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東城多為白墻墨瓦的平頂建筑,家家戶戶也都修得四四方方。除了酒樓商鋪等,百姓家自住的多為平一層的合院居多,如此,日月荏苒,所有光輝皆能享用。
隨風而動的夕夜,最后停駐在一處三合院的屋頂脊背上,等待著他們。洛洛帶著林蘇青追上后,剛一落腳,洛洛便松開了林蘇青。
她神色巋然,前后幾無差別,倒是林蘇青有些反常,于昏暗的夜色中仍是能清楚地看見他紅透了的耳朵尖。想必這一路上,他的腦子里想了不少事情,一路也沒有停過。
此三合院的正門外,是以籬笆圍出了一個與墻同寬的院子。院內一邊種著三兩棵矮樹,另一邊則雜亂的堆放著稻草、搬運之用的小獨輪車、竹篾條編織的舊背簍,以及一把只比腳踝高出近一掌的木制的小板凳。
小板凳放在一輛使用竹筒搭制的小車前,那輛小車雖然有木制的四只車轱轆,但整體除開其后的推手,便成長筒狀,其中則是布料的兜,瞧著類同于嬰兒車,能夠將兩歲以下的小孩兒或奶娃子放在里頭推著小車走。
雜物堆里還靠著一方架子,立著一根長竹竿,展開的話,原本應該是晾衣裳之用的。
零零碎碎雜七雜八的全部堆放在一起,看得出曾經是很用心的在生活,也看得出而今已經事事皆休。單從這一堆雜物便能感受到一些悲傷之意。
夕夜回頭望著林蘇青,指了指內院下邊,示意著——“下去嗎?”
林蘇青猶豫的估量著自己的身手,可還沒等他權衡出利弊,夕夜唰地一聲就落下去了,不知道的當以為是乍然過了一陣風。
緊接著,沒等他反應過來,洛洛攬著他的腰又是唰地一聲落了下去,她生怕將夕夜跟丟了。
腳一沾地,耳邊就聽見隱隱約約聽見哭聲傳來。林蘇青登即貓著腰身躡手躡腳地摸到拐角后邊藏著,夕夜早已不見了蹤影。洛洛松開林蘇青后當即化作成一條細蛇,順著墻根往前而去。林蘇青瞅了瞅,立刻貓下腰身避過窗戶緊緊地跟著。
哭聲時有時無,時急時隱,拐了個墻角,便追到了聲音的來源。
夕夜立在窗戶前,站得筆直,林蘇青連忙快步過去一把將他拽下來蹲著,見他面色不大好,也來不及管他,林蘇青便冒出個頭頂,用手指蘸著唾沫在窗戶最底下挖了個小孔,悄悄地窺向里頭。
只見一名低髻的婦人坐在床沿邊,手里正緊緊地攥著一件小娃娃的衣裳捂著臉哭泣,在她的腿上,身邊,到處都鋪滿了小娃娃的衣裳、鞋子、帽子,以及一些玩具,撥浪鼓,毛扎小老虎、塞著棉花的繡物……
仿佛心內有千般萬般種悲痛,卻不得不千辛萬苦地壓抑著似的。她壓著聲音也壓著情緒,仿佛只要克制住了哭聲,不令悲傷嚎啕而出,便不會撕心裂肺的痛下去似的。
可這樣的情緒哪里是想克制便能克制得住的。那婦人的痛楚自是不必說,單單作為旁觀者,都被那悲痛感染得為之揪起了心。
夕夜沒有再站起來,也沒有要湊上來看的意圖,他背靠著墻角蹲著,仿佛等林蘇青趕緊瞧完就走。洛洛在他邊上蹲著,之間隔著兩個位置的距離,以示尊卑。他們似乎都沒什么興趣。
此來幾乎一無所獲,只見一名婦人掩面哭泣,其他房內的人已經就寢,但大多躺在床上輾轉反側,并未入眠。
沒有打探到任何消息,便原路返回了開心小棧。
狗子依然在埋頭大睡,誰回來也不作搭理。他與夕夜在桌前坐著,洛洛依然在夕夜身后立著,仿佛還未出發前。
只是夕夜的眉宇之間似乎有一些落寞。
“你怎么了?”林蘇青給他倒了一杯涼茶,擱到手邊上他也不喝。想化解他的落寞,也想確定夕夜是否當真不對勁,于是故意打趣道,“怎么?涼茶喝膩了?”
“我見過。”夕夜突然抬起水亮的眸子盯著林蘇青,冒出一句沒頭沒尾的話,而后又看著自己的手指頭出神。
“你見過什么?”林蘇青將茶壺放下,想了想問道:“方才那婦人?”
“我娘親以前也這樣哭過。”夕夜雙手搭在桌上,出神的扣著大拇指的指甲邊緣。
林蘇青感覺為難,這個話題不大好聊下去,或許是夕夜的心事,亦或許是心結。是哪樣都不該是他這個外人能評定的。可是不聊也有不聊的劣處。
“方便說一說原因嗎?”林蘇青的聲音清淡如水,對于這時候的夕夜,大抵不帶有任何情緒的聊下去,才是最好的關心吧。
夕夜抿緊了嘴,似乎不想說。林蘇青能理解,不說便不問,他正要說“早點休息”,怎知夕夜忽然道:“我娘親始終怪父王惦記著誰,早些年便時常那樣哭。悄悄地誰也不能發現,可是我看見了許多次。”
家長里短最難調和,林蘇青委實不擅長開導這方面的煩憂。
“實情究竟如何?”
夕夜的唇抿成了一條線,而后替他娘親幽怨道:“我娘親是父王唯一的妻子,但妖界只有王,至今未曾立后。”
他頓了頓,略微踟躕道:“我娘以為我出生時便能成后,可我都近五百歲了,她也未能如愿。似乎是因為父王一直惦記著死去的一位誰。”
“為何不直接去問你父親?”
“問過。”
“他怎么說?”
“父王說,等我長大了自然就明白了。”
這句話很熟悉,似乎每個大人都對孩子講過這句話。林蘇青的娘也同他講過,教他習字的老師也如是講過。
小時候聽到時,總期待著快些長大,早日明白當時的迷惑可是,長大之后所明白過來的,其實有許多時候同大人們想的有所不同。
而且這種隨著成長的明白是逐步的。早些時候的“明白”很粗淺,卻執拗、自以為是,倔強的以為自己明白了一切,等過了些年以后,才發現,早前的自己全錯了。
“那你現在可曾明白些什么?”
夕夜思忖了良久,面色頹然而失落,道:“可能是因為爺爺吧,源頭是他。爺爺在位時,我娘親的父親也就是我外公,當時是七十二洞的元首,也是爺爺的好朋友。外公臨終前將自己的女兒也就是我娘親托付給爺爺照顧。后來爺爺在族里為娘親挑選夫婿,不過娘親執意要嫁當時最不被看好的父王。”
林蘇青道:“因為愛。”
“不是。”夕夜卻直接否認了,“雖然父王當時不被看好,在幾位王子里似乎勢力最弱,但娘親認為父王最有可能繼承王位。所謂的潛力。”
“你娘親說的?”
“祖奶奶說的。”夕夜雙手捧著茶杯,看著茶杯里褐色的茶水上飄著的那枚細小的碎茶葉,娓娓道,“父王曾經是最有權勢且最受爺爺偏愛的王子,但后來因為不聽爺爺的話,被廢過一次,并且褫奪了所有兵權,正是因此,才成為了實力最弱的王子。不過娘親認為父王被貶并不影響他東山再起,待他重新來過,只會比從前更厲害。”
夕夜伸出大拇指,將漂浮著的那枚碎茶葉沾出來蹭到桌面上,被僅剩的一點水漬包裹,躺在偌大桌面上的碎茶葉,分明是從窄小的杯中出來,到了更寬大的地方,卻并不如杯中時那樣自在,而是顯得格外落寞。
“后來大家便都知道里,爺爺之所以貶了父王,實則是對未來儲君的一種保護方式。”
“別多想了,你父親對你娘親是有感情的,否則怎么會成親,又如何會有你。”
“不知道。”夕夜覆手蓋住桌面上那沒碎茶葉,挪開始,那枚碎茶葉不見了,只在水漬之中留下如細沙似的幾個黑點。
“聽五叔說,父王本來要娶另一個誰,但是全天下都反對他們。”
林蘇青詫異問道:“為何反對?”
“會打破天下的平衡,失去平衡,可能會造成萬物覆滅,重新輪回。”
“為何會打破平衡?”
“不知道,五叔不告訴我,他說還沒有到能說的時機。”夕夜面無表情地看著自己的掌心,那份無奈與無助,林蘇青似曾相識,深有體會。
“后來呢?”
“她死了。”夕夜輕握住雙拳。
令人聞之唏噓,林蘇青不知道該如何接話,是繼續聊下去、問下去?還是應該到此為止,可……又該如何勸慰他呢?
這時,本在熟睡的狗子乍然抬起頭,嘟囔了一句:“如果不是因為你娘,她不會死。”
夕夜沒有說話。
夜忽然靜得令人心底發慌。想長嘆一口氣,卻不能嘆,生生地憋在喉嚨底下,致使胸口格外發悶。想深呼吸將它換出去,卻不能換,如水之靜,不該起任何漣漪。
連燭火都沉默了,許久不曾跳動。
直到一支完整的蠟燭,半截手指長的火焰,燃到了只剩下薄薄的一層燭淚,火苗小得堪比豆大時,林蘇青開口說道:“過去之事,你我誰也不是當局者,都不過是道聽途說,何必去深究,也不必在意。”
夕夜想了想,看向狗子道:“有個當局者。”
“我不會多說一個字。”狗子瞟了他一眼,“正如你五叔也是一樣。”
狗子一言剛出,就見夕夜的神色更為頹喪,林蘇青忍不住伸出手去拍了拍夕夜的頭,道:“好了,你父王與你娘親的事,總有一天會全都明白的。”
“我也不知道我為何同你說這么說,平常我只字不提的。”夕夜喃喃道。
這感覺林蘇青或許能懂,有時候最親近之人往往最陌生,有時候對于陌生人,我們往往更愿意傾訴。
“沒事,反正我哪界的也不是,聽與不聽,都起不了什么波瀾。”林蘇青將夕夜杯中的茶水倒入茶盤里,重新給他倒滿了一杯。
繼而笑瞇瞇道:“要想當個大人啊,首先呢就要熟練掌握公私分明。公是公,私是私。譬如,就算你從小養大的狗子死了,你也得和氣的笑著與人談事情。”
“……”這話聽得狗子很不爽,白眼幾乎要翻上天。
“來,喝杯茶水潤潤喉嚨,接下來我們得聊一聊陽東城丟奶娃子的事兒。”他將茶杯擱到夕夜的手指前面,“說說,你可有什么發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