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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零五十四節 天威難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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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惜,天子再三想了想,還是堅定的搖頭:“若棄輪臺而取車師地,朕恐天下因此輕漢!”

  對于這位陛下來說,有仇必報,有恨必償,乃是天經地義的道理。

  拖拖拉拉也不是他的性格!

  更何況,他現在已經老了!

  雖然近來身體狀況大為好轉,但那也是相對于延和之前。

  事實上,這位陛下很清楚,他的身體在不斷衰老。

  就像一顆枯萎的大樹,表面上看著似乎風華正茂,但實則內部已滿是蛀蟲與腐爛的根系。

  可能一陣狂風過后,便會轟然倒塌。

  這使得他開始設計自己的身后事,也令他的性格更加急躁!

  不然,他怎么會默許李廣利在河西雙線作戰?

  說到底,是因為他想要盡快看到成績,盡快的在他手里,結束這場已然延綿三十幾年,曠日持久的戰爭。

  以令自己在青史之上,留下濃厚一筆。

  功績與成就,超越父祖!

  于是,哪怕身死,也有機會和那張子重所言一般,死而為神,與三王五帝一般,垂于天地,永恒不滅!

  故而,讓他放棄在西域,在輪臺附近,在天山南麓與匈奴西域主力決戰,一戰而定西域之事的圖謀,幾乎與讓他相信世上不存在長生不死的神藥一樣困難。

  當然,顧忌外界,特別是四夷從此‘輕漢’也占了一定比例。

  張越聽著,卻是頭疼不已。

  這位陛下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頭鐵的不行啊!

  不過,仔細想想,他確實是這樣的性格。

  剛剛登基,就敢發動建元新政,新政失敗后,蟄伏幾年,太皇太后一駕崩,馬上就力排眾議,發起馬邑之謀,并借此開啟與匈奴的全面戰爭!

  漢軍的第一次出塞,敗的慘不忍睹。

  朝野內外‘莫如和親便’的聲音沸沸揚揚之刻,就是這位陛下,無視了一切反對,用天子的特權,強行通過了擴軍和騎兵建設計劃。

  于是才有了衛青第二次出塞的輝煌勝利。

  于這位陛下而言,不撞南山不回頭這句話正是為其量身定做的。

  想要讓他改變主意?大抵就和讓小學生不玩農藥一樣困難。

  想到這里,張越只好勸道:“陛下,若王師拿下白龍堆與車師地,就可以以此為質與匈奴談判贖回輪臺失陷將士……”

  天子卻是鐵了心,搖頭道:“朕意已決,卿勿復再言!”

  “輪臺之戰,已如離弦之箭,勢在必行!”

  “卿知消說,如今,有何辦法,迫匈奴主力與我決戰!”

  張越奇怪了起來,因為,這位陛下固然頑固、執拗,但卻不是那種聽不進意見,不會分辨是非的鐵憨憨。

  換而言之,這里面……有問題。

  想到這里,張越就只好拜道:“啟奏陛下,若王師要與匈奴決戰,那么以微臣之見,貳師將軍當不可分兵!”

  “王師主力,需聚集在一處,且前后距離與縱深不能超過三百里,以方便隨時救援!”

  “王師當穩打穩扎,不冒進,不貪功,每日行軍距離不超過六十里……”

  “自樓蘭向北,一字排開,逐步推進,直逼匈奴焉奢、尉黎,攻敵所必救!”

  “如此,匈奴主力就將不得不與我軍在天山北麓腳下開戰!”

  天子聽著,眉頭微微一揚,笑了起來:“卿本少年,何故想法如此老成?”

  丞相劉屈等人,也都低著頭,偷笑起來。

  在他們看來,張子重的這個策略,連小孩子都想的出來。

  簡單到讓人鄙視。

  完完全全就是在拿著糧食、黃金和布帛在燒的方法。

  照其所言,漢軍主力集結在一個縱深三百里的區域,按照每天六十里的行軍速度,一步步向前蹭過去。

  十余萬大軍,加上三倍、四倍于此的民夫,延綿成一條漫長的長龍。

  匈奴人確實將對此毫無辦法。

  但,恐怕燒不了幾個月,少府和大司農的錢糧就要燒光了!

  然而,眾人只聽到天子笑道:“不過,朕以為可行!”

  “大不了,朕暫停茂陵工程,減少宮室開支,縮減官吏賞賜……”這位陛下站起身來,道:“太初之中,兩伐大宛,不就是這樣過來的嗎?”

  其他大臣,紛紛瞠目結舌,不可思議的抬起頭來。

  丞相劉屈剛想開口,但話到嘴邊卻不由自主的咽了下去。

  因為,他看到了天子的眼神,凌厲而不容置喙!

  于是,他只能俯首拜道:“陛下圣明,臣附議!”

  劉屈這一開口,其他大臣紛紛跟進:“陛下圣明,臣等附議!”

  天子握著他手里的天子劍,道:“那就這樣辦吧!丞相,請與九卿擬詔,交朕過目后,以八百里加急日夜不停,發往河西,使貳師將軍知朕之意!”

  他看向一直侍立在一側的王莽,道:“王莽,朕命卿為西域都護,持節使者,立刻啟程,往河西而去,以朕之命,節制河西四郡上下官署、軍民,全力支持貳師將軍戰略,敢有不從者,卿可自決之!”

  王莽立刻上前,恭身受命:“臣謹奉詔!”

  直到此刻,其他人才反應過來。

  事情沒有想象中那么簡單!

  天子在這個時候,忽然采納那位鷹楊將軍的建議,還派出其親信心腹王莽持節出發。

  名為支持、輔佐貳師將軍,但實則恐怕是監督和節制貳師將軍,分其權柄,操其后勤。

  只是說得好聽,但實則一旦貳師將軍敢違背朝堂部署與天子意志,這位持節使者,便可以以天子節與天子欽使身份,從容奪其軍權!

  而在漢室,無論在什么地方,天子威權都是至高無上的。

  大漢邊軍,更是如此。

  天子節在,休說是李廣利了,便是衛青霍去病,也得俯首稱臣,任由宰割!

  沒別的原因持節使者,只需持節在軍營里走一遍,喊一嗓子:為劉氏者左袒。

  瞬間,全軍上下,就都會光著膀子,跟著使者的軍旗走了。

  散朝后,丞相劉屈幾乎是顫抖著腳步,走出的溫室殿。

  回首一看那深邃的宮闕,他竟感覺仿佛看到了一頭無可名狀的怪物一樣,整個人從靈魂深處,生出戰栗與臣服的可怖!

  此刻,他想起了自己的父親,也就是已故的中山靖王生前醉酒之時曾對他說過的話:“當今天子……嘿嘿……那可是吾等兄弟之中,最是涼薄無情之人吶!”

  “其心如鐵,其情如冰,其志如火……”

  從前,劉屈還覺得自己的父親是酒后胡言。

  如今想來,真的是一字不差!

  再想想,他的上一代,那些先帝諸子們。

  臨江哀王等早夭的不算,河間獻王劉德、江都易王劉非、趙敬肅王劉彭祖、乃父劉勝、膠東康王劉寄、魯共王劉余等兄弟,皆是驚才絕艷之人。

  哪怕是其中最平庸的長沙定王劉發,那也是至情至孝之人。

  然而……

  過去四十七年,這些驚才絕艷之人,在這位天子的陰影下無不瑟瑟發抖,戰戰兢兢。

  河間獻王劉德,膠東康王劉寄,皆憂憤而終。

  以兵法出名的江都易王劉非,被空降了一個大儒董仲舒,名為教導,實為監視。

  董仲舒在江都的日子里,那位平素最愛游獵的江都王,一下子就變成了宅男,成天宅在宮中,開始愛好儒家經典了。

  從前,天下人都以為是董子人格魅力所致。

  現在看來……

  劉屈只想到了一句話善戰者無赫赫之功!

  這位陛下的陰影,就像天空一般,無處不在。

  以至于他的父親,那位詩賦文章,無所不能的父親,一生只能在酒色之中揮霍,扮作小丑一樣,嬉笑怒罵,取悅君王,方能善終。

  可恨,他如今才明悟到這一點。

  才想清楚自己的叔伯們,為何一個個傻的傻,瘋的瘋!

  不是爭相比賽著荒唐,便是宅于深宮,寸步不出。

  只有一個魯恭王,仗著自己身體殘疾,不能威脅皇權,肆無忌憚的作妖。

  然而,現在才明白這一點,對劉屈來說,太晚太晚了!

  他已經看到了自己的未來前途。

  “吾輩譬如地丁(蒲公英),不過隨風零落之士而已!”他微嘆著,心中一片悲哀。

  因他已經發現,哪怕他是宗室,但在那位陛下眼中,也只是一枚棋子。

  用之則愛,棄則如敝履。

  而他的姻親,貳師將軍李廣利也是這樣。

  甚至那位現在如日中天,不可一世的鷹楊將軍,大抵也是如此。

  這位陛下,最是無情涼薄!

  劉屈知道,現在他和李廣利已經是拴在一條繩子上的螞蚱。

  李廣利必須在西域找回場子,必須拿下天山北麓!

  否則,等待李廣利與他這個丞相的,必定是天子的震怒以及萬世的唾棄!

  沒聽到方才天子說了嗎?

  “大不了,朕暫停茂陵工程,減少宮廷開支,縮減官吏賞賜!”

  品品這句話的言外之意看看?

  天子何等尊貴,而起陵寢,更是關乎子孫社稷。

  現在,偉大的天子,為了漢軍,暫停修陵,更停了宮室減少了自身的耗用,還將本該賞賜給天下官吏、臣民的錢財也拿來支援前線。

  這是何等的皇恩浩蕩?

  這是何等的廣闊胸襟?

  天子的犧牲,天下的付出,重若泰山!

  貳師將軍與丞相府上下,但凡有點良心,必然是要鞠躬盡瘁,盡忠竭智,夙興夜寐的拼命工作、作戰,即使死了,也要感恩于九泉!

  倘若出半點紕漏,便是自絕于天下,自絕于社稷。

  更可怕的是縱然贏了,在世人眼中,恐怕也是應該的。

  天子都停了帝陵,停了宮室,減少了自身用度,文武百官的賞賜也都被縮減了。

  舉國上下,團結一致,支援你們。

  更是以重兵集群,穩打穩扎,步步為營的推進。

  哪怕換只豬,也該打贏!

  而且,這個計策是鷹楊將軍所獻。

  所以,恐怕天下人和世人,會將功勞更多的算在后者身上。

  贏了,乃是張鷹揚運籌帷幄,決勝千里之外!

  輸了,或者沒有達到預期目標,那就是貳師將軍蠢笨如彘狗!

  連這么簡單的事情都做不好!

  丞相府上下,全是酒囊飯袋!

  這在劉屈看來,天子是明擺著的在捧張子重,而且是裸的要拿著他與李廣利來捧后者。

  這一切的緣故,在劉屈看來卻僅僅是因為,輪臺失陷,讓天子失望。

  其一失望,便選擇了放棄。

  放棄李廣利,也放棄他這個侄子,轉而將精力和資源,全部集中到那位鷹楊將軍身上。

  而偏偏,劉屈哪怕明白了這一切,卻也不得不打起精神,集中精力,全力以赴的去做和推動這個事情。

  因為,那位陛下,現在還只是失望。

  還有機會挽回和搶救,只是要吃點虧。

  但若連這個事情都搞砸,失望便會轉變成為厭棄!

  讓其厭棄之人,一定會死全家!

  另一頭,張越與劉進,亦步亦趨的跟在天子身后,走在溫室殿外的池塘旁。

  如今已是八月中旬,池塘旁的花草,已經出現了枯黃的跡象。

  但三人都是心事重重。

  天子在想著西域戰事,又顧念著國庫。

  劉進則在琢磨著方才的見聞,在心里悄悄的總結。

  張越則戰戰兢兢,小心翼翼的陪著這對祖孫。

  今天,這位天子第一次向他展現了什么叫‘翻手為云覆手為雨’,雖然大體情況張越暫時不了解,但他能感覺到,劉屈和他的部下的沮喪與失落,也能隱約察覺到自己所獻的那個傻辦法,似乎暗和了這位陛下的某種部署。

  其他的,就不是張越如今掌握的資料所可以分析出來的。

  天子忽然回過頭來,看向張越,道:“張卿,你可知道,這些天來,護羌校尉范明友不斷遣使回京,狀告武威將軍趙新弟的事情?”

  張越搖搖頭。

  天子卻又道:“朕很不喜歡這樣!”

  “大敵當前,兩將內訌,此乃不祥之兆!”

  “愛卿的大軍,不是還沒有解散嗎?”天子道:“為防萬一,卿回去,集結起來待命吧!”

  張越聽著微微一楞,旋即馬上拜道:“臣謹奉詔!”

  就看著天子,伸手折下一支枯萎的小花,道:“朕給卿授權,許愛卿之軍,可以于漢境之內自由活動!”

  “這幾日,愛卿暗中將長水校尉與飛狐軍的騎兵,分批往北地運動吧!”

  張越連忙俯首拜道:“臣謹奉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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