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老太太沒說話,這幾天或許衍圣公府上下不怎么好過,可衛家這里,同樣也不怎么好過。
頭一個難過的就是大夫人,原本就先死了丈夫兒子,如今唯二兩個女兒還有一個也過的如此艱難,她簡直不知道活著還有什么希望。
衛老太太沉默了半響,看了一眼三老爺,問他:“你怎么看?”
三老爺是很知道揣度衛老太太的心思的,不管是出自私心還是出于討好老太太的目的,他垂頭半響,抬頭看著衛老太太直言不諱:“恕兒子冒失了,老太太,不如就和離吧?”
最難的一句話已經說出了口,衛老太太也并沒有發怒,三老爺接下來的話也就說的異常的順口:“朱家連賣媳婦這樣的事都做的出來,還指望他們待阿敏好?退一萬步,就算是她們真的洗心革面,阿敏心里能沒有疙瘩?......不管怎么樣,阿敏和阿玫是大哥的骨血,我做叔叔的,不會看著她們遭人欺凌。”
不管三老爺這話有幾分真心,總歸是人話,衛老太太面上冷淡的神情總算是和緩了一些,嘆氣搖頭:“有你這句話,你大哥在九泉之下也能閉上眼了。”
頓了頓,她忽然開口問:“上回馮家抄家,到底是為的什么?”
三老爺顯然已經打聽清楚,聽見衛老太太問,半刻遲疑也沒有,斂了笑意道:“還是為的之前大皇子的事......”
大皇子,就是明皇后嫡子,十年前死于傷寒。
衛老太太右眼皮跳的厲害,她拿右手的素白帕子按住了,似有若無的嘆了一聲:“什么罪名?”
當年大皇子死的時候,明皇后已經死了,明家也已經倒臺,明眼人都知道,他不是死在什么傷寒上,而是死在了驚恐交加里。
“說馮家行巫蠱,詛咒太子。”三老爺不自覺把聲音壓得極低:“您也知道,早些年就有御史參奏的,可是圣上一直沒當回事,不知道怎么的......最近又有御史舊事重提,圣上就下令讓錦衣衛去查.......”
從前明家當權的時候,馮家是什么都是好的。
而等到明家倒了的時候,一家獨大的馮家也不是好的了。
衛老太太想笑,卻怎么也笑不出來,只覺得頭昏昏沉沉的糊涂的厲害,半響才唔了一聲。
既然說到了這里,三老爺也不再藏著掖著,干脆同衛老太太說破:“這回朱家把事情做的這么絕,或許也有因為御史上奏的緣故。”
這個上奏自然跟馮家沒有關系,而是說云南那批打著傳國玉璽造反的余孽是同衛老太太有關的事,在三老爺看來,朱家這分明是迫不及待的要脫身了。
馮家如今的下場又更堅定了朱家甩脫衛家的信念。
朱家畢竟是天子心腹,朱芳是左金吾衛副千戶,是跟著天子的近臣,在御前行走,比旁人更能揣摩天子圣意。
或者是他們看出了什么。
衛老太太和三老爺想到這一點,都有些無言。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這不是她們能左右的。
衛安卻不這么想。
她總覺得上一世的衛家倒的有些不正常衛家的壞事一件接著一件,就沒有停的時候。從衛大老爺和長子的死開始,衛家就好像陷進了什么詛咒......
這不是天災,而是人禍。
從逼死衛老太太,一步一步叫衛家再也無法復起,這更像是一個巨大的圈套,籠罩在衛家人的頭上,準備把衛家人一網打盡。
還有馮家.....
可是能肯定的是,隆慶帝本人是不想逼死衛老太太和馮家的,他這個人,要說他過河拆橋無情無義是真的,可要說他真的存了心一定要把這些功臣逼上死路也不盡然。
上一世到最后他也還想著撈馮家出來。
可是為什么沒撈成呢?
衛安的手指無意識的在黑漆的小幾上敲擊幾下,忽然瞪大了眼睛。
榮昌侯世子最后之所以會死在刑部大牢里,明面上的理由刑部尚書和大理寺卿三司上書說是他畏罪自殺。
可是榮昌侯世子會畏罪自殺嗎?他明知道他的父親同隆慶帝的關系,螻蟻尚且偷生,何況是他一個要擔起榮昌侯府一百多口性命的世子?
這樣的手段后來衛安曾經不止一次聽彭采臣提起。
人這種生物,年輕的時候越是謙虛謹慎,臨到老了就越容易驕矜,好像是想把從前的克制和小心翼翼都給成倍成倍的補回來。
當初的彭采臣就是這樣,他到了后期,已經功成名就,覺得他自己家榮華富貴已經穩固了以后,就總是很愛炫耀,不止一次的提過,他說衛家實在太蠢,到死都不知道得罪的是誰,被抄家滅族也是應當的。
到死都不知道得罪了誰......
衛安把這兩件毫無關系的事兒一聯系到一起,竟然結結實實的忍不住打了個冷顫。
是啊,隆慶帝如果要整治衛家,多的是法子,他多的是言官走狗,更甚的,只要他身邊的錦衣衛按照他的意思揣摩揣摩罪名,衛老太太早就死了幾萬遍了。
而隆慶帝顯然是不想衛老太太死的,不管是出于對明家最后一點兒血脈的補償,還是出自曾經明皇后的情分,隆慶帝畢竟對衛老太太還很是眷顧,就算最近朝中風波又起,衛老太太這里也還是風平浪靜......
倒好像是真的跟衛家有仇的人,知道從哪里攻擊衛老太太最痛,知道如何叫衛家其余人跟隆慶帝半點關系都不再有只要隆慶帝這個小姨子沒了,剩下的衛家人在隆慶帝那里算個什么?就算是十個長寧郡主,在隆慶帝心里恐怕也比不過一個衛老太太的情分來的重要!這些人分明就是沖著毀掉衛家來的......到底是誰這樣跟明家的人有深仇大恨,連明家最后一個女眷了,都已經年過半百了的老太太也不放過?
道阻且長,衛安看著屋外巨大的雨幕,沉默半響,讓藍禾捧著一只水晶花瓶往正院送去,藍禾輕手輕腳的進來,先朝外頭看了一眼,并沒有去拿花瓶,輕聲對衛安道:“姑娘,李嬤嬤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