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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20:油盡燈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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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馬休不僅是逃難的難民,還是逃難的奴隸。

  當聽到他用平靜的口吻敘說的時候,姜芃姬與呂徵都感覺到了一股隱忍克制的憤怒。

  當年,馬休的確是為了避禍才逃到相對安穩的北淵。

  只是他沒想到比起血腥的亂世,北淵這把軟刀子殺人才痛。

  馬休一家逃難的時候,身上帶著銀錢,他也知道財不露白的道理,一路逃難過來小心翼翼,倒是沒有惹來覬覦。抵達北淵之后,麻煩才接踵而至。馬休是庶民,而庶民在北淵的地位比外界傳聞還要低得多。那時候,跟馬休一樣避禍去北淵的東慶百姓不少,北淵官府對這些人的態度就跟對待畜生一樣。徭役是最重的,稅目是最多的,幾乎將人往死了剝削。

  馬休意識到北淵情況想離開的時候,北淵朝廷發生了政變。

  政變上位的派系對待庶民和逃難百姓更加苛刻,稅收若是收不上來,直接打入賤籍任由買賣。一些北淵寒門士子氣不過,試圖跟他們理論,下場卻是胳膊擰大腿,血流漂杵。

  馬休一家的積蓄經不起這樣的剝削,自然是想辦法離開了。

  奈何這是個狼窩,進來容易出去難。

  北淵人口是五國之中最少的,對待百姓出境是嚴格控制,后期更是演變成誰出去誰打死。

  馬休只能按捺下來,尋找機會。

  這時候,一樁從天而降的禍事將他砸了個正著。

  為了對抗上位的派系勢力,一群有識之士聚集起來稱之為“新派”,打算用政變刺殺的辦法讓舊派下位。結果還未動手就被舊派首領發現,先下手為強將他們“新派”一鍋端了。

  一鍋端還不準確,因為有漏網之魚。

  這條漏網之魚游到馬休宅邸后門,倒在雪地之中,被出門采買的妻子救回家中。

  舊派找上門,馬休一家被人用“窩藏罪犯”的罪名抓了起來。

  抄沒家產,一家打入賤籍。

  馬休成了北淵士族后宅刷恭桶的雜役,妻女被抓走賣去了青樓,兒子被賤賣凈身……

  妻子自責,撞柱自盡。

  女兒留了一個不知哪個恩客的骨肉,染病死在暗巷。

  小小的兒子則在易氏逼宮事件中被殺紅眼的易氏私兵砍掉了頭。

  馬休幾經輾轉,帶著年幼的外孫女幾經輾轉被販賣了一次又一次,最后成了邊境附近小城的看門老兵。聽聞敵兵要攻打過來了,馬休收拾行囊跟著逃難難民一起向雪城徒步而來。

  來之前,馬休其實做好了死的準備。

  因為他在路上聽說亓官讓鐵血手段殺難民的事情,明白這個決定是正確的,他也知道自己硬闖肯定沒命。但……念在他曾是東慶人的份上,不奢求尸骨回歸故土,只盼外孫女能求得垂憐,被哪個人收養也好,買了也好……實在不行,陪他葬身距離東慶最近的雪城城下也好。

  他們這些難民都是靠腳走來的。

  馬休還算好,好歹有不知哪個死人身上扒下的破鞋,還有不少人是赤著腳的。

  還未抵達雪城,他們便被巡邏的騎兵斥候發現,一個不剩全被抓了。

  本以為會死,沒想到這些士兵讓他們拿了干糧,哪里來哪里去,別想著偷渡去東慶。

  馬休聽到周遭的難民都在抱頭痛哭,又在一些難民口中知道敵兵首領的身份。

  恍惚間,有種山窮水盡即將絕望的時候,又逢柳暗花明的感覺。

  “爺爺?”

  外孫女兒瘦得很,腦袋大身子小,每次瞧見她這樣,都擔心會不會折了脖子。

  馬休道,“莫要擔心,爺爺有法子了。”

  嘴上這么說,心里卻沒有一點兒底。

  縱然如此,他還是懷揣著孤注一擲的心情求見了姜芃姬,報上自己的名諱。

  無人覺得馬休這個糟老頭與天下之主有甚瓜葛,連馬休自己也覺得恍然——他年少的時候,當真曾認識那樣一個人物——亦或者,那些年少記憶只是他這個糟老頭的白日夢?

  當他滿懷忐忑地等待,得到召見,顫顫巍巍來見姜芃姬的時候,時光仿佛一下子就回溯了。

  他看到的不僅是眼前這位威嚴無比的女性諸侯,還有當年在瑯琊郡嬉笑怒罵的鮮明紅衣少年郎。明明是兩段截然不同的畫面,此時卻在他眼前重疊一起,嚴絲合縫,不論是人還是景。

  時光荏苒,歲月待我如風雪刀劍,而你仍如鮮衣少年。

  講述這些事情的時候,馬休渾濁的眸子沒有一絲波瀾。

  不是經歷風雪后的平靜,而是毫無生氣的死寂。

  姜芃姬派人好生安頓馬休,派醫師為他診脈,馬休笑著謝過。

  醫師診脈開了藥,又向姜芃姬回復。

  “油盡燈枯之象……若用精貴藥材吊著,也就這幾月了……”

  醫師能治人頑疾,卻無法挽回壽命將盡的人。

  姜芃姬唯一能做的也就是讓馬休最后一段日子過得好點兒,多活那么一些日子。

  她批改公文的手一頓,墨汁滴濺出黑色的圓點。

  “還能活多少日子?”

  醫師道,“來年春末夏初。”

  姜芃姬揮手,“下去吧,我知道了。”

  今日的直播間很沉默,那些調皮的咸魚也沒說騷話。

  亓官讓問她,“主公在想什么?”

  她緩緩低語,“明年春末夏初,天下可否歸一……”

  另一處,馬休正與呂徵相顧無言,馬休的外孫女兒正捧著香軟的肉餅,細嚼慢咽。

  “……個人有個人的造化……不過是命……少音何故露出這般難過神情?”

  呂徵自嘲,“平日心腸冷硬,今日似乎格外難過一些。”

  馬休卻笑,“今日卻是我這十多年,難得喜慶的日子。”

  將死之前找到可以托孤的人,自然是喜慶的。

  呂徵想說什么安慰的話,到了口中卻什么也說不出。

  追憶往昔什么的更是扯淡。

  對于半生受盡折磨的馬休而言,年少時光越美好,越襯得后半生慘淡痛苦。

  二人真要追憶往昔,只是給馬休傷口撒鹽。

  “……倘若你有三長兩短,這個孩子,我必會待如己出。”

  馬休也不矯情,對著孩子招手,孩子遲疑放下肉餅,在馬休床榻旁坐下。

  “他——”馬休難得開了個玩笑,“日后便是你假父。”

  呂徵黑了臉,糾正道,“是爺爺!”

  他收養馬休的外孫女當養女,他平白矮了馬休一個輩分!

  女孩兒眨眨眼,不知該喊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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