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瞎子從頭到尾都表現出手無縛雞之力的落魄書生樣,再加上時不時透露出的那股子酸腐氣息,簡直就是一個十足的說書人。這種形象從昨晚起就深植于第五聽云他們心中,所以這時老瞎子陡然發難,第五聽云他們個個都措手不及,沒有反應過來。
等到第五聽云他們驚覺老瞎子身上的敵意之時,完鑒妃已經精準地落在了烏龍潭的正中心。那里恰好卷起了一個不小的漩渦,完鑒妃嗆了兩口水,還未來得及破口大罵,就被卷了進去,呼吸間已不見蹤影。
“我下去看看。”
肖夢蝶自恃水性,就要沖向烏龍潭。可他話沒說完,就注意到了第五聽云和雷奉翔臉上的無奈神情。幾人齊齊轉過臉,看著那正擺出一副事不關己模樣的老瞎子,他們互相點了點頭,然后一起奔向烏龍潭。
“公子,我……我不會水。”
白潔被第五聽云拉著飛奔,嘴里忙喊道。
第五聽云一步也不遲疑,緊跟在肖夢蝶和雷奉翔的身后,說道:“不要怕,小潔。你就屏住呼吸抱緊我就行,烏龍潭下另有暗河,我會盡快找到入口。”
肖夢蝶箭步一沖,躍起一丈,然后身體急旋,雙臂收緊,如標桿一般插入水中,只濺起了些微水花。再看烏龍潭,哪里還能找到肖夢蝶的影子,他不愧是見識廣闊的江湖浪子,十分清楚應該怎樣快速扎入水底。
相比之下,雷奉翔的入水就粗糙多了。
他本身體格壯碩,來到潭邊一躍而起,沒有任何花哨動作,就如同一枚炮彈,簡單直接地跳入了烏龍潭。借著體重的優勢,他倒也沉入了水下三尺,接著他雙手往前一破,腦袋一個猛子往下扎,配合雙腿連彈,下潛速度倒也不慢。
第五聽云右手用力一帶,便將白潔拉到自己背上。白潔嚇得大叫一聲,慌忙用手抱住第五聽云,第五聽云右手往后一環,背起白潔的同時,跳躍入水,毫不拖沓。他們不敢再停留在岸上,因為老瞎子剛才表現出的強勢,讓他們都感受到了威脅。再加上完鑒妃被強行扔到烏龍潭,禍福未卜,他們也不愿讓完鑒妃只身一人,烏龍潭下情況不明,他們一起下去,怎么說也能有個照應。
等到第五聽云他們全部下水之后,烏龍潭四周已經寂然無聲。
小山坡上,只余下了老瞎子和男童兩人。
“我很好奇,閣下居然能夠隱忍到現在?”
老瞎子面朝烏龍潭站著,唇角微動。男童這時已經蹲下身,逗弄著腳下的一只癩蛤蟆,他拿著一截枯枝,戳了戳癩蛤蟆的屁股,那癩蛤蟆蹭地一下跳了起來,然后就又不再動彈,男童便又去戳……
話音落下,一個人影從老瞎子身后三丈的樹后走了出來。這人背負雙手,來到了老瞎子的另外一邊,他饒有興致地看了看那逗弄蛤蟆的小男童,并不說話,就好像并沒聽見老瞎子的話。
老瞎子又道:“三才劍組消失了不少年頭,沒想到淪落到了這小小的炎華帝國。”
一聽這話,師賦才終于有所動容,這老瞎子眼盲,但卻認出了三才劍組,這么多年以來,炎華帝國之內這還是第一個道出三才劍組之名的人。師賦眼望烏龍潭,道:“閣下結丹已滿,竟也淪落來此。”
“既來之則安之,緣何用淪落二字。”
師賦道:“三才劍損,劍靈存之不足二三,如此也不應用淪落二字。”
老瞎子渾濁的眼睛里沒有任何情緒:“烏龍潭下,寶物全空,但龍鳳之勢猶在,我很好奇,你既然保護著那三才劍的新主人,卻又為何看著我將他們逼入潭下?”
這老瞎子心里果然比誰都要看得透徹,師賦面無表情,說:“我打不過你們。”他說的是你們,而不是“你”。
老瞎子終于笑了笑:“我還以為到這烏龍潭的人都是瞎子,沒想到你卻不瞎。”明明只有他一個人是瞎子,他卻說來到這烏龍潭的人都是瞎子。
師賦道:“畢竟癡長這么多年,境界沒上來,眼神卻是越發得好了。”平日里的師賦,哪會說這么多話,但今日,老瞎子說一句,師賦便必定會答上一句。
“打不過不是理由,而且就算是,我也不信。”老瞎子握幡的手微微顫抖,指節微微有些發白,那正在戳蛤蟆屁股的男童這時候抬起頭瞪了師賦一眼,老瞎子的手才放松了些,“我很好奇,你既然保護著那三才劍的新主人,卻又為何看著我將他們逼入潭下?”
這是他第二次問這問題,顯然第一次并沒有得到想要的答案。
師賦交疊在背后的雙手緊了緊,倏爾嘆了一聲,道:“既有所求,就得有所為。”
“有所求,有所為……有所求,有所為……”老瞎子重復了兩遍,渾濁的雙眼突地睜大,眼眶里全是眼白,端的嚇人,“三才劍組受損,難不成你是想要這七龍鎖鳳之勢?!”
師賦言道:“并非我要。”
老瞎子恢復正常:“應當如此,應當如此。”
師賦說:“可烏龍潭是個死局。”
老瞎子道:“死作何解?生又當如何?向死而生,這本是修者當行之道。”
師賦笑:“你倒懂得開解別人。”
老瞎子說:“這并非開解,我只不過說你所想罷了。”
師賦從烏龍潭收回視線:“但愿如此。”
老瞎子問:“有所求就得有所為?”
師賦點頭。
老瞎子又問:“那么閣下既有所為,那么所求為何呢?”
呱——
說話聲突然停頓下來,只聽得風吹樹葉沙沙作響的聲音。男童這時用力一捅癩蛤蟆的屁股,癩蛤蟆總算是大叫了一聲,然后從草叢中躍起,跳到了小坡之下。男童沒了玩耍的東西,只得站起身來,目光灼灼地盯著師賦。
師賦沒再回答,只是負在身后的雙手捏得更緊了。
空氣仿佛凝結,風聲水聲,都聽不見。
以老瞎子、男童和師賦站立的地方為中心,方圓五丈之內一片死寂,外物不得進,內物不得出。老瞎子和師賦額頭漸漸冒出汗珠,兩人卻并沒有伸手去擦,男童眼珠子滴溜溜轉,但沒有出汗。
“爺爺——我們走——”
沙啞的聲音,如同是破爛風車搖出來的一般,男童牽起了老瞎子空著的手,轉頭往來時的方向走去。
老瞎子爺孫倆走了。
日暮落下,紅霞倒映在潭水之中,呈現出一片一樣的秋光。
師賦繃緊的身體這才一下子松垮下來,他用手抹掉了額頭上、臉上的汗水,如一尊有些佝僂的塑像般站在坡上,目光朝下,看著那已經再度平靜如鏡面的烏龍潭,不帶任何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