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現代的裝飾風格,司馬遷夫婦可能無法理解。
偌大的一塊空地長滿了草,連石縫里都是長葉子的草,這讓房子顯得非常荒涼。
指頭長的大蚱蜢在草叢里跳躍,蛐蛐在石縫里歌唱,這樣的野趣在他們看來,不養幾只雞那就太浪費了,透過軒窗看到一樹老梅盛開,其中并無美意。
云瑯在修建這座山居的時候曾經幻想過,那株老梅會幻化成一個怎樣美麗的女子。
為了方便老梅化形,成就書生心中最美的畫面,這座山居處處透著清幽之意。
現在,被司馬遷夫婦折騰之后,就顯得非常生活化了。
上一次進司馬遷的屋子里面堆滿了簡牘,這一次走進去之后才發現,除過書房之外,別的地方都見不到簡牘,書籍一類的東西,相反,有一對鶴嘴燈被擦拭的明光锃亮,在幽暗的房間里,一眼就能看到。
與之相配的是同樣干凈的地板,一張平毛毯子鋪在地板上,上面還有一個圓形的蒲團,長條案幾上除過茶杯茶壺之外什么都沒有,如果不是因為案幾上鋪了一塊大紅色的帶著流蘇的絲綢,云瑯就會覺得這里還不錯。
案幾旁邊的竹籃里裝滿了繡花用的花樣,五顏六色的絲線將另外一個籃子也裝的滿滿的。
這明顯是屬于婦人的領地。
司馬遷見云瑯在皺眉,干笑一聲道:“她喜歡!”
這個理由非常的強大……
兩個男子坐在婦人的領地里不太好,云瑯堅持要去司馬遷的書房。
走進了書房,這里就立刻成了另外一個天地,坐在窗前可以看到近處的松林,也能看到乳白色的云霧在遠處的驪山山谷間翻滾。
“云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景翳翳以將入,撫孤松而盤桓。
司馬兄,這才是我修建這座山居的用意。”
司馬遷給云瑯倒了一杯茶水,指著書齋道:“這里才是我的天地,至于外邊,是我老婆的。”
云瑯瞅瞅一直堆積到屋頂的簡牘嘆息一聲道:“想要用紙來代替簡牘,任重道遠啊。”
司馬遷笑道:“等我寫好我的書之后,這里的簡牘就可以拿去點火取暖了。”
“這么有信心?”
“沒有信心,我寫什么書呢?這里的簡牘雖說不少,然而,真正有用的十之二三罷了,更多的是前人夢囈一般的荒唐話,鬼神之說占據泰半,吃白石,飲草露,和藥石,吞金丸可得長生,可朝東海而暮蒼梧,云兄可相信這些?”
云瑯搖頭道:“我只盼望能活到一百歲,這是我最大的希望,不能再多了。”
“你云氏為醫家,難道就不準備給自己和幾丸延命藥丸吃吃?”
“有這樣的東西自然不會放過,問題是沒有!”
“我這里就有不少丹方,要不你試試?”
“好啊,把藥方拿來,我只保證嚴格按照丹方幫你和藥,你會不會因為吃丹藥而死,就不關我的事情了。”
司馬遷看了云瑯半天,確認這人沒有開玩笑的意思,就點點頭道:“這么說你西北理工的學問里面,沒有關于丹藥續命的記載?”
云瑯堅決的搖頭道:“我非常的確定,沒有!”
“為什么沒有呢?儒家不談是因為他們要溫養浩然正氣,假裝不想,道家煉氣士為此已經入魔了,陰陽,璇璣等山門期望找到洞天福地,而后借助天材地寶而獲得長生,為此已經遍歷群山。
你西北理工為當世最神秘的山門,為何對此沒有興趣,難道你山門中的長者,就沒有生出白云蒼狗,生命如白馬過隙之感嗎?”
“有啊,我一位師兄曾經在臨死前發出想向上天再借五百年壽數的吶喊。”
“結果如何?”
“吶喊完畢就死了。”
“遺憾嗎?”
“非常的遺憾,我那位師兄如果不死,說不定就能得窺天地奧秘,做出一些驚世駭俗的學問。
結果呢,他死了,就什么都沒剩下。
你問這些事情做什么?難道你現在就已經覺得你的時間不夠用了?”
司馬遷指指桌子上的紙,示意云瑯看看。
云瑯拿起來小聲念道:“黃帝者,少典之子,姓公孫,名曰軒轅。生而神靈,弱而能言,幼而徇齊,長而敦敏,成而聰明。
……東至于海,登丸山,及岱宗。西至于空桐,登雞頭。南至于江,登熊、湘。北逐葷粥,合符釜山,而邑于涿鹿之阿。遷徙往來無常處,以師兵為營衛。官名皆以云命,為云師。置左右大監,監于萬國。萬國和,而鬼神山川封禪與為多焉。獲寶鼎,迎日推筴……
黃帝居軒轅之丘,而娶于西陵之女,是為嫘祖。嫘祖為黃帝正妃,生二子,其后皆有天下:其一曰玄囂,是為青陽,青陽降居江水;其二曰昌意,降居若水。昌意娶蜀山氏女,曰昌仆,生高陽,高陽有圣德焉。黃帝崩,葬橋山!”
這段話云瑯非常的熟悉,后世的時候讀到五帝本紀的時候,黃帝本紀為第一篇。
“寫的很好啊,沒發現有什么問題!”
“看最后六個字!”
“黃帝崩,葬橋山!沒有問題啊!”
司馬遷站起身憤怒的指著身后的簡牘怒吼道:“可是這里面有無數愚蠢的蠢豬認為黃帝沒有駕崩,而是在崆峒成仙了……還是在的幫助下御女千二!
還有一些蠢豬說黃帝在一百五十七歲的時候在橋山的,為了迎接款待各部落的酋長,集天下之銅鑄造了九州鼎,準備用這口大鼎來煮肉。
結果就在這個時候,天上降下一頭黃龍,馱著黃帝以及妃子,大臣侍從七十余人升天了。
等諸侯酋長到來的時候橋山已經空無一人。
天啊,這怎么看怎么像一場謀殺……”
云瑯恍然大悟,笑瞇瞇的看著司馬遷道:“你準備怎么辦?
《素問》《經》可是我醫家寶典,不容置疑啊!“
司馬遷就像看白癡一樣的看著云瑯道:“你覺得你能夜御百女?”
云瑯惶恐的搖頭道:“不成!”
司馬遷的臉色緩和了下來,指指自己道:“我也不成!可是《莊子》上面寫的清楚明白,黃帝御女三千,白日飛升啊!聽聽,這比《素問》中記載的還要令人毛骨悚然。”
云瑯在腦子里面幻想了一下三千女子撅著屁股等黃帝臨幸的宏大場面,再一次搖搖頭,把這個畫面趕出腦海,瞅著司馬遷道:“你準備怎么寫?黃帝不成仙,而是老死,或者被人謀殺,都不是一個很有吸引力的答案啊。”
司馬遷身子趴在桌案上,雙手托著下巴,憂愁的道:“咱們的陛下喜歡御女三千而后飛升的答案,太學里的典籍已經把《莊子》列入了必讀書目。
我不想寫這么荒唐的答案,只能寫黃帝崩,葬橋山!”
云瑯聳聳肩膀道:“那就是說你的《太史公記》開篇就不可能獲得陛下的歡心。
以后的道路會更加難走。”
司馬遷嘆息一聲道:“黃帝時期太過遙遠,但有記錄也臆造者為多。
我沒有法子證實這些傳說,只有擇其中最有可能的一種結果,或許不準確,卻是我司馬遷所能做到的極致了。
云侯,我不準備改了,就這樣吧,黃帝死于橋山,葬于橋山。”
說完話,司馬遷就沉浸如無邊的哀傷之中,開書第一篇帝王本紀就非常的不嚴謹,這讓他非常的難過。
云瑯安慰他道:“要不你去陽陵邑找一百個歌姬試一下,說不定你天賦異稟!”
司馬遷搖頭道:“不可能,那樣的話,我估計會死,而不是成仙。
那是人力所不能及的事情。“
“我出錢!”
“滾——”
云氏的客卿就是這么無禮。
被攆出來的云瑯不知為何心情好了許多,聽著松樹上婉轉的鳥鳴,心情舒暢。
只要這世界上的人都有煩惱,他就不覺得只有自己一個可憐了。
接觸煩惱的法子很多,見到一個比自己更加煩惱的人,無疑是最好的解除煩惱的好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