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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夜在不斷轟隆隆響起的顫抖中過去了。
清晨來得無聲無息,一眨眼天光就染白了視野,快得甚至叫人錯愕;林三酒回過神的時候,她仍然以同樣一個姿勢站在門邊,手甚至還沒有從開關上拿下來。
她幾步下了樓,沖出門一看,只見外面街道、馬路全被壓裂出一道道深縫,仿佛剛剛經歷了一場地震;一根根電線桿全被撞斷成無數截,與被踩扁的汽車一起,扭曲碎裂得看不出原形。她所在這幢房子的外墻被擠裂了,但與馬路對面的鄰居家一比,已算是幸運了:那幾棟屋子全被壓塌了,從廢墟上來看,甚至很難看出這兒曾經居然是民宅。
馬路上空空蕩蕩,一個人也沒有。左邊的山不見了,只留下了一片被它壓平的大地;晨光被什么擋住了,半條路被浸在陰影之中。
林三酒慢慢轉過頭,目光順著馬路找到了那一座山。
一座山硬生生地擠碎了周圍的房屋,仿佛這座小鎮上一片巨大的、凸出的瘡癬,將四周的房屋、街道都吞沒在了它投下的黑暗中。它此時一動不動地立在那兒,好像它本來就是這座鎮子的一部分似的。
鎮子里安安靜靜的,除了偶爾遠處一絲風,幾乎像一座死城一般。
她慢慢朝前走了幾步,發現對面的房屋廢墟中隱約露出了一片片黑紅色的血。
林三酒忙沖到那片廢墟前,吃力地搬開了半根房梁,目光往下一掃,心中一震,差點又將那根房梁失手砸了回去;那兒只剩下了一點點人——或者說,人的一點點。
骨茬浸泡在摻著血絲的一小灘白糊里,幾綹濕漉漉的頭發混在鮮血和腦漿里。別的部位都不知道哪兒去了,只有這點兒或許是在重壓之下爆出來的一捧腦子。
她下意識地站起身,接連往后退了出去。
鎮子里進來了一座山,人們怎么會這樣安靜?
她腦海中嗡嗡作響,緩緩轉過身,隨即神經又是一跳。
對面的鄰居家窗戶里半拉著窗簾,另半邊像一個洞口一樣黑幽幽地不見光線。一雙鏡片反光正浮在黑暗里,一眨也不眨地望著她。那人站得遠,除了鏡片上的光芒以外,全隱沒在了陰影里。
“大家早上好!”
突如其來的廣播聲猛然驚了林三酒一跳,竟叫她泛起了一后背的冷汗:“六點鐘了,新的一天正式開始了!在奧夜鎮長的帶領下,今天又是我們充滿了意義和干勁的積極一天!”
昨夜車中廣播的主持人聲音,此時卻是從馬路上一根又一根的喇叭桿上傳出來的。林三酒分明記得,昨天路邊還沒有這種喇叭桿——不過夢里的世界,一睜眼一閉眼就換了個模樣,也是很正常的事。
仿佛是聽到了某種許可一樣,街道上家家戶戶的門都打開了,人們接二連三地走了出來。
那個戴眼鏡的鄰居也打開了門。他早已經穿戴整齊了,手里還拎著一只公文包,卻一直坐在窗戶后不出門也不動地方,好像只等待等廣播響起;他表情麻木地瞥了一眼林三酒,轉頭走向那座山的方向,就如同平常起床上班似的。
林三酒幾乎想尖叫起來。
難道沒有人發現那座山嗎?難道沒有人意識到,一座山走進了他們鎮子里,壓死了好幾戶人嗎?
然而緊接著,她就知道她錯了。
每一個從房子里走出來的人,顯然都看見了那座山。由于被它堵住了去路,從山后十來戶人家里走出來的居民,來到山腳下時,不約而同地拐進了一條小路。她不由一怔,立即加快腳步沖了上去,緊緊跟在了他們身后。
一行人沉默地順著小路走上了一條街道,往前走了幾分鐘;這幾分鐘里,每次林三酒一抬頭,就能看見那座高高的山正站在一排民宅后方,在日光下通體泛著幽亮的一片漆黑。
它的身體上連一根草木也不剩了,山體微微地上下起伏,似乎正在緩慢地呼吸。
這一群花生鎮居民不知怎么的,不大友善了。一路上沒有人聊天,也沒有人沖林三酒微笑,彼此連聲招呼也不打;她跟著這群行尸走肉般的人左拐了一次,發現自己繞了個圈,來到了山的另一側。
不知什么時候,山腳下已經聚集起了一群群人;遠方,還有許多黑點正朝這個方向匯聚而來。人們排列成了三四條隊伍,隊伍像是有生命一樣,生長得越來越長,直至觸及街尾,拐了個彎,消失了。
山的這一側,總算是響起了低低的、含混不清的人聲;懸浮在這一片人聲之上的,是一種緩緩的“咕嘰”、“咕嘰”聲,正有節奏地一響一響。
林三酒沒有像鄰居一樣加入隊伍。她站在街邊,望著山腳下的人們,一時間竟陷入了迷茫里。
每一列隊伍最前頭的人,都正跪伏在山腳下,頭垂得低低的。離她最近的這一隊前方,是一對年輕夫婦,都生著一頭黑發。他們蜷曲起身體,用兩顆黑乎乎的頭顱緊緊抵著山體,其中那個丈夫正含含糊糊地不知說些什么;林三酒走近前去,無數雙沉默的眼睛釘在她身上,一起轉了過來。
饒是她一個身經百戰的人,也依舊開始覺得不舒服了。
她沒有回頭,在離那對夫婦還有幾步之遙時停下了腳。
“……在鎮政廳完成了例行登記以后,”那丈夫緊閉著眼睛,天靈蓋與一塊漆黑山皮緊密連接在一起,被頭發一蓋,看起來簡直像是山體上生出來的一個畸形人。“我于九點四十五分先回到了家中。約瑟芬還沒有回家。我看了一會兒奧夜鎮長的演講,她回來了,進門對我說,‘外面冷死了’,我說,‘我覺得還可以’……在將近十點半時我對約瑟芬說,‘我困了,你呢?’……”
這都是什么玩意兒?
林三酒只覺自己仿佛正在見證一場巨大的恐怖,然而她卻無法理解眼前這一幕景象的意義。
那個黑發妻子——應該就是約瑟芬——在丈夫聲音一落的時候,緊跟著開了口。
“我在十點鐘時進了家門,非常準確,一分鐘也沒有錯。我說,‘外面冷死了’,穆迪說,‘我覺得還可以’。這一部分和十點半時的對話都是真實發生的。但是他少匯報了一個細節,十點鐘我回家時,他正坐在沙發上,手里拿著遙控器。”
她也緊閉著雙眼,喉嚨里咕嚕嚕地對那座漆黑大山說道。
“多奇怪呀,他在看鎮長演講時,竟然想要換臺!”
她這話一說完,夫婦二人都陷入了死寂里。
他們再不說話了,只是保持著那個古怪的姿勢;他們身后的鎮民突然往后退了幾步,與他們拉開了一段距離。
林三酒正迷茫時,那座大山突然打開了一個口子。那堆肉泥一般的山體咝咝拉拉地露出了一條深洞,洞內黑幽幽不見底;穆迪的頭前突然少了支撐,在他往前一趔趄的時候,他整個人都被驟然伸長、像是兩片努起的嘴唇一樣的山體包裹住了,眨眼間就被拉進了洞里,連一聲慘叫都沒有發出來。
“今日第一名光榮衛兵產生了,她正是橡樹街128號的女主人,約瑟芬·路爾!”
電喇叭桿中猛地亮起了一聲興奮而響亮的歡呼,隨即鎮上所有居民一齊拍起手來;掌聲頓時如同被風暴攪起的海洋一般,一波一波、此起彼伏,沖沒了半個鎮子。
約瑟芬沒有站起身。
她依然保持著原來的姿勢,將頭抵在山上,面上浮起了受寵若驚、激動得不敢置信的紅暈——只不過這紅暈沒能維持多久。隨著山體發出的“咕嘰、咕嘰”聲,一片漆黑山皮貼在她頭上一聳一聳地蠕動一會兒,約瑟芬的臉色就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蒼白了下去。
林三酒忍下一陣陣反胃,覺得后背的衣服都貼在了皮膚上,冷風一吹,叫她直打抖,腦子里也開始昏沉沉地好像不清楚了。這座山到底是什么東西?夢見它的進化者在哪里?
馬路對面不知何時多了幾個端著槍的鎮警,正在此時發現了她這個異類。
“喂,你!”一個大概三四十歲的女警沖她吼道,“不排隊匯報,站在那里干什么?”
她這一吼,其他鎮警的注意力也被吸引過來了。林三酒穩了穩呼吸,沖他們點點頭,腳步虛浮地朝隊伍末端走去;她能感覺到那些鎮警一直盯著她,直到她在一個老人背后站定了,這才撤走了他們鷹犬般的目光。
隊伍緩緩地朝前挪動,她隨著人群走了一會兒,終于意識到了一件事:夢里的時間顯然不是直線前進,而是跳躍式向前的。這樣才能解釋花生鎮為什么會在一夜之間產生了這種變化。
接下來會是什么樣的劇情?
林三酒茫然地思考幾秒,卻全無頭緒。如果能夠和另一個夢見這座大山的進化者商量商量就好了……
她走著走著,經過了一家沒關窗戶的房子。電視開著,傳來了一個人隱隱約約、慷慨激昂的演講聲;她下意識地順著聲音往屋子里一看,在電視屏幕上看見了一個進化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