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的劉據,多了幾分決斷,少了幾分急躁,如果說這次出征帶給了他什么變化,那就是——等待,他學會了等待,不再憑借個人主觀印象就匆匆行動。
調查謝長川被貶斥一事,確實是他需要優先解決的事情,如果不能徹底的弄明白這件事,他就沒有辦法通過謝長川事件來窺伺他的父皇,對他的容忍底線到底在哪里。
他離開關中的時候還是春天,回到關中的時候,已經是冬日了。
他作戰的地方沒有雪,關中有。
眼看著潔白的冰雪在他的掌心逐漸融化,劉據收回了濕漉漉的手,寒冷讓他的指尖變得麻木了。
白色的世界中,長安城如同一頭黑色的猛獸趴伏在大地上,張大了嘴巴等待他進去。
沒有盛大的歡迎儀式,也沒有熱鬧的歡迎場面,今日的長安就像他經歷過的無數個平淡的日子一樣,并不因為劉據回來了,就有所變化。
漢長安南邊的宮門有三個,一個叫做清明門,一個叫做霸門,還有一個叫做宣平門。
將士出征為霸!歸來曰——宣平。
如今,西南方已經平定,劉據自然是要從宣平門進入長安的。
隨從甲士已經回歸了中軍府,郭解統御的扈從也已經各歸鄉里,能走進長安城的不過是劉據的六百名侍衛,以及狄山,郭解兩人罷了。
一陣悠揚的笛聲傳來,曲調為《清平調》,《清平調》最善于以物喻人,此時白雪飄飄,曲調自然顯得孤高而清冽。
寒天臘月里,就連看守城門的金吾衛們都縮在城門洞子里瑟瑟發抖,一個穿著皮裘的人,卻光著頭站在大雪中吹笛子。
他的頭上落滿了白雪,幾乎遮蓋住了他烏黑的頭發,好在他的手似乎很靈活,從頭到尾,一個調子都沒有亂。
馬車走進了些,劉據終于看清楚了站在城門口的人到底是誰。
“是霍光啊……”
劉據神色難明。
馬車來到霍光的身邊停了下來,劉據打開馬車簾子,笑瞇瞇的看著霍光道:“怎么沒有酒?”
霍光從腰里解下一個酒葫蘆遞給了劉據。
劉據拔出塞子大大的喝了一口道:“好酒!”
霍光笑道:“偷我師傅的。”
劉據哈哈笑道:“既然你來了,就一起進宮吧,我父皇母后應該等了很長時間了。”
霍光搖頭道:“我跟著去不合適。”
劉據一把拉住霍光的手道:“同去,同去,我們一起從長安出發剿滅不臣之國,又一同大勝歸來,如今到了摘取果實的時候,如何能夠少了你?”
霍光看看一臉期盼之色的狄山,又看看一臉鄙夷之色的郭解,搖頭道:“我是半路回來的,雖然不能被稱之為逃兵,卻不能用你們的功勞來給我臉上貼金。
今日來,就是為了迎接殿下歸來,如今,殿下曲子也聽了,酒也喝了,某家這就告辭。”
狄山結巴一時說不出話,郭解在一邊冷笑道:“還算是有自知之明!”
霍光臉上的笑容不見了,看了郭解一眼道:“你當年若不是在北地面對匈奴的時候被嚇得屁滾尿流,今日,這句話倒也說得!”
郭解大怒,將馬鞭子舞動的呼呼作響,卻遲遲不敢抽下去,更讓他受傷的是,霍光對他的惱怒似乎毫不在意,不論他表現的多么憤怒,都不理睬,似乎不認為他有膽子把馬鞭抽在他身上。
反而伸出手臂重重擁抱了一下狄山。
劉據目送霍光的身影消失在白雪中,這才笑著對握著馬鞭的郭解道:“為什么不抽下去?”
郭解打了一個激靈連忙道:“怕壞了殿下大事。”
劉據笑道:“既然知道不能抽,那就不要憤怒。”
說完就坐著馬車進入了長安城,今日,他很想在章臺宮見到自己的父親母親。
衛子夫踉踉蹌蹌的在冰雪中快步行走,把身邊的宮女,宦官丟出老遠。
她出身貧賤,在冰雪中奔跑很是熟悉,遠不是那些養尊處優的宦官宮女們所能比擬的。
劉據遠遠地就看見了母親的聲音,大喊一聲,就狂奔起來,衛子夫停下腳步,站在風雪中見自己的兒子跑的像豹子一般敏捷,笑著張開了雙臂……
“母后……”
劉據緊緊的抱住了母親的雙腿,他原以為自己已經足夠堅強了,沒想到,在見到母親的第一個瞬間,卻大哭了起來。
衛子夫的淚水滴落在劉據揚起的臉上,笑意卻無論如何都掩飾不住。
“我的兒已經長大了……”
狄山站在一邊不斷地擦拭淚水,直到衛子夫將目光落在他身上,這才跪地稟奏道:“啟稟……皇……后陛下,臣狄山……將皇子……”
衛子夫不等狄山把話說完,就笑著道:“先生說話不易,就不要多說,你的心意,本宮明白,本宮明白!”
狄山仰起頭大笑一聲,然后重新施禮道:“既然……如此,微臣……告退!”
說罷,就轉身離開,不論劉據在后面如何呼喚,也是一步不停,很快就消失在甬道里面。
衛子夫拉著劉據的手道:“此人可重用!”
劉據連連點頭道:“孩兒也是如此認為,他身為右拾遺,盡到了他的職責……至于孩兒的左拾遺,剛才也在城外見到了,無論如何都一言難盡。”
衛子夫笑道:“這才是事情本來的面目,我兒為何感慨若此?”
劉徹不忍母親站在雪中,瞪了一眼伺候母親的宮女宦官,親自撐開傘蓋,與母親在長長的廊道上徐徐而行。
“你父親去了細柳營,不在宮中。”
衛子夫多少覺得有些對不住兒子。
劉據輕笑道:“父親如今正在犬臺宮,母親不必替父皇隱瞞,‘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道理孩兒還是知曉的。
只是,父親向來睿智,此次不見孩兒,是否孩兒在西南做了什么讓父親不滿的事情?”
衛子夫長嘆一聲道:“謝長川啊……”
劉據點點頭道:“狄山說孩兒太貪婪了,現在看來,還真是得不償失啊。”
衛子夫搖頭道:“你攬財沒有錯,你父親也允許你攬財,唯一的錯處就是不該讓人抓住把柄,成了言官彈劾你的理由,這說明,你駕馭局面的能力不足,還需努力。”
劉據怒道:“到底是誰掀出了謝長川?”
衛子夫停下腳步,瞅著已經比她高的兒子輕聲道:“太復雜了,謝長川之事原本不該發生,可惜,匈奴大閼氏劉陵在關中大鬧了一場,你父皇準備暗中整頓一下長安官吏,沒想到,查匈奴奸細的時候,發現了你跟謝長川之間還有勾連。”
劉據并不感到意外,本來這些情況母親早就跟他在信中說過。
“云氏呢?”
衛子夫苦笑道:“云瑯狡如狐,滑如油,他深知你父皇的脾氣,擔心霍光被你連累,就一連發了三封信給霍光,要他半路回來,并且親自去跟你父皇請罪,賠了兩萬金,方才將霍光從麻煩中解脫出來。
云氏不是要拋棄你,而是不愿意得罪你父皇,在某些時候啊,云瑯似乎更愿意讓立刻成為我大漢的太子。”
劉據搖頭道:“一次背叛,終生不用!”
衛子夫笑著摸摸兒子的臉道:“這句話在我面前說說也就是了,你父皇何等的雄才大略,也不喜歡云瑯,偏偏云瑯的官職越來越高,一次比一次看重。
現在都成衛將軍了,馬上就要位極人臣了。
云瑯這人膽子很小,才能卻很高,如果只是理政之能,多少還有能替代他的人。
想要國富民強,我兒就少不了倚重云瑯跟霍光,甚至是西北理工。”
劉據斜著眼睛道:“不見的吧?”
兒子回來了,活生生的站在自己面前,衛子夫的心情好了很多,隨意的擺擺手道:“等你用人的時候,就會發現,誰都沒有云瑯好使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