瑯華前世總會做一個和陸瑛有關的夢。
她躺在草地上,聞著杏花那又酸又甜的味道,睜開眼睛,透過朦朦朧朧地見到陸瑛半倚在不遠處的杏花樹下,穿著一襲青色的長衫,漆黑的頭發上像是染了露珠,眼睛深遠而安靜。他咬著草莖,邊看書邊哼著一曲不知道從哪里來的調子,正得悠閑,不知從哪里來了下人,他立即將手中的書藏起來站起身,那時他大約有十來歲,雖然仍舊青澀,卻一板一眼的舉止得體,活脫脫一個禮數周全的士族子弟,可是轉眼人走了之后,他就爬上了樹去逗那嘰嘰喳喳的幼鳥。
她仰起頭想要去看他的面容,他的臉卻被璀璨的陽光遮住,看不清楚。
遠處傳來乳母叫喊的聲音,她知道應該爬出去,免得乳母和下人被母親責罵,卻還是留了下來,聽著鳥叫聲,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如今這一切不再是夢,她真的可以見到陸瑛了。
相見的這一刻是那么的長。
陸瑛將去嶺北那天夜里,他藏著心里的秘密拉著她的手,緊緊地摟著她,整夜一言不發。走出屋子卻又忽然折返,為她梳理好頭發,仔細地為她畫眉,她能感覺到,他的手在微微地發抖。
陸瑛應該已經猜到嶺北之行十分兇險,他低聲在她耳邊嘆息,“是不是無論怎么樣,你都會原諒我。”
她知道他是指為了仕途不得不冒險去嶺北督軍,她笑起來,“只要你平安回來,我都原諒你。”他在她脖頸上輕輕地舒了一口氣。她現在還能感覺到他那一刻的輕松。
戶部尚書陸瑛心思縝密,城府頗深,不喜被人揣摩心思,這跟他年少成長經歷有關,身為庶子,要用多少心思最終才能成為陸家宗子,大齊朝雖然仍舊科舉取士,卻更看重出身,陸瑛沒有城府就不能從一個小小儒生一路升遷到戶部尚書。
陸瑛表面上的冷漠和疏離她不知道,她只能看到他心底里藏著的那個善良又脆弱的孩子,這就是她為何知道他的愛意,又為什么會愛上他。
丫鬟搬來了屏風,圓臉的小丫頭幫她將被子掖好。瑯華聽到腳步聲響,屏風上已經映出了一個影子。
身姿頎長,輪廓清秀,邁著不大不小的步子,走到祖母跟前施施然地行了個禮。
瑯華忍不住側頭想要順著屏風的縫隙向外張望。
旁邊的丫鬟忽然伸出手將屏風輕輕地挪了挪,讓她的視線正好能通過那條細小的縫隙,看到屏風外面的一切。
瑯華向小丫鬟笑著點了點頭,這孩子年紀雖小卻很機靈。
她正需要這樣的人去幫她辦事。
瑯華招了招手,等到小丫鬟湊過來。
瑯華低聲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丫鬟恭謹地回,“奴婢阿莫。”
阿莫,阿莫,瑯華讀了兩遍豁然想起一個人,她招了招手輕聲在阿莫耳邊吩咐了兩句,阿莫有些猶豫,瑯華道:“祖母問起來,還有我呢。”
阿莫這才點頭,“奴婢明白。”
阿莫轉身離開了屋子,外面也傳來祖母的聲音,“瑯華還病著,這些禮數就該省了,”說著頓了頓,“怎么沒跟你母親一起回去?”
瑯華抬起頭正好看到陸瑛,白皙的臉孔,濃黑的眉毛,一雙眼睛熠熠生光,穿著淡青色的長袍,整個人仿佛沐浴在月色下,才十三四歲的年紀,卻已經十分的俊美。
瑯華心中涌入一種說不出的熟悉感。
對,這就是陸瑛,跟她想象中的陸瑛沒有任何的差別。
皇上曾說,論才情、容貌,唯有裴、陸二卿若以匹敵。夸贊大齊朝兩個才貌雙全的兩個男子。
這句話她現在還不得證實,可以肯定的是陸瑛和裴杞堂是生死之敵,可是什么人能夠在嶺北害了陸瑛,緊接著又向裴杞堂下手,她被冠上與裴杞堂的通奸之名而死,裴杞堂也難逃此罪,通奸,害死戶部尚書,兩條罪名就算是皇上也不能護他周全。
到底是誰在操縱著一切。
如果陸瑛也有前世的記憶,她就能和陸瑛一起分析,找到那個人。想到這里,瑯華的心臟“突突”跳個不停。
陸瑛表情十分恭順,聲音也很謙和,“我來看看瑯華妹妹的病如何了。”
陸瑛說著向這邊看來。
瑯華對上了陸瑛那雙通透的眼眸,雖然沒有拒人千里的冰冷,也沒有飽含笑意的溫存,有的只是禮數周全,這雙眼睛能看透人心,又拒絕別人窺探他心底的秘密。
瑯華頓時一陣失望,難以描述的消沉情緒不禁襲來,心口又酸又疼,讓她不由自主地攥起了手指。
顯然只有她知道從前的事,不,應該說是未來將要發生的一切。
從前的一切,兩個人的感情和恩愛都還是泡影,不復存在。
顧老太太點點頭,“已經好多了。”
陸瑛拿出兩張藥方交給顧老太太,“我們家中三房有個堂姐,出花的時候用過這個藥方,我在藥石書上也查過,可以清熱生津、消腫排膿,如今瑯華妹妹已經好轉,連續服用幾劑,再食療調養定能痊愈。”
顧老太太笑著頜首,“難為你了,”讓旁邊的小丫鬟將藥方接在手里,“去杭州的事已經籌備好了?”
陸瑛道:“這兩天就要啟程。”
顧老太太有些意外,“這么快?”
陸瑛的目光向屏風后看了看,他知道顧大小姐瑯華,就在屏風后面,陸、顧兩家的婚事雖然沒有正經提起來,但是人人都知道顧瑯華將來是要嫁給他的,只要他們兩個同時出現,屋子里從長輩到下人都若有若無地將視線落在他們身上。
八歲的女孩子,雖然沒有了父親卻有祖母、母親庇護,不食人間煙火,關注的無非是衣食住行,他們湊在一起也沒什么可說的。
家族的婚約,看重的是利益,顧瑯華到底怎么樣,他也不甚在意。
可是今天,屏風后那雙眼睛卻變得十分銳利,尤其是方才看他的那一眼,目光中飽含了一種讓他十分復雜的情緒,就像一柄劍直接插進他的胸口,突然又漲又酸,他幾乎愣在那里,回過神來不禁詫異怎么會有這樣的感覺。
這一定是錯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