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著天子吃完晚膳,張越才恭身陛辭。
  走出蓬萊閣,已是月上柳梢頭。
  一盞盞燈火,在張越前方,向前延伸。
  星漢燦爛,明月高懸。
  張越抬著腳步,走下蓬萊閣的臺階,手握在腰間的驃姚劍上。
  抬首望著遠方,在夜色下朦朧的長安城,張越知道,今天晚上,長安城會很熱鬧。
  事實上,也確實是熱鬧極了!
  斗城之中,沒有能瞞得過八卦黨耳目的事情!
  更何況還是處于輿論焦點之中的張蚩尤的事情!
  “孔子國!”楊宣已經是氣的,幾乎想要提劍去砍了那個二五仔。
  可惜……
  他不能!
  他甚至,不能將這恨意流露在言表之中。
  因為那樣只會令自身處于不利地位。
  孔安國,再怎么著,也是孔子苗裔,先師之后。
  而且,他頭上的光環太多了。
  濟南伏生、魯申公、兒寬,皆是他的師長。
  以一人之力,橫跨書、詩、春秋三系,無論是在今文系統還是古文系統,都有著莫大影響力。
  他去見那張子重,根本就沒有人能說什么不是。
  只是……
  千里之堤毀于蟻穴!
  楊宣清楚,他必須做點什么,來維系人心士氣。
  不能還沒有開始,就自己內訌,結果張子重還沒來打,自己就崩潰了。
  沒有辦法!
  楊宣咬著牙齒,握著手里的筆尖,一筆一畫的在帛書上劃著。
  每劃一下,他都感覺,自己的心在滴血!
  然而,他不得不如此。
  也不得不下這個血本。
  將信寫完,楊宣叫來自己的嫡子,交給他,囑托道:“汝持此信,親自去拜謁夏侯先生……”
  “就說:鄰之厚,君之薄也!”
  “先生其勉之!”
  說完這些話,楊宣整個人都虛脫了一般,癱坐在坐席上,長長的出了一口氣。
  夏侯始昌,早在兩天前就已經派人聯絡他了。
  只是,此人開價太過離譜!
  簡直就是獅子大開口,有巴蛇之貪!
  張嘴就想拿走最肥美的東西,甚至企圖讓左傳(至少是楊宣)也阿附于其名下。
  這楊宣當然不可能答應他。
  更何況當時,楊宣氣勢正盛,深感兵強馬壯,大有并吞一切的威勢,自然是毫不猶豫的回絕了。
  然而如今,楊宣卻不得不去求上門了。
  希望這位老先生能出面發聲表態,支持一下自己。
  如此,或能抵消孔安國跳反帶來的打擊。
  當然,對方開始的那些條件,自然是不可能答應的。
  若是如此,為何不向那張子重屈膝投降?
  最起碼,對方不可能做出這樣的舉動來!
  只是,既然有求于人,卻也不得不答應對方一些條件。
  “孔子國……還真是孔子國啊……”博望苑中,一直密切關注事態的江充嘆了口氣,讓弟子打開窗戶:“其此舉,無異于釜底抽薪,左傳諸生辛苦營造的聲勢,一朝盡喪矣!”
  望著窗外的星空,江充從心底深處,升起一股濃濃的無力感。
  孔安國這建章宮一行,對左傳學派的聲望和士氣,將產生毀滅性的打擊!
  連孔子后人都選擇了張子重,其他人,恐怕是……
  “老師……”韋賢上前攙扶著江充問道:“吾等當如何應對?”
  他想了想,道:“要不要弟子星夜去見一下孔安國,勸其回心轉意?”
  “不可能……”江充苦笑著搖搖頭:“孔子國這個人啊,見縫插針,見利忘義,是不可能勸回來的……”
  “況且……”
  “哪怕能勸回來……”江充低著頭悠悠嘆道:“又有何用?恐怕……那時,整個儒門都將淪為天下笑柄!”
  嗯,三姓家奴,反復小人的帽子,一旦被扣到了孔子后人的腦袋上……
  以后儒生誰還敢出門?
  就不怕被人將脊梁骨戳爛!?
  韋賢想到此節,也是渾身都冒起了冷汗。
  “賢啊……”江充悠悠說道:“汝明日去一趟嵩街,為我求見丘公吧……”
  “丘子明?”韋賢狐疑著問道:“其不過一卜者而已,找他有用?”
  “賢啊,你還是太年輕了……”江充聽著笑道:“豈不聞,雞鳴狗盜之徒,也能有所作用?”
  “況卜者乎?”
  “卜者的能量,可是很大的啊……”
  漢家的卜算業,是極為鼎盛的。
  天下百姓,無論貧賤富貴,都離不開他們。
  無論生老病死,都需要向他們咨詢。
  而其中的佼佼者,更是天下知名,名望堪比大儒,連天子也常常需要向他們咨詢一些事宜,以做廟堂卜算之參考。
  由是,越有名望的卜者,對自己的招牌就越重視。
  他們輕易不會給人卜算,也輕易不會出手卜算。
  像高帝、呂后、太宗時期的那些知名卜者,甚至有封侯拜為兩千石的。
  鳴雌亭侯許負,更是以一介女子之身,而爵封關內侯,拜為兩千石中官。
  丘子明算是許負之后,長安城里名氣最大的卜者了。
  趁著大宛戰爭成功預測的東風,他在這十余年來,漸漸成為了天下知名的卜噬者。
  連天子也經常就一些問題,向他咨詢卜算結果。
  如今,若是左傳敗下陣來,他的金字招牌可就會砸了。
  江充知道,為了維護自己的招牌,這個丘子明什么事情都干的出來!
  而卜者們的能量,自也非比尋常。
  他們不止可以影響輿論,甚至還能影響到宮廷。
  戚里,昌邑王王邸。
  夏侯始昌和往常一般,拄著拐杖,在弟子門生的攙扶下,端坐在院落之中,仰頭望著那茫茫星河,尋找著天象的異常與變化。
  順便也將一些知識,一些星相的知識,傳授給弟子們。
  這可是很珍貴的!
  “那就是昂宿……”夏侯始昌緩緩的指著星空說著:“此星為胡人之星,主喪……”
  “昂宿之側是畢宿……”
  “其主兵戈、邊事……”
  “昂宿與畢宿交,為天街,街北夷狄,街南諸夏……”
  不得不說,夏侯始昌在星相和天文方面的造詣,在整個天下,都鮮有人能比肩。
  整個星空,幾乎就沒有他不認識和不熟悉的星星。
  而對于這些星空之中閃爍的恒星,古老的諸夏人民,在很早很早以前就賦予了它們種種神奇的特征。
  經過春秋戰國數百年的演化,至于如今,陰陽五行體系深入人心。
  星空也就變成了五宮三垣二十八宿。
  再經過公羊學派一鼓搗,腦洞一開,這下子好了,星相直接與人間掛鉤。
  人主有過,天異之。
  天下有異,天災之。
  現在還好,再過幾十年,來顆彗星,出個日蝕,都能讓一個丞相自殺謝罪!
  正解說著星相,一個弟子畢恭畢敬,走到夏侯始昌面前,恭身一拜,道:“老師,有客來訪……”
  “是楊宣?”夏侯始昌輕聲問道。
  “老師妙算……”弟子恭身拜道。
  “那就請他進來吧……”夏侯始昌放下手里的書簡,在兩個子侄的攙扶下,緩緩起身,吩咐道:“爾等先退下……”
  “諾!”眾弟子連忙再拜,才捏衣恭退。
  很快,一個年輕人就被帶到了夏侯始昌面前。
  “晚輩末學楊敬恭問夏侯先生安……”這人一見面,立刻就大禮作揖,俯身而拜。
  夏侯始昌,在沒有擔任昌邑王博士前,可是曾經擔任了足足十一年的太學尚書博士。
  雖然董仲舒在世之時,他被其壓的黯淡無光。
  可董仲舒之后……
  整個公羊學派,就再沒有能鎮壓他的人了。
  不然,當今也不會拜他為昌邑王太傅,去教育自己的愛子了。
  而在儒門內部,哪怕是在古文學派中,夏侯始昌也很受尊重。
  畢竟,他這一系,不同于董系那幫肌肉男,一天到晚,都在嚷嚷著什么春秋之誅。
  夏侯一系,更熱衷于‘春秋之中非常可怪異之事’。
  在夏侯始昌眼中,雖然不是一切都有定數。
  但人的行為,一定會影響到天下,進而反應在自然、天象與災害之中。
  后世,他門下就誕生了鼎鼎有名的尚書系大小夏侯學派。
  一個比一個深信,蒼天有情,監于天下。
  進而刺激和影響了易經的京房學派的出現。
  讖諱政治,終于席卷天下。
  但在如今,讖諱的風潮,卻在漸漸低落。
  董系正在全面復蘇,走向經世致用的道路,三世理論喊得震天響,連夏侯始昌的門徒里也有被影響的人。
  這令他當然很不滿!
  故而,他一直在等,等著楊宣忍不住來向他求援。
  可是……
  瞧著地上恭身拜服的那個年輕人,夏侯始昌有些不滿意了。
  “楊公這是瞧不起老朽嗎?”他微微動怒,問道:“不然何不親自來見我?”
  “先生息怒……”楊敬連忙拜道:“家父實在不敢親身來見先生,還望先生體諒……”
  “此家父親筆之書……”說著楊敬就將一份帛書呈在手中,恭敬的獻給夏侯始昌,道:“此外,家父還令小子帶一句話給先生……”
  夏侯始昌接過那帛書,問道:“什么話?”
  “家父說:鄰之厚,君之薄也,其望先生明察之……”
  “呵呵……”夏侯始昌笑了起來:“汝是燭之武乎?”
  “不敢……”楊敬拜道:“只是唇亡齒寒,還望先生察之……”
  “吾知道了……”夏侯始昌擺手道:“乃父:昔者,魏信陵君盜虎符以救邯鄲,邯鄲之所以能全者,乃邯鄲堅守也!”
  楊敬一聽,微微一楞,但還是只能拜道:“諾!先生的意思,小子必定轉達……”
  目送著楊敬遠去,夏侯始昌才悠悠然拆開帛書,掃了一眼上面的內容,就將它丟到了一旁的油燈上,瞬間將之燒成灰燼。
  “老師……”在其身側,一個年輕儒生問道:“真要出手?”
  “呵呵……”夏侯始昌笑道:“靜觀其變而已……”
  這個事情,他雖然很想很想在哪個張子重身上踩一腳。
  打壓一下董系。
  但問題是……
  現在明擺著這張子重身后站著天子!
  他在行呂步舒故事!
  夏侯始昌吃飽了撐著,才會真的摻和進去。
  當然了……
  假如那張子重一敗涂地,落井下石,倒也無妨。
  但問題是……
  現在看樣子,勝敗在兩可之間,那他當然要觀望了。
  作為研究災異的專家,夏侯始昌始終記得一句話天作孽,猶可活,自作孽,不可活!
  當然嘍,給左傳學派一些鼓勵和信心還是要有的。
  “建啊……”夏侯始昌看著那個年輕人,囑托道:“明日汝持我拜帖,去太學面見董越,請董越過府一會……”
  太學似乎準備要擴招了。
  他得想辦法多塞點人進去!r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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