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一股漩渦般的氣流從R區猛然迸開的時候,林三酒根本不知道自己看見的到底是真實還是幻象。
在她一頭撞進了某一次攻擊里、差點被地上的尸體拽住了腳腕、飛船猛地從天空中直直墜落……之后,她已經徹底不敢再相信自己的五感了;發生的每一幕都和真實生活一模一樣,她的經驗和判斷從來沒有錯得如此離譜過。然而這還不是最糟糕的:在AYU又一次迷惑她的神經之前,沃德一行人正神志不清地倒在地上,當時她清清楚楚地瞧見了他們上下起伏的胸膛。
不管AYU的目的是什么,至少現在她還沒有對他們下手。
但是……如果在她清醒以后,面對的是一地死尸和滴著血的骨翼……只要一想到自己可能會在幻象中殺了他們,林三酒就忍不住一陣反胃。
為了避免誤傷無辜,她能夠做的就更少了:在R區狹窄的空間里,她盡量保持骨翼緊緊地收攏在后背上,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林三酒甚至不敢大步騰挪——才勉強撐過了幾分鐘,她用來擋臉的前臂已經傷痕累累、鮮血淋漓了——不過,就連這一點,她也不能肯定是真的。
AYU抱著斷臂堵住了門口,正歪頭看著她,似乎在思考著什么;她的另兩個同伴不知何時消失了;也不知他們何時、又會以什么樣的面目出現,再次襲向林三酒。
越是明顯的目標,越不要打——林三酒在心里喃喃地勸著自己。AYU肯定正希望她朝那個地方攻擊呢。
正如她自己所說,AYU的確不擅長攻擊;不止是她,甚至連另外主攻的二人,也沒能給林三酒造成什么沉重的傷害——假如林三酒的敵人像她此時這樣毫無頭緒地團團轉,尸體早就涼透了。所以在剛才的兩三分鐘里,AYU迷惑了她至少四五次,制造了不少偷襲的機會——甚至還有一次,當林三酒的骨翼尾隨著無名男子插進了貨艙以后,意老師突然尖聲制止了她——那并不是貨艙,而是飛船的船體。幸好船體鋼板的厚度遠超預計。否則如果被吸進了萬米高的虛空。再多的金手指也救不了她。
但林三酒已經感覺到,AYU的耐心似乎正在慢慢消失……她可不打算等到對方搬出殺手锏的那一刻。
“……到底好了沒有?”她一頭是汗地在心里問道,“AYU那個方向真的是門口嗎?”
“還不行!”意老師煩躁地搶了一句,“再拖一會兒!我還不知道哪一部分是真實!”
林三酒嘆了口氣。說是拖時間。還不如說是她在被動接受AYU扔到她身上的一切——一道沉重的陰影忽然從右上方呼嘯著劈了下來。高大男人鬼魅似的從貨艙架子后閃出了半個身子。粗壯的手臂因為戰斧而青筋畢露。
這他媽到底是不是一把真的戰斧,林三酒不知道;這人到底是不是高個兒男,她也不知道。她既不能反擊。也不能躲避,一半焦躁一半憋屈地,她右側的骨翼“呼”地抬了起來,硬生生地吃了這一擊——仿佛金屬相撞般的聲音伴著一溜兒火花,從骨刺邊緣迸了一路,留下了一個淺坑。
高大男人面無表情地看了她一眼,乒乓球似的黑眼珠微微地朝她身后挪動了一下。
林三酒才叫了一聲不好,身后一陣氣浪裹著巨響,猛然將她掀了出去——在她的前方,AYU微笑著張開了手臂,就像一個迎接孩子的母親似的——只不過,在她小腹的前方,出現了一片彷如黑洞般的黑色虛空。
這是他們的殺手锏?還是又一個幻象?林三酒的呼吸都被凍在了喉嚨里,再也顧不得什么了,骨翼猛然完全張開,試圖抓住兩側貨艙的墻壁穩住去勢;然而R區的墻壁離骨翼的最尾部終究還是差了一點距離,唯一能夠讓她做出反應的機會轉瞬即逝。
“好了!”意老師突然一聲高喊,仿佛完全沒在意她身上發生了什么,聲音激動:“我終于連上了!我就知道這種小技能不會難倒意識力的,我就知道!哈哈哈!”
在她笑完之前,林三酒早就已經跌進了黑色虛空之中;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她的身體直直穿過了黑洞,撞開了AYU,打著滾摔進了走廊里——緊接著,被氣流轟碎的鋼鐵碎片這才猛然炸了出來,紛紛灑灑地落了她一身。
“哈哈,你沒事的,”意老師志得意滿地笑道:“我已經將你的一束意識力牢牢地黏在了一個真實物件上了,要不你可不會這么輕輕松松地穿過來。”
意老師說的沒錯,剛才那一個,絕對不是什么無害的東西。
林三酒躍起身,死死地盯住了面前的AYU——她早就從經驗里了解到了這些幻象的真正殺傷力。
她身上最嚴重的一處傷,正是拜她自己所賜。
那是一個非常巧妙的幻象。當時林三酒微微打開了骨翼,背部緊靠著一處貨艙,正提防著偷襲——然而忽然她背后一涼,由鋼鐵墻壁形成的一根尖刺在她有所反應之前,已經穿透了她的左側小腹。
這畢竟只是一個幻象,AYU并沒有改變鋼鐵形狀的能力,實際上也并沒有任何東西刺傷她;但是在幻象褪去,林三酒喘著粗氣低頭往下看的時候,她的衣服正慢慢洇開了一灘鮮血。
她的大腦是如此確信自己受傷了,以至于她的身體跟著出現了相應的反應——也就是說,她的大腦撕裂了她的小腹。
傷口穿透了身體,即使她立刻扯下衣服將自己包扎了起來,林三酒仍然感覺到了一陣陣眩暈;要不是她的身體細胞“變異”過一次,恐怕她根本沒法像現在這樣站起來戰斗——她難以想象。萬一自己的大腦真的相信自己掉進了剛才那個虛空,此時會發生什么樣不可逆的情況。
“你確定這個辦法能有用?現在你能分清哪些是幻象了?”
“絕對有用,放出去的這一絲意識力能夠探測到真實物件周遭的空間,如果你看見的東西不在意識力呈現出的空間里,那就肯定是幻象……現在站在門口的AYU就是她本人。”
“……”林三酒二話沒說,森森骨牙猛然朝一臉迷茫的AYU激射而出,然而卻又因為意老師的一聲驚叫而硬生生擰了個方向:“——你別碰她啊!”
“為什么?”
“我把意識力黏在AYU身上了,我怕她死了會造成不必要的變化……”
林三酒立刻想罵人。實際上她的確也罵了——“……你是不是傻?她是我的敵人,但現在你卻給了她一張保命符?”
“我也是沒辦法,我實在分不清其他的東西了!再說。你不是打算攻擊肉巢來著嗎……”
此時AYU面色陰沉了不少。輕輕擺動了幾下手指;然而這一次,出現在林三酒眼前的幻象簡直就像是快報廢了的老電視機,色彩失真,還時不時地花一下。她不太在乎地輕輕掃了它一眼。目光就落在了走廊盡頭的“洗手間”上。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會以為那是一個洗手間的。
在幻象的帷幕被扯掉以后。曾經充斥她鼻腔的那股奇怪生肉味兒突然變得前所未有地濃烈;這氣味是如此地濃厚。以至于林三酒甚至感覺自己能在嘴巴里嘗到肉巢的味道。這股氣味的源頭,是一個沾滿滑滑黏液的大肉腔,帶著一種恬不知恥的態度坐在盡頭;它表面一起一伏、微微顫動時的樣子。令她想起一只巨大而惡心的肉蟲。肉巢實際上要比“洗手間”大一些,林三酒可以想象,在她進入那個“洗手間”的時候,有一部分肉巢變成了墻壁的樣子,擋住了最重要的那一部分真相。
至于為什么要在肉巢里攔出一部分?
這個問題的答案,此時正緩步從R區里走了出來——高大男人和無名男子面無表情地站在AYU身后,三人似乎都察覺到了不對。
“你……你……”AYU皺起眉毛、瞇起眼睛——她的面部表情比另兩個人靈活多了:“喂,你們兩個再發動試試!”
她已經發現自己的幻象攻擊不起作用了,但可惜的是,她兩個同伴的運氣也沒有好多少。
“我回頭再跟你們玩兒,”林三酒挑起了一個毫無笑意的笑容,目光像一把從冰里拔出來的刀子。還不等三人做出反應,她腳下一蹬,人已經極速沖至肉巢前方,右側骨翼徹底地張開了。
所有暗藏起來、收攏了的尖刺和骨牙,都在一瞬間打開到了極致;伴隨著AYU的一聲驚叫,和林三酒的一個念頭,骨翼已經像一架絞肉機一樣深深滑入了肉巢內部;下一秒,漫天的肉雨轟然炸開。
被包裹在里頭的東西,隨著飛濺的黏液和碎肉撲了出來;它們跟肉巢的顏色如此相近,以至于林三酒差點沒瞧見。但是當她的骨牙穿透了一個東西,在它的尖聲痛叫里緩緩舉向半空時,她終于都明白了。
一切線索都被連接到了一起。
“……你們,”她從沒有感到這么反胃過,直直地望著走過來的三人:“掏空了人類,然后像穿衣服一樣穿著他們的尸體……”
那四肢俱全、隱隱呈現出人形的半透明肉塊,在哭叫了十來秒后,終于軟軟地垂了下來,像只死老鼠一樣掛在骨刺上,在日光燈下,它的黏液閃著濕潤的光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