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
再快一點,再快一點——
擦過耳邊的風與腳下踩過無數家具表面的噠噠輕響,混成一片,模模糊糊地透過紙團傳進了耳朵里。
已經有好一會兒工夫,林三酒一次也沒有朝身邊掃視過了;她放棄了謹慎小心,此時腦海中只剩下了一個念頭:如何以最快的速度回到當初她遇見小皮蛋的地方。
她雙手撐著一張立起來的長沙發靠背,縱身一躍,腳尖剛一觸地,已經又一次彈跳起來,一把抓住一只衣柜頂部,翻身爬了上去。她的反應甚至已經機械化了,一切都是為了盡量加快速度——找到落腳的地方、找到撐住體重的地方、翻、跳、跑。
斷掌處隱隱作痛,夜風呼呼地吹過面頰,吹干了她身上一身又一身的汗。
有好幾次,林三酒瞥見有些隱約的影子從自己的余光中一閃而過;還有好幾次,她仿佛還聽見了模模糊糊的說話聲。自始至終她連一秒也沒有停頓過,只是頭也不回地反手幾鞭,卯足勁兒沖得更快了。
為了不給那些東西追上來的半點機會,在遇見被家具徹底堵住去路的情況時,她就干脆一口氣將堵路的東西全轟碎——即使這樣反而給那些東西增加了不少“活動空間”;但只要能盡快跑回去,她現在什么也顧不得了。
她遇見的所有人都真假難辨,竟然連一個能為她發動項圈的也沒有。而且看起來,他們的情況現在應該都不太妙;她沒有時間再耽擱下去了。
林三酒也沒有想到,她此時的選擇竟然只剩下了唯一一個人。
小皮蛋。
在她剛才拾起波爾娃人頭、仔細檢查的時候,她始終也不敢肯定那到底是不是“套娃”的一部分;就在林三酒望著手中人頭發怔的時候,她猛然想起來鹿葉曾經提醒過她這樣一句話——“我要是你的話,我可不會這么有信心……你自己去看看就知道了。”
她當時的意思,可能是因為波爾娃只剩下一個人頭,所以她覺得波爾娃無論如何也不可能還活著。
想起了鹿葉,林三酒就自然而然地想起她應該是在死前看見波爾娃的;畢竟她死以后發生的事情,她似乎沒法將其維持在記憶里——在發現鹿葉尸體后不過短短兩三分鐘的時間里,那個“鹿葉”就把剛才發生的事情全忘了。
正是這一個念頭,叫她激靈了一下,驀地反應了過來。
死以后的事情,沒法維持在記憶里!
林三酒剛一想到這兒,立刻將人頭往地上一放,半秒鐘也不敢耽擱,迅速朝記憶中小皮蛋的方向跑了出去。
她清清楚楚地記得,在她鉆進餐桌、遇見鹿葉之前,小皮蛋第二次找了上來;那時距離她第一次發現這個孩子,已經過去了近二十分鐘。近二十分鐘以后,小皮蛋仍然認識她,仍然記得剛才發生了什么事,這說明他很有可能是一個活人。
既然有了這個把握,那她就必須得速戰速決、盡快發動項圈了;只有這樣,她才能以最快的速度救下同伴們。
一口氣連爬帶躍地穿過了一大片家具墓場,林三酒的胸口逐漸被焦慮燒得灼熱了起來。遠遠地,她又看見了那一扇屏風。
屏風后,就是當初“鹿葉”鉆進去的那張床了;她走過一次,對這個地方了然于胸:除了鉆進床底之外,這兒沒有第二條路可走。她尤其不能打碎這里的家具——從這兒開始,她就得靠著記憶中家具的位置給她指路了。
林三酒速度極快,當她下定決心的時候,她已經一頭沖過了屏風。幾乎沒有給自己猶豫的時間,她猛一矮腰,像離弦之箭一樣撲進了那張床底。濃濃的、不見五指的黑暗頓時又包圍住了她,仿佛無邊無際。就算是進化者,不得不爬著朝前走時也快不到哪兒去。
當她估摸著過了五六分鐘的時候,林三酒果然又一次看見了另一頭昏昏暗暗的出口。從鉆進來的那張床,到她即將鉆出去的那張餐桌,二者之間連接出了一條通道;值得慶幸的是,這條通道兩頭又沒有與別的家具相連,各有一處小小的空地,所以這條通道很短,沒有分支。假如像她造成的廢墟那樣,所有的家具碎片都連在一起,只怕她進來也只有迷路的一個下場——
林三酒忽然一愣。
木辛之所以會在一只鐘表下方、一只花瓶里露頭,又出現在了衣柜的深處……是不是因為他迷路了?或許他也是像林三酒這樣不得不鉆進了某條漆黑的通道里,結果他的運氣不好,那片黑暗四通八達,他一直沒能找到一個足夠大小的出口,能夠讓他鉆出來?
她想象著,木辛是如何在一片漆黑中找到了一個顏色昏蒙蒙的出口,他湊過頭去、發現那處“出口”只有一個人頭大小,而且外面還蒙了一層玻璃罩子;接下來,木辛又是如何隔著玻璃罩,對自己不斷喊話的。
這樣一來,當她拾起那只鐘表的時候,就等于把“出口”從木辛身處的那片漆黑中拿走了;她自然也就看不見木辛了。
林三酒越想越覺得有道理,爬的速度也不由漸漸慢了下來;當她輕輕地從餐桌下探出頭時,她仍然陷在了自己的思緒里。
加上耳朵里的紙團,她是過了好幾秒鐘,才隱隱約約地聽見了那一個聲音的。
她一驚之下,隨即又立刻意識到那不是一個說話聲。猶豫了半秒,林三酒伸手拿出了一只紙團——如今她對于塞紙團、敲擊牙關都已經有了經驗,動作快得足夠讓她冒一點險。
那個輕輕的、帶著“嗤啦”怪響的咀嚼聲,在黑夜中更加清晰了。
林三酒順著聲音來源,慢慢走近了幾步。
她無聲地靠近了一排高大的書柜,從兩個書柜之間的縫隙之中,朝它們后面掃了一眼。
一個身體佝僂、骨瘦如柴的影子,正低低地垂著一顆碩大的頭。那影子像是折斷了一樣,在地板上折成了一個觸目驚心的彎度;兩只手正捧著地上的什么東西,一把一把地往嘴里送。
每一口,他都要咀嚼相當長的時間,仿佛那東西非常難嚼。“咕嘰”、“咕嘰”響亮的液體聲,在他嘴里清清楚楚地攪動著,似乎那東西又充滿了湯水。
血濃濃的腥氣,厚重得像是猶如實質一般,猛然撲進林三酒鼻腔里,叫她猝不及防之下頓時涌起了一股酸水。林三酒拼命地將一陣又一陣胃液咽回去,盡量沒有讓自己發出半點聲音;后背上卻已經泛起了一層涼涼的白毛汗了。
她曾給了小皮蛋一兜子的食物——那只兜子現在早就不見了蹤影,不知道被對方扔到哪兒去了。被小皮蛋一口一口、視若珍寶一般地往嘴里塞的,是一塊塊連著皮的血肉。
不用問,那一定是鹿葉的皮肉。
他吃得是如此專注、如此認真,好像世界上再也沒有比尸肉更重要更美味的東西了;所以小皮蛋一點也沒有察覺到林三酒,更沒有察覺到她不斷顫抖的手中多出了一根龍卷風鞭子。
鹿葉……連個全尸也沒有留下。她尸體里探出的根根白骨,像幻影一樣在林三酒眼前晃了過去。
忍住,林三酒不斷告誡自己,現在仍然有最后一絲可能,小皮蛋吃人肉,也仍然是個活人。
但他也很有可能不是。
項圈……現在項圈怎么辦……?
林三酒花了不知多大力氣,終于克制住自己沒有出手。正當她茫然地立在原地,不知道該怎么辦好的時候,一個聲音突然清楚地響了起來:“林同學,這兒看起來挺棘手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