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陽溫暖潤澈的光,漸漸染亮了清晨淡藍的天空,喚醒了身處高山的繁甲城。
漫延于山坡上的磚墻一層層一道道地蘇醒明亮起來,在陽光下閃爍著金色光點。這一個早上晴朗無風,繁甲城無數城道之中的尖叫聲、金戈撞擊聲、逃跑的腳步聲,血液炸開的濕響和小孩子驚慌瑟縮的哭聲,從窗口和天花板斷口里漫出來,溪流一樣熠熠流淌在陽光下。
從窗口和天花板里爬出來的,不止有哭喊求救聲;慌亂之中無頭蒼蠅一樣的人們,不論是普通人還是進化者,都在第一時間往外跑。
有人跳下城墻,落在兩道墻之間的空地上;有人踩著特殊物品,飛撲進半空里;有人試圖戰斗;有人沒站穩,順著城道滾了出去,在絕望的高呼聲中一路滾進了漫延入每一條城道的變異物手中。
林三酒覺得,現在漫延鋪卷了大半繁甲城城道的,恐怕早已不僅僅是中年女人一個了;城中同時變異的,恐怕還有其他人。
哪怕是情況不明的“變異”,看起來也是一旦變異,就會循著同一個模式繼續發展下去,而不是像在西瓜上生出一個橘子似的,生出完全不同的東西來——可是在她抓著八頭德、和種青一起拼命在各個城道中奔跑示警的時候,她至少看見了三種與中年女人大相徑庭的新變異物,每種都像洪水一般,席卷吞沒了各條城道,還在向四面八方繼續漫延。
“那邊,”種青雖然身手不如林三酒,反應卻很快,態度也出乎意料地冷靜,不愧是八頭德看中雇傭的人。他一指斜前方,說道:“我們從那個方向往繁甲城外跑,變異人是從城內出現的,越往外走越安全!”
“你知道路?”林三酒死死攥著八頭德的胳膊,拖拽著他往前跑,揚聲問道。如果不是她拽著,她真怕八頭德會執迷不悟地沖回去,和變異物講道理,勸變異物面前的人冷靜下來。
“我知道方向,”在許多狼狽倉皇奔逃的普通人之中,種青大聲對半空里喊道:“能夠跨越城墻的,都跟我們來!”
能夠跨越城墻的,恐怕一般都是進化者了;普通人中即使有身手矯捷的能跨墻,也跟不上他們的速度。一直像是在身處夢中的八頭德,聞言忽然有了反應,急忙喊道:“我們不能扔下普通人,否則他們就真完了,能帶多少是多少——”
“這里普通人有多少?我們能帶上幾個?”種青反問道。
“那你自己走好了!”八頭德突然發了怒,腳下猛地停住了,給林三酒都拽得一個趔趄。
“我們能不能用東西給城道堵上?”林三酒不愿意看見普通人被屠戮,也生怕八頭德留下來會出意外,立即說道:“只有阻止它們的漫延,才能盡量救下大部分人。這樣吧,種青帶人往外跑,我和你留下來堵城道。”
“對,”八頭德被提醒了一句,就像腦海里堵塞的水道被通開了,立即涌出了行動。他揮手對城道中的人們高聲喊道:“你們都跟著這個人往外走,快點!繁甲城本地的進化者,幫一把城里的人,拜托了,我們留下來攔住——我們留下來堵城道!”
林三酒在那一個瞬間,意識到他差點脫口而出的話是“攔住變異人”,卻在最后一刻改了口。
也就是說,他到現在還抱著幻想,不愿意承認繁甲城中的普通人真的開始變異了嗎?
當然,現在不是深究他想法的時機;當八頭德掉頭沖回去的時候,林三酒也只好緊隨著他跟上去——種青在原地猶豫了一瞬間,一跺腳,朝反方向跑了,一邊跑一邊喊道:“大家跟我來!”
從遠處城道的轉角后,林三酒已經聽見那一陣嗡嗡震震、仿佛千萬只黃蜂一起卷涌來的聲音了;不知多少普通人、進化者,有的攜著孩子,有的拉著同伴,無數只腳起起落落地打在地面上,帶著哭喊驚呼,像滾雷一樣從她身旁沖了過去。
林三酒和八頭德對視了一眼,彼此臉色都不太好:他們剛才從沒聽見過這種巨量黃蜂一般的聲響,很顯然,前方又是一個新的變異人了。
“前面是什么?”八頭德試圖拉住一個人問,但現在哪里還有人肯頓住腳步解釋——那進化者看也不看他、一甩手,喊了聲“快跑吧”,就融入了逃命急奔的人潮里。
“我們沒有多少時間了,”林三酒向八頭德喊了一聲,感覺自己的嗓音好不容易才穿透了被各種響聲震得微微發抖、又一步回蕩擴大了音量的城道:“用路旁的東西吧!”
她一邊說,一邊撞開前方無頭蒼蠅一樣撲來的臉、肩膀和身軀,當她終于從人群中沖出來、面臨著一截空空的城道時,她急忙抓住道路旁一只沉重的木柜子,將它一把甩進了路中央。緊隨而來的八頭德也沒敢浪費時間,攔手抱起一張不知屬于誰的大床,將它打橫扔在了柜子旁邊;沒過一會兒,路障就在越來越近的蜂鳴震顫聲中迅速成形了,隨著地面震震顫顫——這種靠桌椅床柜組成的路障,恐怕擋不住變異人多久。
林三酒只盼能阻攔它一會兒,至少給身后的人群多一點逃生的機會——話說回來,假如繁甲城不是這種層層疊疊、狹窄崎長的構造,她哪里會這樣束手束腳?
“來了!”八頭德喊了一句;第二個字剛出口,就被撲面襲來、驟然響亮起來的蜂鳴聲給徹底淹沒了——那一瞬間,就像是面對海嘯人有自知一樣,林三酒心中乍然跳起一個清清楚楚的念頭:路障完了。
她一把拽過八頭德、將他扔在自己腳邊地上,她蹲下身的同一時間,鐵鱗片也被重新叫了出來,將二人擋在了臨時盾牌之后。
在轟然撞擊時炸響的龐大音波和風勢中,二人剛才匆匆堆起來的路障,連一點抵抗也沒有就全化作了碎塊和齏粉,被激風擊進了半空。林三酒死死抵住鐵鱗片,被在它身上咚咚悶響的力道打得幾乎要蹲不住了;他們就像是身處沙暴中央一樣,無數陰影碎片從鐵鱗片兩側急沖出去,刮得皮膚生疼。
當她從鐵鱗片后站起來的時候,那個沿著城道一路漫延而來的變異人——還是該說是變異物?——也恰好涌到了她的眼前。
此時匆匆爬起來的八頭德,登時松了一口氣:“太好了,不是人。”
林三酒不敢將目光挪開,但她不轉頭也明白了八頭德的意思——他覺得面前這個東西,不可能是由人變異而成的。
的確不太像是人變的,在第一眼看上去的時候。
從轉角后方涌出來的,是大量黑色的粗壯“長索”;它們一根一根地擠滿了整個城道空間,每根都足有一人那么粗,“長索”之間還掛著從城道中打碎沾上的雜物碎片、衣物器具。
它們并不像藤蔓那樣彎曲蜒展,也不是完全鋼筋一樣筆直,那是一種說不上來的古怪質感:每根黑色“長索”都是前尖后粗,微微裹著一層油潤的光,越發顯得烏烏亮亮;似乎充滿了彈性,它們在往前努力延伸的時候,還帶著花朵一般外放的弧度。
想來當它們穿過城道的時候,黑“長索”在城墻磚上就會劃出那種萬千黃蜂振翅般的嗡嗡響。現在它們似乎意識到了前方有阻攔,一時停下了前進的勢頭,在空中擠擠挨挨地微顫著,似乎在看著二人一樣。
“……你再看看。”林三酒看著面前空中顫顫巍巍、足有人頭大的無數黑尖,低聲說道。
余光中,八頭德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了。
是的,只要是掉過一根睫毛的人,都會覺得眼前這一大群黑索越看越眼熟。
“不、不可能吧,這要怎么打?”他抹了一把臉,喃喃地說:“要不我、我們趕緊走吧……”
如果每一個變異人都是這種德行的話,恐怕只有徹底逃離繁甲城,才能完全保證自己的安全——但是,林三酒知道自己做不到安然坐在遠去的飛行器上,看著下方滿城人遭殃。
“現在再跑已經沒有意義了,”她一轉手中鐵鱗片,低聲說:“這一個交給我,你去組織城中的人盡快逃離。”
下一個路障,就是林三酒本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