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溫舒拜見趙禹,沒有見到人。
趙禹的仆人說主人昨日就去了終南山訪賢去了。
王溫舒恭敬地朝趙禹的家門施禮,一連拜了三次,最后一次從袖子里扯出半截白色的絹布,掛在趙禹家的大門上對仆人道:“請稟報主人翁,王溫舒不會再來了。”
仆人的神色不變,依舊謙遜而且禮貌,對王溫舒怪異的行為沒有意見,含笑答應。
王溫舒坐上馬車回到了宅邸,在書房沉吟良久之后,便命人喚來了妻子。
王溫舒在家中威權甚重,即便是妻子見他也戰戰兢兢。
“我得罪了阿嬌貴人,不日將有奇禍降臨,你要早做準備!”
妻子梁氏連連點頭。
“我少年時便手持鐵錘,專門在夜間捶殺路人,而后埋尸斂財,人人都知曉我罪惡滔天,卻苦無證據,這才給了我從一介惡人成長為朝廷重臣的機會。
我以為此生就這樣了,沒想道還是要走張湯的老路。
對于死我是不怕的,只是沒能煊赫一時,這實在是讓我感到難過。
我死之后,你們就隱姓埋名去下邳城居住,我在那里給你們購置了一些產業,將來雖然不能大富大貴,也能安然的活下去。“
唯唯諾諾的梁氏聽丈夫這樣說,忍不住抬起頭,陪著笑臉道:“為何不回陽陵邑居住呢,夫君在那里購置了更多的產業啊。”
王溫舒嘿嘿笑道:“我不出名的時候,在陽陵邑用鐵錘捶殺路人為生,難免會有仇家。
我出名之后又在中尉府為陛下鷹犬十余年,經我之手處死的人就不下八百,所以,我死之后,你們連一柱香的功夫都活不到,如此,你還要選陽陵邑嗎?”
梁氏駭然……
丈夫在位的時候,她在陽陵邑也算不得什么良善人家,她一樣清楚地知道,如果丈夫死了,她們母子也就沒有了活路。
“您的姬妾……”
梁氏大著膽子多問了一句。
“陽陵邑的產業給她們……我王溫舒讓人恐懼了這么些年,總要給人家留下一些可以泄憤的東西。
而且,那些姬妾大多是我從犯官手中接收過來的,她們表面逢迎我,心底里恐怕恨不得親手殺死我。”
梁氏顫抖著身子繼續問道:“我們什么時候走呢?”
王溫舒看看窗外漸漸昏暗的天空,喝了一口茶水,抽抽鼻子道:“半個時辰之后,渭水上有一艘掛著藍色旗子的貨船會停在我家后宅門口,他們只在岸邊停留一柱香的時間。
如果一柱香的時間內,你們沒有上船,那就回陽陵邑去吧。”
梁氏聽完王溫舒的話,片刻都沒有猶豫,轉身就走,甚至沒有多看王溫舒一眼。
王溫舒并沒有什么悲涼的感覺,喝了一壺茶水之后,就覺得口中寡淡的厲害,喚來仆役,給他準備了一桌酒席,一個人坐在窗前自斟自飲,頗有些自得其樂的意思。
他以為皇帝不會殺陳爽!
他以為自己只要表現出極度想要殺死陳爽的態度就成了。
沒想到,皇帝下令殺了陳爽,他王溫舒是監斬官!
當劊子手的砍刀落在陳爽脖子上的時候,王溫舒很有同感,當陳爽的人頭掉在地上的時候,王溫舒覺得自己也跟著死掉了。
以前的時候,王溫舒認為,只要自己抱緊皇帝的大腿,打著為皇帝辦事的旗號不論做多少惡事,這世上就不可能有人能奈何得了他。
現在不一樣了,在大漢國,還有一位的光芒即將與皇帝齊明。
在皇帝處理掉權臣,處理掉藩王,處理掉匈奴,處理掉所有外敵之后,就在他以為天下獨尊的時候。長門宮卻橫空出世了。
皇帝霸烈如天上的驕陽,阿嬌就溫柔地如同天上的明月。
不管太陽如何霸道,總有落山的時候,每當這個時候,天下就籠罩在月亮的光芒之下。
劉徹此時才發現,這座江山,以及所有的榮光,他都必須與阿嬌共享。
阿嬌之所以能走到這一步,并非是阿嬌自己爭取來的,劉徹思考了良久之后,他發現,每當自己的威勢上漲一分,阿嬌的權勢也就會自動增長一分。
每當他覺得自己已經獨占大權的時候,就會覺得阿嬌變得更加重要了。
臣子們不敢對他說的話,敢跟阿嬌說,臣子們不敢對他提的意見,敢跟阿嬌提……
最終,是自己威逼著自己的臣子,將阿嬌推舉到可以跟他平等對話的地步。
就在他以為董仲舒等臣子已經放棄了限制皇權的可笑想法,沒想到,在不知不覺間,劉徹發現大漢已經離不開阿嬌了。
沒人喜歡一個獨斷專行,肆意妄為可以做任何事情的皇帝,百姓們不喜歡,臣子們不喜歡,勛貴們不喜歡,就連跟他休戚與共的皇后也不喜歡。
劉徹就不明白,一個廢后為何會成為這個帝國的女主人,而且沒有一個人質疑阿嬌的地位!
此時再說廢黜阿嬌就是一個笑話,阿嬌本身依舊是廢后,是一個罪人,廢無可廢。
她的權力來自于帝國,來自于人心,來自于她長門宮雄厚的實力……這么多年以來,阿嬌神奇的沒有做錯任何事情,她的一舉一動對帝國都是有益的,她做的任何事情,哪怕是嗔怒,哪怕是胡鬧,從最后的結果來看,都受到了文武百官乃至百姓們的歡迎。
哪怕她驕傲的如同一頭鳳凰,看都不看腳下那些卑微到塵埃的人,那些人依舊對阿嬌俯首膜拜,視她為母……
很多年前,皇帝廢了九牛二虎之力這才廢黜掉了阿嬌,現在,劉徹哪怕是舉傾國之力也無法廢黜阿嬌,阿嬌已經把自己的身體與大漢江山緊密的連接成了一體。
身懷利刃,惡念頓生!
王溫舒僅僅是按照皇帝的旨意輕輕地試探了一下,就再無活路。
明月不知何時從遠山升起,王溫舒停下手中的酒杯,將微醺的面孔探出窗外,對天上的明月道:“一定要我自己審理自己置辦的鐵案嗎?
還一定要翻案,還要翻的理直氣壯,合乎法理,人情……這也太欺負人了!”
天上的明月沒有回答他任何問題,只是把清冷的光輝照耀在他的臉上,讓他原本被酒燒的微微有些發紅的面孔復歸于慘白!
云瑯的車隊過渭水的時候,正好聽說了王溫舒自己審理自己的千古怪談。
云瑯懶得去知道事情的起因跟結果,更加不愿意去看那場足矣把王溫舒一世英名全部毀掉的審判。
一只皇帝陛下的狗,在成為了一個斗法的棋子之后,想要痛快的死亡都是一種奢望。
前來迎接云瑯回上林苑的大長秋非常的興奮,爬上云瑯的馬車,來不及喝口水就要講述自己的豐功偉績,卻被云瑯給阻止了。
“誰的主意?”
大長秋喝口水道:“我的。”
云瑯轉過頭對霍光道:“你現在就騎上馬,去找彭琪,什么話都不要說,先抽二十鞭子!”
霍光冷笑道:“把請君入甕的故事修改一下就拿出來,他以為可以騙的過誰!”
說著話,霍光就竄出馬車,凌空騎在他的戰馬背上,抖抖韁繩就揚長而去。
大長秋目送霍光離開,砸吧一下嘴巴道:“這些孩子很好用,就是太少了,貴人還問呢,你這些年就沒有多培育些好用的人手出來?”
云瑯冷笑道:“培育出來的人手,能控制住,能指揮得動的才是好人手,如果一個個都變得千奇百怪的,那就是亂世開始的時候。”
大長秋笑道:“太苛求了,我看那個彭琪就是一個很好的孩子,早晚會成為我大漢的大司寇!”
云瑯沒有理會大長秋話,徑直問道:“王溫舒會被自殺,還是會被治罪?”
大長秋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一字一句的道:“奪爵,罷官,成黔首!”
云瑯的臉皮微微抽搐一下,看著大長秋道:“為何不給他一個痛快?”
大長秋冷笑道:“他何時給過別人痛快?要不是答應放他妻兒一命,這個惡犬一般的人就不該在人間留下任何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