田家二姨之后,田老頭和田王氏為了快點兒生個兒子,幾乎一直保持這三年生倆的節奏。
至于那些孩子都沒留下,也并不是說她們都夭折了。
“……都是丫頭,說養不起,剛生下來,就讓你姥爺給扔山里頭喂狼了。”栓柱奶奶低聲說道,說完又是深長的嘆氣,“作孽呦。”
夏至卻有些反應不過來。“都、都扔山上、喂、喂狼了?”
“那可不。”栓柱奶奶點頭確認,“這在咱屯兒里是誰都知道的事。那時候你們五姥爺上砍柴,還看到過,吃的沒剩下啥了,哎呦,慘啊,作孽啊。”
夏至的臉就有些發白,她回頭看向夏橋和小樹兒。夏橋和小樹兒的臉色也不大好看,小樹兒還朝夏橋身邊挪了挪。
看來,這兄弟兩人也沒聽過這件事。
夏至卻不想表現的太震驚了,免得栓柱奶奶不肯再告訴她們。所以,她勉強撐出一張淡定臉,估計也不是很成功,栓柱奶奶就發現了。
因為怕栓柱奶奶起疑,夏至趕忙解釋:“五姥,那現在山上還有狼嗎?”她們是被山上有狼這件事給嚇到了,而不是田老頭和田王氏把剛生下的還活著的孩子扔到山里喂狼這件事。
“有,還有不少呢。你們晚上好好在屋子里待著,可別出來亂走。有的時候山里的狼沒食吃,半夜還偷摸進過屯子里。”栓柱奶奶立刻就囑咐道。
夏至趕忙點頭,說她晚上絕對不出來。
“五姥,這樣的事,在咱兒這……多嗎?”略頓了頓,夏至又小心地問栓柱奶奶。
栓柱奶奶愣了愣,這才明白夏至問的是什么。她臉上的表情很悲傷。“咱這屯子窮啊,全靠老天爺賞口飯吃。閨女多了,那是愁人。不過,咱這可沒那個風俗。”
栓柱奶奶很鄭重地告訴夏至,靠山屯兒并沒有生下女嬰就弄死的風俗。這件事,也就田老頭家做過,而且還做的不少。
也因為這件事,所以屯子里的人有些瞧不上田老頭,覺得他的心太狠。這樣的人,大家看了都覺得后背發涼,也就不愿意跟他有什么親近的來往了。
后來田老頭一家干脆關起門來過日子,一方面是田老頭的性子獨,另一方面也是因為大家伙對他把活生生的女嬰扔山里頭這件事非常反感的緣故。
“……家里養活不起,也能想法送人,親生骨肉,不知道多少世才托生成人,總得給她一條活路。再說了,孩子要說養活也好養活,大人多干點兒活,大家伙省出一口飯來,沒干的就喝稀的。咱這地方是窮,可還真沒聽說過餓死人的。”栓柱奶奶絮絮地說著。
夏至、夏橋和小樹兒都點頭,覺得栓柱奶奶說的對極了。
夏至卻又有了疑問。“五姥,那我娘、我娘她是咋活下來的?”
田老頭和田王氏生到田氏這里,還是沒有兒子。他們已經扔掉了那么多個女嬰,為什么到田氏這里突然就不扔了。
“誰說他們沒扔?你娘生下來,半夜就讓你姥爺拿糞箕子扔山里頭了。是你大姨和你二姨倆人結伴進山里頭,又把你娘給撿回來了。”
“啊,還有這件事?”夏至吃驚。
“千真萬確的。”栓柱奶奶本就愛說話,而夏至又是一個極好的聽眾,該認真聽的時候她聽的認真,該提問的時候她就提問。栓柱奶奶打開了話匣子就摟不住了。“為了撿你娘回來,你大姨和二姨還挨了你姥爺一頓打。”
“你姥爺打完了你大姨和二姨,就讓她們把你娘再給扔回山里頭去。你兩個姨硬挺著沒答應。后來你姥爺也不知道是咋地,就不管了,說孩子是你大姨和二姨留下的,她們倆有能耐,就自己養活。”
“然后呢……”夏至追問。
“然后你大姨和二姨就養著你娘了。你姥也沒奶,你倆姨就把自己的飯省出來,你娘是喝米湯,吃著你大姨和二姨牙齒里省下來的那點兒飯食長大的。”
夏至跟夏橋和小樹兒面面相覷,原來田氏竟然有這樣的身世,真是讓人萬萬沒有想到啊。
“那我大姨和二姨后來上哪兒了?”夏至將田氏的身世消化了一會,就又問栓柱奶奶。
“還能去哪兒呦。都讓你姥爺給聘去大西邊山里頭了,倆苦命的孩子。”栓柱奶奶一提到田家大姨和二姨就忍不住的嘆氣。
所謂的大西邊山里,就是比靠山屯兒還要偏僻和貧窮的地方。靠山屯兒這個地方的山,比起大西邊的山,就只能被稱作小山丘。
靠山屯兒這邊離著官道也就十來里路的距離,而大西邊的山里頭,要從那山里走出來,就得十天半個月的。
“你大舅要定媳婦,你姥和你姥爺沒錢,看你大姨和二姨也到年齡了,就把她倆都給聘了。得的彩禮,才給你大舅定了媳婦。”田家大舅定媳婦的時候,田家大姨和二姨已經年紀老大,是靠山屯兒出名的老姑娘。
那個時候,并不是沒有人上門給這兩個姑娘做媒,但都出不起田老頭要的彩禮。而且,田老頭的打算,是自家沒啥勞動力,就把兩個閨女都當漢子使喚了。
直到田家大舅定媳婦,非需要銀子不可了,田老頭才尋著能出最多彩禮的人家,把兩個閨女相繼聘了出去。
“沒聘我娘?”夏至又問。
“你娘長的好看啊。你倆姨的彩禮,也夠給你大舅定媳婦的了。”栓柱奶奶就說道,“也多虧那時候你姥爺沒舍得像聘你大姨和二姨那樣聘你娘,要不然,也沒他們今天的好日子了。”
也沒有他們這三個孩子了。
夏至、夏橋和小樹兒相互交換了一個眼色,三個孩子的心情都很復雜,一時之間也找不到合適的詞來形容了。
“當時沒照著你大姨和二姨那樣聘你娘,還多虧你大姨和二姨攔著。說你娘長的好看,能聘個好人家,照樣要彩禮,哎。”
照栓柱奶奶的說法,田家大姨和二姨對田氏那可真是好的沒法說,說是恩重如山也不為過。但是這些年卻很少聽田氏提到她們。田氏一心一意地幫扶娘家,卻從來沒說過要幫兩個姐姐。
田家大姨和二姨現在在哪里,過的又是怎樣的日子呢。
夏至就又問了栓柱奶奶。
“你大姨是讓你姥爺給聘到大西邊的山里頭了,也不知道叫啥地方,聽說是一年就沒有幾個月不下雪的,那個地方的人都活不長。人家就拿了彩禮,就把你大姨給接走了。”那之后,田家大姨跟田家之間就斷了音訊。
“那我二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