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小貧瘠便是原罪。”
亓官讓冷眼看著使者被主公斥責,又被自己的同僚譏笑,這位使者明明悲憤羞恥到了極點,可他卻只能露出諂媚討好的笑。使者又不是傻瓜,他能不知道自己過來會討到什么羞辱?
明知道是什么局面還是來了,非走這么一遭。
究其原因就是北淵太弱,他不得不來。
因為弱小,所以派遣過來的使者毫無尊嚴可言,只能任人羞辱。
豐真道,“弱小貧瘠本就是罪,可這份罪又不是我們帶給他們的。自討的苦吃,活該。”
北淵作為天下五國之一,若是好好經營,未必沒有雄踞北方,靜觀天下的資格。
誰讓北淵從一開始就走錯了路?
不,應該說他們的當權者無法克制自己的貪婪,硬生生將一手好牌打得稀爛。
但凡他們哪個克制一下,以家國大義為重,而不是將私心放在首位,北淵也不至于如此。
不過,這些話現在說說就是站著說話不腰疼。
北淵難道從上到下都是利欲熏心之輩?
追根究底不過是劣幣驅逐良幣,那些良心未泯的人只能選擇同流合污才能保全自身。
同流合污的人多了,群體龐大了,自然也讓北淵根基腐蝕得更快了。
哪怕有人知道北淵這樣下去會自取滅亡,但誰又敢站出來說呢?
敢說的人要么啞巴了,要么就死了。
北淵這一切——何嘗不是東慶、南盛和中詔也曾經歷過的?
不過,后面三個國家徹底解脫了,因為有人用暴力將腐爛的根系從主干上斬斷,北淵卻還在沉淪。亓官讓可絲毫不同情被眾人戲謔為難的北淵使者,反而覺得這是他們應該有的報應。
擱主公先前的話來說,雪崩之時,沒有一片雪是無辜的。
同理,北淵崩塌的時候,這些混跡官場的人也沒一個是無辜的。
選擇沉默與選擇同流合污有什么區別嗎?
本質上都沒區別,他們都是將北淵推向末路的劊子手。
這位使者也是北淵朝臣,如今以這般低微的姿態匍匐在主公腳下,不也是他活該嗎?
當眾人散去,使者訕訕帶著三十二位美男狼狽離開,亓官讓瞧見他神情黯然,悲憤卻又無可奈何,眼角似有淚痕。見狀,亓官讓嗤笑一聲,手中的羽扇搖得更歡快了。
他就是喜歡看到敵人在絕境中掙扎的模樣,讓人心情愉悅。
正想著,耳邊傳來嘎吱嘎吱踩雪聲。
亓官讓不用回頭也知道腳步聲是誰的,轉身對姜芃姬行了一禮。
“文證在瞧什么?”
姜芃姬順著亓官讓方才的視線瞧去,隱隱還能瞧見小點一般的使者。
亓官讓道,“幾頭可憐的喪家之犬。”
姜芃姬瞧他,認真糾正亓官讓的語病。
“不該是喪家之犬吧?分明是亡國之犬……”
亓官讓露出愉悅的淺笑。
姜芃姬道,“文證可會覺得我這么說是小人得志了?”
亓官讓道,“主公是女子,并非小人。主公本就是勝者,勝者有資格書寫歷史,如何得志亦不為過。本就是即將亡國,亂世之人不如狗彘,亡國之犬四個字,有哪一個字是說錯的?”
“我方才聽到你與子實的對話,還以為你由此及彼,同情那個被凌辱嘲諷的使者,生出些傷春悲秋的情緒……呵,我這才眼巴巴上來想開導你的。”姜芃姬似真似假地笑道,“還是我對文證了解不夠。文證心胸與常人不同,以尋常丈夫思想揣度文證,這也是我的過錯。”
亓官讓笑道,“再無一人如主公這般了解讓了。”
姜芃姬倏地改了話題。
“看這情形,初春未至,北淵便要收入囊中了。”
亓官讓點頭贊同,與姜芃姬默契地忽略了剛才的話題。
姜芃姬道,“文證之于我,不僅是重臣更是摯友。”
亓官讓聽到這話,隱隱感覺不太對勁。
姜芃姬繼續道,“摯友之間,自然是希望彼此能平安,能過得更好,我亦是。”
亓官讓問她,“主公想說什么?”
姜芃姬道,“倘若哪日發現我不對勁了,別聲張,保全好自己。”
她抬手拍怕亓官讓的肩膀,露出與往常無二的笑容,仿佛在說今天天氣不錯。
亓官讓心下一驚,欲言又止。
“記在心里就行。”姜芃姬打斷他想說的話,“我知道文證痛惡北淵那些人,他們選擇同流合污或者面對國家危機而沉默,所以孽力反饋自身的時候,他們就該受著。不過,站在不同的角度有不同的看法。若是沉默能保全自身乃至親族安危,很多人還是會選擇沉默。”
國家重要嗎?
重要,遠比性命重要,但是親族家人同樣也很重要。
有的人為了國家舍生取義,也有人為了家人茍延殘喘活著,選擇同流合污……姜芃姬以前覺得黑便是黑,白便是白,但真正面臨這種局面的時候,她才發現自己只是個普通人。
倘若她出了事情,她希望亓官讓他們以自身為重。
沉默也是自保的手段。
亓官讓第一次失控抓著姜芃姬的手,力道之大渾然忘了君臣之別。
“主公,您這話是什么意思?”
姜芃姬笑道,“事先做個安排,興許能用上。”
亓官讓深吸一口氣道,“這種安排——您讓臣如何接受?”
姜芃姬道,“我只是做了最壞的打算,我會努力讓它別發生,文證該有信心才是。”
亓官讓看著姜芃姬眼眶微紅,剛剛那點兒愉悅的心情蕩然無存。
他原先還期待這雙腳踏上北淵都城那一日,如今卻覺得興致缺缺。
姜芃姬笑道,“我可是文證親自選擇的天命之主,你該相信我能所向披靡,無人能擋。”
亓官讓道,“是,的確如此。”
勇者本該一往無前,但主公卻跟他交代了后事。
這說明什么?
說明這位“勇者”心中對未來也有迷惘,也有彷徨,她不敢確定自己能不能贏。
因為有這份擔心,所以她交代了后事,做了最壞的打算。
這亓官讓如何不擔心呢?
“主公可知讓這一生唯一的愿望是什么?”
“什么?”
亓官讓道,“親眼看著您——只是您,登極,君臨天下那一幕。”
除了你,誰都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