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晨曦不認識從工農六村到歐陽家的路。她不可能用手機搜索路線,不可能問人,更不可能打車去歐陽家。
她在發了一會兒呆后,隨便選了個方向,就一個勁往前走。
小區附近總有公交車站。
武晨曦看到公交車站時,有些期待。但這個站點的六輛公交都是她從來沒有乘坐過的。
我能感覺到武晨曦的失望。
我其實比她更失望。
不過那是因為武晨曦就這樣離開了工農六村,也沒有追問老太太他們有關房子、有關葉青的事情。
我猜測老太太是要選擇自殺了。
說實話,我對這件事并不算是十分悲傷。一方面是因為老太太年紀一大把了,丈夫、兒女都已經離開了她,她在養老院的生活也并不算開心;另一方面是因為我相信老太太這決定不是頭腦發熱下的沖動,她不是青春期敏感的少年人,也不是突遭大變的成年人,聽她和男人對話就知道,搬家、賣房、收到男人送來的鑰匙、經歷兒女離世、住在養老院不能回家……她有好幾年的時間來消化這些,直到歐陽今天來找她,她才覺得是時候了,才回到了這里。這是一個成年人思考過后的決定。
我有些難過,但能理解老太太的做法。
有人選擇死亡來解脫,有人……選擇無論生死都繼續努力活下去。
我不由想到葉青。
男人說,死后變成鬼也是生命的一種形式,應該珍惜變成鬼的這段時間。
葉青該被稱之為其中典范吧?
到死,他都沒有放棄抗爭。
我想著心事的時候,一輛公交車來了。
武晨曦看了看這輛車子,站在公交站臺的板后面沒動。
過了一會兒,又來了一輛車。
這輛車很空。
武晨曦大概是以此來作為選擇依據。
她上了這輛車,還很小心地避開車上零星的乘客,在后車門旁邊站著。
車子開了兩站路,武晨曦趁著有人下車,也跟著下車。
她看看這個站臺的車牌,依然失望。
等又有一輛較空的車子來了,武晨曦再次上車,還是站在老地方。
車輛行駛,武晨曦就看著窗戶外,憂心忡忡。
她的視野中,窗外景物陸續倒退而去。
她忽然轉頭,看向后面。
我注意到她視線的焦點在一個路牌上,那是地鐵的指示牌。
武晨曦一陣激動,可車子并沒有停,也沒有報站名。
我知道距離這輛車停靠到下一站還有很長一段距離。
前方十字路口紅燈,車子停下。
武晨曦看看前面,又看看后面,眼睛一閉,從車門穿了過去。
她前面正好有一輛電動車擦著她過去。
武晨曦睜開眼就看到這一幕,嚇得倒退,半個身體都和車子融合起來。
她拍著胸口,連忙趁著沒有非機動車通行,跑上了人行道,又往地鐵站的方向飛奔。
地鐵站需要在前面路口左拐,再行一兩百米。
站臺在一個小區的門口,這時候人流不多。
武晨曦很欣喜,跑下了樓梯,在入站檢票口停頓了一下,紅著臉爬過了欄桿。
我感覺到了一絲異樣。
武晨曦這個鬼魂可以說是我碰到的頭腦最清楚、情感最復雜的鬼了。她還是個小女孩,想法也很多,知道自己死了,想要安慰朋友,可她對于做鬼又很陌生,分出了一部分精力在認識自身新身份上。
我往常看到的鬼,還從來沒有像她這樣笨拙的。
她研究了地鐵路線,記下來換乘的站名。
依舊是有些笨的辦法,她乘地鐵去了十八中,到了十八中,再走去了歐陽家。
期間,她還急著避免碰到其他活人,這一路可謂是辛苦。
到了歐陽家,她才發現家里沒有人,歐陽母女兩人都沒回來。
武晨曦在沙發上坐下,看著茶幾上的遙控機出了一會兒神。
半晌,她自言自語:“我能拿到它,我能拿到它,我能拿到它……”
不斷重復這句話,武晨曦給自己做好了心理建設,伸手去握遙控器。
她的手穿過了遙控器。
武晨曦沒泄氣,又試了好幾次,可她就是無法握住遙控器。
這一幕讓我想起了自己在夢境中的經歷。
要說以這種靈魂形態完成一些事情,很容易,也很難。
武晨曦可以坐在沙發上,之前還能上公交、走樓梯、乘地鐵,現在在四樓的歐陽家,都沒有穿過那些水泥地和交通工具,落到地上,或者干脆落到地心、穿透地球。這么看來,她應該是有實體的,可她有無法碰觸活人。在這些時候,她又變成了“鬼”,變得無形。
我不知道該怎么解釋這種情況。
或許這就是本能,就像剛出生的嬰兒痛了、餓了、渴了、不舒服了就會哭泣一樣。
也可能是因為在活著的時候,這些行為已經印刻進了反射神經中。一個人可能因為疾病、衰老、手上而無法拿起東西,但永遠不可能讓身體從其他實心的東西中穿過。變成鬼之后,鬼的這些行為就和活人不用特地思考就能走路、伸手一樣。
武晨曦的這種練習有沒有用,我很期待結果。
如果她能做到靠練習成功,我應該也能通過練習讓自己在夢境中行動,而不是靠著時靈時不靈的能力以及變幻起伏的情緒來行動。
我驀地想到了一個問題。
如果這件事可以靠練習達成,為什么古陌、南宮耀,還有玄青真人從來沒和我說過?他們總是讓我隨遇而安,淡定看待靈異事件,從沒要求我做過什么,甚至連那些檔案,他們也沒讓我抓緊看完,反倒是一副隨緣最好的態度。
南宮耀唯一提到有關能力提升的內容,是說能力越強的時候,就是我們這種人離死亡越近的時候。
是……因為這個原因嗎?
因為這樣,他們都選擇不提升自己的能力,放任它自由發展?
我遲疑起來。
這問題我原本還很沒思考過。
我在夢境中行動又算不算是能力的一部分?
我感覺到頭疼了。
武晨曦倒是出人意料的有毅力,她堅持這種重復動作幾個小時。
天色都暗了之后,才有開門聲響起來。
武晨曦被驚醒,才發現已經天黑。她急忙站起來,看向房門口。
歐陽家的三個人一起回來的。歐陽母女二人都是一副哭過的樣子。
“你早點休息吧。我來通知其他人。明天喪葬一條龍的人來,我跟他們去殯儀館,家里面你看著點。”歐陽的父親對她母親說道。
歐陽母親點點頭,又看向比白天時候神情更加呆滯的歐陽。
歐陽的父親拍拍歐陽的肩膀,“笑笑啊,你別瞎想,姑奶奶就是人老了、糊涂了。她……她以前就精神不太好,才叫你叔叔、姑姑送去養老院的,這么多年,那里專業的心理醫生每周去看,也沒治好……唉……”
歐陽看向自己的父親,執拗地說道:“警察說那些門都沒被撬過。那家人說他們鑰匙沒丟過,買房子之后重新裝修了,鎖也換掉了。姑奶奶是用鑰匙進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