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麟像是個被壓迫了幾十年的小媳婦，終于有機會一吐為快，便開始了喋喋不休的抱怨。
我有些驚訝他的怨氣，但仔細想想，我自己遇到同樣的事情的時候，也是憋悶不已，并最終爆發出來。
我好歹還能堅持，心里還想著自己總是有個實用的能力，能讓一切重歸正常。
程麟并沒有這樣的安慰。
秦疏看著神情，比我更加驚訝。他不僅是驚訝于程麟突然上來的脾氣，還驚訝于程麟的敘述。
按照程麟所說，他和整個陽山區一起被吸入未來世界后，變化就已經定型了。
他在醫院中醒來。
“……就眼前一黑，在睜開眼，就在醫院里了。還在我自己的辦公室里面。”程麟嘲諷地一笑，“電腦的系統是醫院的系統，病例我都不了解，一點印象都沒有。我手機里面留了信息，但留的信息也是我根本沒印象的東西。我跟穿越了一樣，穿越了，進了別人的身體。我還緊張呢……”
他嗤笑一聲，“后來出門，發現看到我的人更緊張。我試探了半天，知道這地方叫陽山……搜索資料不太方便，誰都講不清楚這地方的歷史，誰都不在意這些。就跟碰到一群文盲差不多。沒有本地的歷史記錄，就是人人口口相傳，講講自己的爸爸是什么職業的，自己的爺爺做了點什么。這條路上原來有一棟紅房子，之后拆了，建了綠房子。”
程麟靠在椅背上，仰著頭，閉上眼睛，“我也沒搜到和國家有關的歷史。”
我不禁坐直了身體，“沒有國家嗎？”
“沒有。稍微長一點的歷史記錄，都是鬼王留下的。有的鬼王存在了很久，就流傳下了他們生前的故事。大致，就是這樣。”
程麟挺直了背脊，看向我，“最不科學的，就是這里的工業體系。”
我皺了皺眉，“你是說，社會分工那種嗎？這里的人，都習慣了鬼王。遵守鬼王的規則之外，他們應該和普通人一樣，上班、下班……”
“你說得對，他們和普通人一樣上班、下班。問題是這里沒有一個主導的政府，國家的概念都不存在。每一座城市，都像是孤島，都自治，但就是自發地聯系起來。人口流動很少，可物資方面的流動就沒有停止過。”程麟指了指天花板，“這個投影儀可不是在陽山生產出來的，品牌總公司也不在陽山，實體銷售渠道也沒有開到陽山來。但你上網，能網購到這個投影儀。有快遞，不是那個一迅快遞，是普通的快遞公司。還有這一套網絡渠道，所有的硬件、軟件條件，就這么達成了。我搜了，沒有記錄。”
我意識到了什么，“他們……都被篡改過？”
程麟笑起來，“哈，都被篡改過……大概吧。大概就是這樣。這是最合理的解釋了。我也這么覺得。這里的歷史不可靠，有一種力量能隨意篡改歷史。所以文字留下的記錄，有是有，可是沒有人重視，留下來的也不多。人的記憶也是這樣。他們不在乎過去。這里，所有人，都不在乎過去。”
就程麟的觀感而言，未來世界的人潛意識里不想去了解過去，也不記錄現在，對未來，同樣沒有多少規劃。
“……他們像是一群機器人。有人劃定好了活動范圍，給他們定了目標，他們就這樣活著。最可笑的一件事……”程麟臉色古怪，“他們有研究一些東西。最近就有新聞——國家臺，國家名字都沒有的國家電視臺——說有個醫療結構研究出了一種疫苗，能預防一種傳染病。”
“沒有研究過程，是吧？”我已經猜到了結果。
程麟點頭，“沒有。憑空冒出來的。就連那個研究機構，都沒有聽說過。”他補充了一句，“是在這里，我從來沒聽人說過。”
“研究出來之后，所有人都會有模糊的印象。”
程麟打了個響指，“我們醫院有兩個同科室的老教授，還能一板一眼說自己早就認識那個研究機構的誰誰誰。”
“那兩個老教授，現實中就存在？”
“是啊。”
秦疏忍不住插嘴問道：“你們在說什么？這里到底發生了什么？”
“你記得你之前說搶工作的事情嗎？”我問秦疏。
秦疏點頭。
“他們不僅是有鬼王到我們那里搶工作，搶資源，這個世界還在從我們那兒抓壯丁，將我們那兒的人移民過來。”
程麟接著說道：“這可不是移民。沒有移民的排斥感。不管是他們，還是其他人，都發自內心地認為自己就是這里土生土長的人。”
秦疏臉色變化。
幾千年的時間，未來世界從現實世界中偷了多少人？偷了多少像陽山這樣的城市呢？
再考慮到天師和怪物的存在，我修正了自己原本對于兩個世界互相滲透、融合的想法。
這更像是一種強硬霸道的掠奪和侵略。
但反過來想想，現實世界中就沒有什么是從未來世界里偷來的嗎？
也未必吧。
到了這個地步，兩個世界的融合真的是不分彼此了。
“我想，就是因為這樣，他們沒有國家，沒有歷史。那個篡改所有人記憶的家伙，懶得去做這種細節設定，也不方便去做這種設定。”程麟諷刺道，“給人洗腦，讓人放棄這種想法，才能更快適應他的需求。像你剛才說的，除了鬼王加在他們身上的規定外，他們還要跟普通人一樣生活。”
秦疏擔憂地看向我。
我此刻有種茅塞頓開的感覺。
這一年來，我總有疑惑。
因為這禁忌的真相，因為兩個世界的老天爺的存在，葉青甚至故意遮住我的眼睛和耳朵，阻止我去獲取線索。
此刻，這些迷霧都不見了。
我原本不明白的事情，在到了未來世界的這短時間內，就差不多都想明白了。
“這樣的話……要怎么做？我們要怎么做？就這樣看著嗎？”秦疏憂心忡忡，還有些喪氣。
程麟一攤手，“沒有辦法。我跟他們說過，跟很多人都說過，拿出過證據，但沒用。他們跟傻子一樣，固執己見。這也是人的通病了。”
我看向程麟，“你現在是鬼王了？”
程麟點頭，“我一到這里就是鬼王了。”他比了比腦子，“那個家伙還給我加了個設定呢。他們都認為我腦子有問題，間歇性失憶。”
這個印象標簽可真夠簡陋和實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