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并沒有多久,薛青與康岱幾乎是前后腳邁進來。
薛青的身上還帶著酒氣,神情有些憔悴,眉亂臉虛白,眼也微腫,不過眼神還算清明,衣衫穿的有些簡單,顯然起身倉促。
“殿下正在睡,喝了醒酒藥來的。”帶薛青來的男人低聲說道,又補充,“先前有過幾波人在巷子里外窺視,后來都走了。”
自從薛青在金殿指罪秦潭公后,盯著她的人更多了,這是聽到王宅出事便都向那邊去了,而且這也說明薛青一直在家,陳盛點點頭,回話的男人如影子般退了出去。
這邊薛青輕輕揉了揉臉,接過石慶堂捧來的熱茶。
“是多喝了一些,盧翰林不好糊弄,還好我古樂技藝高超,讓他沉迷不再注意我。”她說道,眉角飛揚帶著幾分得意。
自從考上狀元之后,越來越得意了,陳盛笑了,道:“知道殿下有分寸,做得很好。”
薛青笑了笑,沒有否認也沒有謙虛,道:“叫我來什么事?王相爺那邊出什么事了?”
聽她問,不待陳盛說話,康岱抬袖子按了按臉,聲音哽咽道:“潤澤先生,舍身了。”
薛青神情愕然,似乎沒聽明白:“怎么回事?”人也站起來,神情驚訝,“他也暴露了嗎?”
石慶堂忙道:“不是的,殿下。”嘆口氣悶聲道,“他在王相爺家自盡了。”
“為,為什么啊?”薛青急聲道。
“為了指罪秦潭公。”康岱道,又補充一句,“就像殿下在金殿上那樣做。”
陳盛請薛青坐下,道:“潤澤先生舍身成義,揭開了當年秦潭公弒君的證據。”讓康岱將事情經過講來。
“我與潤澤先生不是一起去的,在王家遇到后說了幾句話,為了避嫌并沒有多言,落座也分開....”
“他并沒有與我說如今境況的事,因為我要說這個,他反而制止我,叮囑赴宴的時候就做赴宴該做的事,什么時候該做什么事才是最正確的應對。”
“后來他與人喝酒說笑....我轉了一圈回來就不見他了,說是更衣去了...”
“然后再見就吊在了高樓外,懸掛著那張條幅....”
說到這里想到適才的景象,康岱再次聲音哽咽。
“我沒想到,我一點也沒想到他會這么做,雖然他先前讓青霞....”
話到嘴邊察覺失語忙及時的咳嗽幾聲,吸了吸鼻頭掩飾,才接著道。
“...先前青霞先生之死,潤澤先生很是震撼敬佩,認為死得其所,我沒想到他也會這么做。”
屋子里的人都沉浸在悲傷震驚中,沒有人在意他的磕絆,薛青更是抬手掩口鼻用力的吸口氣,道:“他這么做你們一點也不知道...”
石慶堂道:“他知道如果讓我們知道,讓殿下知道的話,一定會阻止他的,所以才這樣....”長嘆一口氣。
“最近進展緩慢,一直沒有合適的切入機會,我們這邊接連損失人手,房覽青霞先生都死于非命,殿下也可能被盯上....潤澤先生他...”康岱哽咽道。
“潤澤先生自盡與王家,當著無數賓客的面,必然引發嘩然。”石慶堂接著道,“而潤澤先生的身份是內官,雖然籍籍無名,但到底是皇宮里的老人,由他說皇家事吸引人也可信。”
康岱點頭道:“這簡直是一刀劈開攔路的大山,實在是干脆犀利....”再次長嘆,“潤澤先生籌謀真是周全。”又落淚,“我真是,沒想到....早知道,我今晚跟他多說兩句話...”終于泣不成聲。
在座其他人也都默然,神情悲戚。
陳盛亦是默然一刻,看向薛青,道:“殿下,事情就是這樣。”
薛青手握著茶杯嗯了聲,道:“那就做事吧。”
嗯?屋子里的人怔了怔,看向薛青,似乎沒聽清,坐在陳盛身邊的少年人纖細的手指握著茶杯,燈下面色似乎更加孱白,臉上沒有被上也沒有憤怒。
“潤澤先生做了他要做的事,那大家就做自己該做的事吧。”薛青道。
就這樣嗎?不說些什么嗎?屋子里的人依舊有些反應不過來,但看著坐著的少年,莫名的俯身應聲是。
陳盛看了看薛青,又看大家,點頭道:“殿下說得對,做事吧,現在唯有做事才不負潤澤先生一片苦心,青霞先生也好潤澤先生也好,所有前仆后繼舍身的都不會白死,我們活著的這些人一定要讓他們死的瞑目。”
康岱等人再次應聲是,聲音低沉哽咽但有力,毫不遲疑的轉身離開。
屋子里只剩下薛青和陳盛。
“殿下,事情終于到了這一步了。”陳盛道,“陳年舊事就要揭開了。”
薛青點頭,道:“是啊,也該揭開了,總是這樣遮遮掩掩的也沒什么意思了。”將手里的茶一飲而盡,看向陳盛,“需要我做什么?”
陳盛道:“暫時不需要,殿下保護好自己,看著我們做事就好。”
薛青微微一笑,點頭道:“好,那就辛苦大家了。”起身。
陳盛跟著起身,要說什么最終施禮。
“有什么事相爺告訴我。”薛青道。
陳盛應聲是,抬頭看著那少年緩步走了出去,消失在夜色里,他在廳內站著未動,直到老仆走出來喊了聲相爺。
“怎么了?”
陳盛手在身前握了握,道:“這么快就散了,有些出乎意外。”總覺得事情不該這么快,或者薛青會說些什么,在大家的情緒到了最高的時候,沒想到一句做事吧就結束了一切。
“但是,現在的確該做事了。”老仆低聲道,抬頭看陳盛臉色,“相爺是說青子少爺沒有過于悲傷吧?”輕嘆一口氣,“經過青霞先生的事,她也長大了,知道悲傷也沒有用。”
陳盛笑了,道:“難道還期望她因為憤怒不甘再鬧一些我們措手不及的事嗎?我這是怎么了?大概是突然不習慣她這么冷靜吧。”
老仆也笑了,又嘆口氣:“潤澤先生,此舉真是沒想到。”
陳盛再次捻須,神情復雜,對于青霞先生跳樓自盡倒不覺的意外,只是梁鳳梁潤澤真的是想不到,他這個人 今晚這件事真是處處透露著古怪,但自從薛青進京后,古怪的事也不少了。
陳盛默然一刻,或者不能說叫古怪吧,而是事情終于到了針鋒相對的時候,時時刻刻都有意外的事發生,人生本來就是各種意外構成的,只要這意外還在掌控中。
“做事吧。”他對老仆低聲道,停頓一下,“大人那邊應該也知道了,去問問有什么吩咐。”
京城夜街上不斷的有車馬經過,雖然王家大門的打開,陷入半睡的京城瞬時蘇醒過來,低低竊竊的議論在一家又一家的宅門里響起,今夜多少人無眠。
宋宅并沒有因為宋元的夜半出門而嘈雜,到處依舊安靜,唯恐驚擾了宋夫人和宋虎子。
宋嬰披著衣衫坐在書案前,只點亮一盞燈的室內昏昏,映照她的臉看不清神情。
“梁鳳。”她低聲道,笑了笑,“誰都會自盡,他不會。”
暗影里季重道:“小姐,我去查查。”
宋嬰道:“不用,是她做的。”
她指的是誰,季重明白,從陰影里站出來,眉頭皺起,道:“可是她今日沒有在王宅,她的住處陳盛一直安排人看著,如果她有動作,陳盛會說的。”
宋嬰笑道:“那些人怎么看得住她,在黃沙道秦潭公的人都看不住她。”伸手拿起剪子剪燭花,“她不在王宅,所以才能動手。”
喬裝打扮暗行殺人,季重明白了,道:“她竟然殺了梁鳳。”
宋嬰笑了笑,一手拄著頭,一手挑亮桌上的燈,火苗在她臉上跳躍,道:“看來梁鳳上次做的事被她發現了。”
季重道:“林樾跳樓的事嗎?她怎么查到的?她沒有什么動作。”
宋嬰道:“查到什么不一定要做什么動作,更何況她做的動作不小了,從青霞先生去世的時候起。”再次笑了,“原來如此,這脾氣我還是低估了啊。”
季重道:“小姐,她這樣做太過了,林樾本就是要死的,梁鳳的做法沒有什么錯,她怎么能因此殺人,梁鳳可是自己人,她竟然連自己人都殺。”
宋嬰擺手搖頭,道:“不不,季重你說錯了,不一樣的,對于她來說林樾是自己人,梁鳳不是,她這不是殺自己人,而是自己人的仇必報。”
季重道:“這件事陳盛應該不知道。”話音落耳朵動了動,“小姐,外邊有人來了,是老爺或者陳盛的人來了,這件事要告訴他們....”
宋嬰抬手再次擺了擺,道:“不用,這件事不要告訴他們了。”
季重不解:“小姐,她這樣做...”
宋嬰抬頭對他一笑,道:“她這樣做,也沒有什么不對。”
沒有什么不對?
“我說過她是個很厲害的人,她做事很有分寸。”宋嬰道,“她做的這一系列事,過程是瞞著陳盛他們,但結果卻并不違背打亂大家要做的事,就像梁鳳對青霞先生做的事,他也是瞞著我們自己做的決定,但結果并不影響事情的發展,梁鳳的事我們不說,薛青的事我們自然也不要說了。”
季重點點頭,應聲是,遲疑一下又道:“只是,不知道,梁鳳死之前有沒有說不該說的。”
宋嬰看著燭火一刻,道:“他不會,梁鳳這個人不會做對自己沒有好處的事。”
季重道:“那就好。”
門外傳來幾聲鳥鳴,而與此同時里間也傳來婦人輕微的呻吟,宋嬰立刻起身,衣衫滑落而不顧向內走去,低聲喊了聲娘。
季重沒有跟隨,向門外走去,打開門有一個黑影走來,在門前站住施禮。
“今晚在王烈陽府上梁鳳自盡的事大人可知道了?”他低聲道。
季重沒有回頭聽著內里傳來瑣碎的聲音,宋嬰低聲的問候,宋夫人半睡半醒的呢喃....
“大人知道了。”他點頭低聲道。
來人道:“大人有什么吩咐嗎?”
季重道:“沒有,相爺安排就好。”
來人應聲是隱沒在夜色中離開了,季重走出來將門關上,躍身翻上房頂,亦是隱沒在夜色里,俯瞰宋宅,唯有這邊的屋子亮著昏昏的燈火,不時的有宋嬰低低的說話聲,宋虎子發夢的囈語,宋夫人的咳嗽聲傳出,伴隨著走動,斟茶倒水,這是宋嬰的日常,她的夜不寐。
白天黑夜是無情的麻木的,不管生還是死悲或者喜都不會停止,夜色褪去,晨光籠罩天地,失去了夜色的籠罩,喧囂似乎一瞬間消失。
小巷子里很安靜,夜里生計的已經歸來睡去,白日里忙求生的尚未起身。
布鞋踩在青石板上只有輕輕的聲響,很快就到了一間宅門前,輕快的腳步在此時停下,摩擦,似乎難以抉擇是向前還是退后,片刻之后一腳邁出向前,垂在身側的手抬起敲響了門。
駁駁的敲門聲在巷子里回蕩。
門內傳來踢嗒踢嗒的腳步聲,伴著哈欠聲。
“來了來了,誰啊啊,蓮塘少爺啊。”
穿著青衫手握折扇的張蓮塘對開門的齊嗖含笑點頭。
“怎么這么早來了?”
薛青散著頭發,系著衣帶腳上只穿著襪子走出來,身后兩個婢女緊緊跟隨,待薛青將衣衫系好坐下來,一個跪下穿鞋,一個梳頭。
張蓮塘坐在椅子上看著他,少年頭發被婢女攏起,整張臉便展露出來,面白,或許是剛醒,眼有些微腫,越發的狹長 察覺他的審視,薛青不解道;“蓮塘哥你看什么?”伸手撫自己的臉。
張蓮塘道:“聽說你昨日喝多了,我不放心來看看,不是不能喝酒嗎?”
薛青挑眉,一笑道:“沒有喝很多,騙人的,你看我精神的很。”
精神的確不錯,并沒有宿醉的頹廢,張蓮塘再次看他,薛青也沒有再理會他的審視,跟隨婢女的動作將頭轉向鏡子。
“...你們昨晚都去了嗎?玩的怎么樣?人多嗎?”
清脆又絮叨的聲音在屋子里回蕩。
張蓮塘握著折扇一一答了,道:“你昨晚去了嗎?”
這話問的....突然啊。
屋子里些許凝滯,梳頭的婢女手停下,跪在地上的婢女看過來,薛青也轉過頭。
“我?”她問道,眼睛眨著,似乎沒聽清問的什么。
(四千一百字,耶,夠兩張的量了,贊我和大家一個,么么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