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位檢察探員坐下來不到五秒鐘,波西米亞就在心里給他們各安上了一個外號。其中那個年紀稍長,一臉褶子都浸泡在莊嚴感中的灰發男人,因為額上深深的抬頭紋,被她暗暗稱之為“舊皮鞋”;另一個年紀較輕,雖然也作出了一臉嚴肅的樣子,但總叫人覺得他在極力掩飾自己的沒經驗,得了個名字叫“小處女”。
“……我們有理由懷疑這間監獄中,有人正在與外界秘密地通訊來往。”
“舊皮鞋”望著波西米亞,眉毛皺得死緊。“雖然所有的信件與電話都會接受檢驗,不過這種聯系正以一種我們不清楚的形式進行……有可能是從獄中向外發出的命令,諸如銷毀證據、追殺仇人一類的,也有可能是反過來從外界進入監獄的訊息,為等待終審判決的在押犯提供違法的服務,幫助他們逃避罪責。你年輕又沒有經驗,當初我就認為這個職位不適合你;但你現在已經是典獄長了,你應該怎么都能夠向我們提供一些有用的訊息才對吧?”
這只破皮鞋態度還挺傲慢的——即使波西米亞不把自己當成典獄長看,也不由板起了臉。她還沒開口,笛卡爾精卻忽然低低地說話了,它似乎完全對NPC的發言入了迷,渾然忘了自己才剛挨過一次掐:“……喂,你發現沒有,小游戲里的內容,似乎也正在推進監獄風云的劇情發展誒!”
……當,當然發現了。
她清了清嗓子,仔細觀察了幾眼面前兩個男人。如果說,這兩個人對她而言有什么不對勁的地方,那就是他們太放松了——就這么平平常常地坐著,身后隨時都可能被人捅一刀;明明桌上放了兩只熱騰騰的水杯,他們也不知道抓緊把難得的清水喝下肚里……
當波西米亞愣了一愣的時候,笛卡爾精仿佛也感覺到了她的疑問,在同一時間疑惑了:“……誰給他們倒的水?”
在那女醫生離開的時候,桌上似乎還沒有紙杯來著——是他們自己倒的?
“喂,溫特斯小姐!”或許是舊皮鞋看她半晌沒反應,壓低聲音喝了一句:“你聽見我的話了嗎?你有什么能夠告訴我們的消息嗎?”
當然沒有。
“我必須仔細調查……”她含含糊糊地說,朝二人一擺手:“請,喝水,喝水。”
小處女舉起杯子就喝了一大口——在他的手掌邊緣,兩條鮮紅色的抓撓傷痕深深地印在皮膚上。舊皮鞋哼了一聲,仰靠在椅子上:“讓個年輕女孩子來管本地最大的監獄……我就知道會是這樣,幫不上忙。”
你媽來管肯定合適,波西米亞在肚子里暗罵了一句。
小處女手上的傷口,可能是出于受害者的掙扎,也可能他只是養了貓而已;而舊皮鞋看起來這輩子都沒闖過紅燈——只憑這一點點訊息,怎么可能判斷出誰是連環殺手?
“我本來對你的調查也沒有太大信心,”舊皮鞋對她啞巴似的態度越來越不滿意,語氣也越來越強硬了:“你往下通知一聲吧,我要求與1759號囚犯見面會談。你最好也一起去,在這個辦公室里安安逸逸的,是干不了這份工作的。”
不等波西米亞有所反應,小處女臉色先唰地白了一層;明明才喝過水,還是沒忍住舔了舔嘴唇。
上一個是疑似食人狂,這個1759號又是什么人物?
波西米亞這時不能再裝傻了,只好叫來剛才那個送三明治的屬下,把通知見面的活兒交給了他;當然,看在舊皮鞋的眼里,無疑又印證了她是一個什么也不會干的花瓶。
見面時間安排在三十分鐘以后,兩個探員和她大眼瞪小眼了一會兒,終于因為想抽煙而起身走了。波西米亞長長地松了一口氣,頓時癱在了桌子上。
“你放松下來干什么?”笛卡爾精浮在桌子上,好像在居高臨下地望著她。“你忘了主持人的話嗎?‘接下來走進你這間辦公室的人之中,有一個是連環殺手’……你去監獄以后大概就不會有人進來了,反正進來的人都是為了找你,推動劇情嘛。這也就是說,你還有二十幾分鐘的時間,來迎接下一個殺手候選人——如果還有的話。”
“進來又怎么樣,反正我也分不出來。”
“溫特斯小姐?”
才咕噥著,就聽門口忽然有人叫了她一聲,驚得她立刻坐直了身子——那是一個模樣尋常、一腦袋亂糟糟頭發的男人,穿著一身工裝:“你在和誰說話?”
“我……我自言自語呢,”波西米亞不好直接問他是誰,咳了一聲:“有事嗎?”
工裝男人看上去比她還茫然:“不是你叫我來匯報機構各處安全衛生的情況嗎?我連需要維修和清掃的單子都寫好了。”
最為監獄管理者所信奉的原則之一,就是“破窗理論”。一扇放置不管的破窗子,會形成無序環境,招引更多的破壞和犯罪;在監獄這樣的機構之中,哪怕一處涂鴉、小便池堵塞,都有可能導致囚犯滾雪球般越來越大的無秩序性和違法行為。
……在笛卡爾精賣弄完了這個偏門訊息以后,那個工裝男人也在椅子上坐下了,遞給了她一份文件。他看著波西米亞時,眼神幾乎是憂心忡忡的,就像一個長兄看著叫人不放心的妹妹一樣:“溫特斯小姐,我覺得你還是不應該跟我一起去。”
“唔?”從來了這個游戲里,她就沒有說過幾句完整話。
“我明白,你在會上說,希望能讓犯人們感覺自己身處于一個人性化的環境里,但畢竟……”他說到這兒,為難起來,好像不知道該怎么措辭:“但是……你畢竟……那個,你不太適合去巡視監獄。”
“為什么?”
工裝男人更加窘迫了,臉微微漲紅了,雙手使勁在大腿上摩擦了幾下。他這一動,頓時讓波西米亞注意到,他的褲袋邊緣掛上了幾根長頭發——他本人的頭發是麻黃色的,那幾根長發卻是純黑的,一看就知道屬于女性。
“因為……因為你……”他使勁撓了撓頭,“你年紀輕,又是女人,那些家伙可能……會說些不禮貌的話。”
“那有什么?我簡直沒法更不在乎了。”這是實話。
“話是這么說……但是,那個……”工裝男人嘆了口氣,終于像是下了決心:“我到時跟在你身邊,我一定會替你控制他們的。”
波西米亞“哦”了一聲,腦子里轉的卻是夾在他褲袋拉鏈上的那幾根頭發。要不是她眼力好,還真注意不到……另一個女人的頭發為什么會夾在那樣的位置?莫非那女人已經失去了意識,一顆頭在他手里來回被搖擺拖拽……
她打了個顫。
“要說可疑嘛,好像除了舊皮鞋,每個人都有可疑之處。這么說來,肯定是舊皮鞋了!”笛卡爾精又開始了它的廢話式推理:“不,不對,如果出題人故意設置了這樣的陷阱……”
光靠這樣的訊息,根本不夠。波西米亞決定主動出擊、問出更多的信息,隨即朝這個似乎很好說話的工裝男人一笑:“你家里都挺好的?”
這句話如此尋常,卻猛地叫那男人青了臉色——他面皮繃得緊緊的,嘴角像彎刀一般向下勾著,盯著她不說話了。
“失誤一次,你對NPC說出了典獄長本人絕對不會說的話,引起了疑慮!”副本主持人突然揚聲喊了一句:“在小游戲結束后,將立即進行洋蔥脫衣!”
波西米亞恨不得能把桌子都掀到對面男人的臉上去——這個人莫非是孤兒?沒有家?
“不,不好。”
工裝男人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恢復了些正常神色:“我想你指的大概是我的父母吧?他們仍然住在南林那邊的小鎮上……但是,他們在這次的事故里失去了一對外孫,好不起來。”
……怎么回事?
波西米亞不能直接打聽,只好憋著一肚子疑問,沉痛地點了點頭。
“說到這兒,我非常感謝你,溫特斯小姐。”工裝男人平靜下來,盯著她的眼睛說:“我前妻改嫁后,把我的一對兒女都改了姓,這么多年來,幾乎沒有人知道他們是我的孩子。要不是因為這一點沒有被人發現,我也沒法繼續在那個家伙服刑的監獄里工作了……”
說到這兒,他的腮幫上青筋浮凸,卻擠出了一個涼涼的笑來。“要不是你幫忙隱瞞,我早就被調走了。我很珍惜在這里的工作機會,真的……不是每個人,都有機會每天都遇見該死之人的……有時候,我真不理解為什么國家要這樣浪費納稅人的錢。”
笛卡爾精發出了一聲像是被掐住了脖子似的聲響。
“正義感過于偏激,加上失去孩子的刺激,”它喃喃地說,“肯定就是他了!”
波西米亞滿腹猶疑,正不知該不該采信的時候,只聽門外匆匆趕來了一串腳步聲;給她拿牛肉三明治的那個男秘書,沖近門口,喘著氣喊道:“監獄發生暴動了!而且,而且格爾探員,剛才在吸煙的時候突發痙攣,現在被送去醫療室了!”
格爾——不就是那個喝了水的小處女嗎?
波西米亞低頭一瞥,那兩只白色紙杯里的水,似乎仍然在微微散發著熱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