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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一百八十七節 君臣之問(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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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盛夏,關中原野草長鶯飛,牛馬成群,粟麥秀秀。

  一輛又一輛水車,沿著渭河及其支流,林立于河岸兩側。

  更有人,在某些河段,筑起巨大的河壩,將一條小河截斷,建起了利用水力驅動鍛錘的作坊。

  于是,從早到晚,作坊之中,叮叮當當。

  遠方的馳道上,專門改良的載重馬車,在四匹挽馬的牽拉下,載著數以千斤的泥炭,奔馳而來。

  作坊前,黑色的泥炭,堆磊成一個又一個小山。

  工人們推著鹿車,往來于小山之間,將這些泥炭,運去遠方河岸之畔的冶煉爐前。

  巨大的冶煉爐,吞吐著大量黑煙。

  將數不清的礦石融化,融化的礦液,順著特制的管道,流入一個坩爐中。

  揮舞著巨大鐵柄的工人們,戰戰兢兢的輪番站上那危險的坩爐,攪拌鐵水,不時有人撒入各種礦石粉末,以便將這些鐵水能夠符合要求。

  劉進坐在自己的攆車中,遠遠的望著這一切。

  總感覺有些不太真切。

  不過一年,關中就與他記憶中的關中,有了天壤之別。

  他看著自己手上,少府卿那邊送來的報告與文書,眼中更流落出了迷茫之色。

  “春二月,右扶風宋千奏曰:扶風二十一縣,余子、流民并寄客、逆旅之屬,十去七八!”

  “夏四月,京兆伊于己衍,以佐定天子,宣撫黎庶,致京兆十二縣,戶無余子,民無失所,封信安君,食邑八百戶……”

  “華陰令張安之,及任三載,興水利,廣教化,勸耕作,考績曰殿,擢為尚書臺左仆射……”

  從這些奏報與公文上來看,似乎關中官吏,一夜之間都知道如何做官了?

  而且,好像都成為了愛民如子,有著莫大能力與毅力的好官。

  且其能比管仲,治如西門豹。

  困擾漢室百年之久的余子、流民問題,在他們面前已經迎刃而解。

  但事實上,劉進知道,不是這樣的。

  官,還是那些官。

  百姓也依舊是那些百姓。

  唯一不同的是——從前,余子們只能當游俠,為逆旅、寄客,甚至成為流離失所,只好賣身為奴婢。

  但現在……

  百姓的余子,有了新的出路。

  有力氣的,就去挖泥炭。

  有手藝的,去工坊做工。

  又有力氣,又有手藝的,甚至能成為某個作坊的大監工。

  而其他人,再不濟,也可以為人趕車、運貨,混些工錢。

  而且,隨著泥炭的用量激增,商品貿易量的增加。

  關中馳道的修葺與維護,已經不能再和過去一般,只需地方官府每月派人修葺一下,冬天再大修一次就可以糊弄。

  重載馬車,往來頻繁,將道路碾的泥濘不堪,所以,朝堂只好專門成立專門的馳道都護府,命京兆尹、左馮翊、右扶風各領轄區道路維護之事。

  然后,這馳道都護府,又向那些商旅與作坊征繳馳道稅。

  于是,這就又要雇傭成百上千,專門修葺和維護道路的工人。

  當然了,官府素來小氣、吝嗇,所以,這些工人基本都是從少府里抽調來的城旦司空們。

  但這卻產生了一個連鎖反應——那就是少府的城旦司空不夠用了。

  于是,少府卿倒逼著地方官府,加強了執法力度。

  至少在關中這里,縣城內外,敢有觸法者,都已經不能再像過去一般,簡單的拿錢贖買了。

  由之,關中地區,竟破天荒的首次出現了,余子數量減少,地方治安肅靜的情況。

  頗有些史書上說的‘路不拾遺,夜不閉戶’而百姓‘安居樂業’的樣子。

  但……

  這樣真的好嗎?

  劉進望著那些巨大的高聳的冶煉爐,聽著耳畔傳來的叮叮當當的鍛錘捶打聲,再看著那些在烈日下,依舊不得不奔走于道路上,載著泥炭的車夫們。

  他不知道。

  但他明白,從此以后,天下或許將和過去不一樣了。

  似乎有些讓人不安的東西,正在悄悄露頭。

  于是,他看向坐在自己對面的那人。

  現在這一切的始作俑者,道:“張卿,孤看少府與丞相府的奏報,今年不過半載,關中死于工坊、礦石及道路之百姓,就已有千余之眾……”

  “較之去歲,翻了不止十倍吧……”

  張越聞言,低下頭來,看著車下鋪著的毛毯。

  他知道,這塊毛毯,是匈奴人或者羌人,從綿羊身上剪下來羊毛,然后經過洗滌、烘干、梳毛,變成可以被紡機織紗的原料,然后以極為廉價的價錢,賣給漢商,商人再經之轉賣給居延的紡織作坊,最終織成了腳下的毛毯。

  舒適、柔軟而漂亮。

  毛毯一匹,幅廣二尺二寸,值錢千三百錢。

  而其中,沾著的血淚,若是吐到地上,張越知道,怕是每一寸的毛毯上,都免不得被血淚沾滿。

  毛毯如是,現在,行銷天下的鐵器,特別是各色農具,恐怕也差不多。

  所以,張越沉默良久后,答非所問:“殿下,臣打算今年從居延,再調兩萬奴婢入關中,開山鑿礦,伐木燒炭……”

  這兩個都是出人命和意外最多的地方。

  劉進聽著,沒有再說話。

  他們君臣相處至今,很多事情,已經沒有必要說的太仔細了。

  所以劉進知道,自己的這位大臣,已經是鐵了心,要將這些事情進行到底了。

  他甚至在上個月,還給天子上書,請求天子批準許可‘百工之中,能人善士,能率民佐國者,亦可考舉、察舉’。

  以至于,有古文大儒,痛罵這位鷹楊將軍為‘欺世盜名之輩,亂臣賊子之屬!’更斷言‘亂天下者,必張子重也!’。

  便是今文學派里的公羊諸生,要說沒有質疑和非議,也是騙人。

  畢竟,眼前的事情,雖然大家都無法預測未來會變成怎樣?

  但有一點,已可以確定,那就是,一個新勢力,一個不同于過去格局的天下,已經隱隱露出輪廓!

  須知,過去,漢家民營、官造布帛,巔峰記錄只是元封年間的五百余萬匹!

  而在如今這個記錄被打破了。

  去年,少府及大司農報告天子,僅僅是官造布帛,就已經達到三百余萬匹。

  其中,毛料等羊毛制品,足足百萬匹之巨。

  而這個數據,居延與河湟的織造作坊,貢獻了起碼一半。

  此外,過去,漢家一歲冶鐵產量,至多不過百萬斤。

  但如今,少府及大司農報告,今年不過半載,漢家鐵官便已鑄鐵兩百萬斤。

  此外,還有精鐵十八萬斤,精鋼六萬斤!

  尤其是后兩者,產量是過去的幾十倍!

  而在這些數字背后,是數萬數十萬,甚至數百萬,參與投入到這些產業與商品貿易之中的人。

  而且,這些人的數量,會越來越多,越來越多。

  孔子說:始作俑者,其無后乎?

  春秋初期,地主與佃農,首次出現在魯國。

  然后,以燎原之勢,席卷列國。

  最終,催生出法家,并由法家領導起一次又一次轟轟烈烈的變法。

  李悝變法于魏,商君變法于秦,吳起變法于楚,申不害變法于韓……

  于是,轟轟烈烈的大爭之世,拉開帷幕。

  當這帷幕落下,儒家士人心心念念的周禮、井田,分崩離析,變成了一個概念與理想。

  而姬周諸卿,三代貴胄,王孫公子,則被掃入了塵埃,落入江河,成為蕓蕓眾生。

  旁的不說,劉進就明白,就以他家來說。

  高帝,若是在春秋或者宗周鼎盛之時,休說斬白蛇而有天下了。

  怕是連個黔首都不可得!

  反倒是,他對面坐著的這位臣子。

  說不定,可以錦衣玉食,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卿就不怕嗎?”良久,劉進忽然問道:“商君變法,車裂于市,吳子變法,死于楚國宗廟,為萬箭穿心……”

  張越抬起頭來,看著劉進。

  他知道,劉進的意思,也明白,他將要面對的處境。

  但是……

  他握住了腰間的劍柄,昂然道:“路漫漫,其修遠矣!吾將上下而求索!”

  劉進聽著,忍不住道:“壯哉!壯哉!卿之志,孤遠不如也!”

  屈子,固有路漫漫之志,也有離騷、九章之哀。

  “但孤,卻非是楚懷王……”劉進在心里想著,他忍不住握住自己的劍柄,看著那位面不改色的大臣:“縱有天下誹謗,孤絕不負卿!”

  在居延這差不多的一年時光,劉進見到了無數事情,見到了無數人物,見到了無數域外風情與文化。

  他自已明白,過去的天下,其實只是天下之一隅而已。

  便是現在所認知的天下,恐怕也只是真正天下的一隅。

  欲真正霸天下,王天下,制天下。

  必當行非常之法,用非常之人,行非常之策。

  不止為自己,更為子孫后代!

  但他哪知,在他對面的那位大將,內心的想法,卻與他所想,完全不同。

  對此刻的張越而言,劍在手,天下何人敢阻?

  大抵也就建章宮中的那位老天子,能讓他忌憚了。

  舍此之外,其他一切人等,都不過是胍噪的烏鴉與夏日吵鬧的蟬蟲罷了。

  錯非,不想內戰,他張子重仗劍而起,盡起河西精騎,這天下誰人能擋?

  當然了,在現階段,張越還是有自知之明的。

  他力量,還不足以威伏天下。

  他培育的新勢力,也只是剛剛長出一片嫩芽,勉強可以稱得上一聲萌芽。

  所以,他才愿意繼續端坐于此。

  才愿意回長安,去和各方打嘴炮。

  說起這打嘴炮,張越就忍不住笑了起來,在這個事情上,他還沒有怕過誰。

  了不起,長安城的鼠輩,大可以來一次鹽鐵會議嘛!

  真理,總歸是越辯越明的!

  張越就不信了,那長安城里吃了新豐工商署和如今織造、冶煉之業那么多好處的勛貴公卿們,敢不站他這邊?

  劉進卻是不知道想起了什么事情,忽然問道:“張卿,此番回京,據說是陛下欲問我等大夏之事?”

  “項莊舞劍意在沛公而已!”張越笑了一聲,在心中說道。

  長安城的嘴炮,打了這么久。

  說到底,就是為了將他從居延召回來而已。

  這其中的利益糾葛與交換,委實難以說清。

  但結果卻是他們成功了!

  天子終于詔下,以詢問軍國大政之事的理由,命他與太孫劉進回京述職。

  要知道,上次疏勒之戰后,天子可是生生的壓下了,朝野諸公們請命讓他這位鷹楊將軍回朝的要求,而是以‘西域新附之地,需大將鎮壓’為由,將他與劉進留在了河西。

  這讓張越有了充足的時間,將居延和河湟打造成自己的根據地的雛形。

  又初步掌握了河西四郡數十縣的地方郡兵之權,使他終于可以有機會隨心所欲的揮毫潑墨,書寫自己的人生與理想。

  現在,天子終于將他召回。

  恐怕,那些家伙,都已經迫不及待了。

  只是,這些人,到底是決意要頑抗到底,與他張越做對到底,還是想要借此機會,逼迫他讓步,好吃些肉呢?

  “大抵是兩者皆有之……”張越瞇起眼睛來。

  能說動天子,為了區區月氏之事,而將他與劉進都召回長安。

  當然,絕對不可能只是為了一個月氏!

  一道書信,一個使者,就能解決的事情,何必如此麻煩?

  故而,張越心如明鏡。

  但這些事情,看破不能說破。

  所以,張越問道:“殿下,依您之見,救如何?不救如何?”

  “救有大義!”劉進認真的道:“若今漢能定萬里之外之國家陰陽,重塑其綱常,定其倫理,那么,從此以后,天下之國,無論大小,都將依賴于漢!”

  嗯,從此以后,就是世界警察了。

  有此先例,漢家就便可以干涉自己想干涉的任何事務,給其他國家安自己想安的任何罪名。

  甚至有不戰而屈人之兵的厲害,一如后世鼎盛時期的米帝。

  說你不民豬,民豬了也毒菜,說你民豬,世襲帝王封建也是好盟友好朋友。

  艦載機航程之內,一切魑魅魍魎都如夢幻泡影。

  但代價也是極大。

  萬里遠征一個陌生的域外之國,一路砍過去,強如漢軍也未必容易。

  畢竟,漢室是王師,不是匈奴那等強盜。

  所以劉進道:“不救,則能省卻億萬之費,用于民生水利賑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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