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廳里燭火依舊燃燒通明,地上散落木凳,薛青還半跪在地上劇烈的喘息,看著地上血泊里的宗周,門外不知道侍衛下一刻是不是沖進來,這時候她不該說話,然而卻忍不住要將情緒發泄出來。
“你說我來這里活著走不了....你活著我就沒有打算我走...既然在湖邊的時候就被你發現了...你分明就是要待抓住我,以及我身后的人家...這不行啊,絕對不行啊....不殺你我就完了....”
她說著笑起來,笑的嘴里也流出一道血。
“多謝你輕敵了...被我誘殺...嗯,我也輕敵了...沒想到你竟然是個如此高手....只不過我是主角,所以...只能你死了...”
絮絮叨叨兩句,發泄了心中的驚慌,也暫時回轉了一口力氣,薛青起身腳步不穩的將燈火拿下點燃了屏風,窗簾,整個大廳瞬時燃燒起來。
院門外的紅衣侍衛終于被驚動了,盡管先前聽到了動靜,因為宗周的吩咐,以及一個刺客被殺死的前例他們沒有進來....尤其是聽到宗周還在念詩。
“不好。”
“出事了。”
腳步雜亂,但騰起的煙火驚動的不止紅衣侍衛,就在紅衣侍衛沖進來的那一刻,門外響起了更大的喧嘩,伴著刀劍相撞廝殺呼喝....那群隱匿的還未被全部剿殺的刺客也沖來了。
院子里陷入混戰,緊閉的屋門被人一腳踹開,縱然大廳火光騰騰煙霧繚繞的,握著刀渾身是血的黑衣男人還是一眼看到了大廳里倒在血泊里的兩個男人,他瘋狂的沖進來,看著地上的宗周,發出啊啊的狂叫。
“...殺死宗周了....大哥殺死宗周了...”他嘶聲裂肺的喊,繼而又狂笑,“...大哥殺死宗周了...”
喊聲未絕一只羽箭刺穿了他的胸口,他大笑著倒下,滿面歡喜的死去了。
奔近的紅衣侍衛神情驚恐的跪下探看宗周,這已經不需要探呼吸脈搏了,頭都掉了一半了..
“大人!”
“快來人!”
整個雙園再次掀起了洶洶大火般的喧鬧,薛青已經在夜色里疾奔。
鐵條還插在肩頭,她用衣裳擰住包扎,這疾奔當然對于止血沒有什么好處,她現在需要的是休息,是找大夫,但是不行....先前紅衣侍衛說了拿了手令去報官要全城封閉搜刺客,這里距離城里并沒有多遠,算起來此時城里的人馬已經趕來了。
這時候越遠離這里越安全,要是在這個范圍被發現那就死定了,更何況自己還是一副這般模樣。
終于前方出現了光亮,薛青的腳步一頓,因為突然的停步踉蹌半跪在地上,手握住了肩頭的鐵條,抬頭看向前方。
“薛,薛青?”
柳春陽的聲音顫顫。
薛青頭垂下,手也按在了地上撐住身子,道:“你們怎么還在這里?”
得到了確認有男聲和女聲同時低呼,帶著歡喜帶著啜泣,兩個身影從路旁的溝壑里爬出來向她奔來。
柳春陽道:“你終于回來了...嚇死人了...咿,你的這個..別舉著了...”
夜色昏昏看不清具體形容,但能看到這少年半跪在地上,肩頭扛著鐵條...
薛青道:“好,你們幫我按著肩頭,我把它拔下來。”
拔?柳春陽一怔,而撲近前的蟬衣發出一聲尖叫,終于發現這鐵條不是扛著,而是插在肩上....穿透了。
柳春陽腿一軟也跪在地上,“你,你到底做什么去了...不是勸那個誰了嗎?怎么,怎么勸到這樣了?”
薛青沒理會他,對哭的蟬衣道:“別哭,你們換下的衣服撕開給我...能去給我找一身干凈的深色衣衫嗎?”
柳春陽顫聲道:“有的。”他拿出一個包袱,“我們剛才去鎮上了...偷了...找了一件,想著你也用得到。”
薛青道:“春陽少爺真厲害,做的很好。”
這夸贊聽起來怎么都像是哄孩子,柳春陽不知道該說什么。
薛青道:“來,握住鐵條。”
柳春陽道:“我不敢。”說著鼻音濃濃就要哭出來了。
薛青沉聲道:“握住。”
柳春陽哆嗦一下伸手握住,跪在地上渾身發抖。
薛青對蟬衣道:“換下的衣裳還在嗎?”
蟬衣哭著點頭道在的,一面打開包袱拿出來。
薛青道:“幫我把外衣脫掉。”
蟬衣哭著顫手依言脫下,鐵條所在的衣物已撕裂干脆懸掛其上。
薛青道:“好了。”
柳春陽剛要問然后呢,就覺得一股大力襲來,薛青整個人向后倒去,柳春陽下意識的握緊了鐵條發出一聲驚呼,手中力量一空,人向后倒去,有血熱乎乎的濺在手上,他咔咔的哭起來,嚇死人了。
蟬衣也嚇得哭起來手忙腳亂的撲上去,將衣裳胡亂的裹上去...倒在地上的薛青伸手按住,道:“...這樣不行,找根棍子....不用太長短一點...”如此這般的指揮著,蟬衣才將衣裳用棍子束扎在薛青的肩頭。
薛青又讓他們收拾了換下的衣裳,將地上的血用土掩蓋,一番忙亂二人也止住了哭。
柳春陽道:“我們快進城找大夫....我,我背你。”
薛青搖頭,道:“先去鎮上避一避。”
柳春陽搖頭,聲音有些驚恐,道:“不行,不能去鎮上,我剛才看到裴焉子他們那些人在那里喝酒,要是被他們發現了....”
裴焉子?薛青猛地坐起來,打斷他道:“好,我們去找他。”
找裴焉子?是想要他幫忙嗎?
柳春陽抓緊她的手搖頭:“不行,不行,裴焉子不行,你不要以為端午節他對你另眼相看了,他才不會,他不可靠,還是先去找大夫吧。”
那可是被鐵條刺穿了,想一想他都要暈死過去,薛青竟然還能站著心平氣和的說話。
薛青扶著他的肩頭站穩,道:“無妨,我知道,不是告訴他這件事,是現在不能去找大夫。”
蟬衣哭道:“那怎么辦。”
薛青道:“去看看裴焉子他們在做什么。”
柳春陽道:“他們在作詩。”
薛青道:“大半夜的做什么詩?”
柳春陽道:“什么夜詩會...可笑。”旋即又悲憤,“世道如此險惡生靈涂炭,我們九死一生,他們卻在吟詩作樂,真是商女不知亡國恨.....”
夜色里小鎮上的一間酒樓算不上多豪華,平日也不比城內晚上的熱鬧,但今日濟濟滿堂,二十多個少年人占據了整間廳堂,廳內空出一片空地,擺著一盆曇花,此時正含苞待放,少年們面前擺著美酒,身后點燃了一座座美人燭臺,縱然沒有華麗器具也顯得富麗堂皇,年少本就是最珍貴的。
廳內擺著一溜屏風其上懸掛著一幅幅白紙,一多半都寫滿了字,裴焉子一身布袍站在其前正揮毫潑墨,一句句長句短句書寫其上,少年們或者圍而誦讀,或者舉杯飲酒低頭思索念念,也有人半醉依窗看夜色。
“今日無月不美啊。”
“并不是,沒有月光更能顯曇花之美。”
他們說笑著,提到了月,便自然說到那日雙園。
“沒想到薛青竟然才學平平,枉我端午節的驚艷。”
“說是買來的,這并不奇怪,狀元公就是造勢。”
“才學平平倒也罷了,那一句戰戰兢兢詩不敢出來,實在是不堪入目。”
“小小年紀...”
“他小小年紀出身低微,汲汲營營也在所難免。”
“出身低微的人多了,還是人品,這個薛青,如此我再見到了,就...。”
正說笑著窗外傳來重重的一咳。
“這位學長,再見到我便如何?”薛青道。
依著窗的兩個少年嚇了一跳,瞪眼透過窗看著夜色,店家的燈籠昏昏,廳內的燭火傾瀉,映照出少年人的面容。
真是背后莫說人,兩個少年驚訝的道:“薛青,你怎么在這里?”
這一聲薛青讓廳內的人都看過來,裴焉子也停下筆。
薛青道:“巧了,我與春陽少爺正好路過。”
春陽少爺?少年們看去,見薛青身后站著一個少年帶著一個垂著頭的婢女,正是柳春陽,他似乎幾分不情愿的站過來一步,哼了聲沒說話。
雖然被聽到說壞話,兩個少年并沒有什么慚愧,笑了笑起身離開窗邊,顯然并不打算與薛青說話。
裴焉子道:“薛少爺,春陽少爺。”舉了舉手里的筆打招呼。
薛青施禮,柳春陽半禮不禮,裴焉子沒有邀請,只這一個招呼便轉過身繼續寫字。
薛青道:“焉子少爺你們是在作詩嗎?”
裴焉子道了聲是。
薛青笑道:“那真巧,我與春陽少爺再賭作詩,請焉子少爺諸位做評判。”
這話讓廳內的少年們或者笑起來或者神情不屑,更有人道又新買了什么詩詞嗎?
裴焉子道:“不巧,我們正在作詩,不便評價他人。”
拒絕了,柳春陽忍不住拉了拉薛青的衣袖,道:“我們走吧。”
薛青沒有理會他,上前一步站到窗前看著裴焉子,道:“焉子少爺,那日以月為題的詞我做出來了。”
那日以月為題?是說的雙園嗎?少年們看向她,裴焉子頭也未回哦了聲,道:“請。”
薛青沒有邁步進來,依舊站在窗外,道:“明月幾時有。”她側頭看夜空,夜空空空,“把酒問青天。”
這還真是那日的兩句,廳中的少年們看來神情各異。
“.....看來已經買到了。”有人折扇擋著低聲與同伴笑道。
薛青并沒有在意廳中的少年們,微微抬手道:“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
當日薛青在雙園席間說出開頭兩句,宗周接了續上,在座的少年們也都私下試了試,自覺得成詩還不錯,此時聽得薛青這第三句接來,且不論全篇,只這一句頓時先前所作的黯然失色。
裴焉子停下手里的筆,轉頭看過來,窗外昏昏夜色燈下的小少年抬頭負手。
“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
此句一出廳中的低笑議論全消,所有的少年們都看向薛青,那少年在窗外身形忽明忽暗,負手微微踱步抬頭看向夜空。
“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
“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
他聲音清澈又帶著幾分細柔,不高不低不輕不重的念來,如同老翁感嘆但又并不凄涼滄桑,反而大氣凌然。
滿廳的少年恍若失神,耳邊唯有薛青的聲音在窗外傳來,直到最后一句“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余音猶在無人回神。
廳中安靜,只有燈燭燃燒聲。
薛青忽道:“曇花開了。”
透過窗戶可以看到明亮的大廳中擺著的圓盤中,曇花一層層綻開,色白如玉,卻如同煙花綻放,室內明亮的燈火瞬時黯然失色。
“真好看啊。”薛青道,神情專注又柔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