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幻象嗎？
不是。
在心之章內，雖然枯朽者和小惡魔主持絕大多數的能力都被壓制了，但判斷一個人是真還是假，它們還是能做到的。
在枯朽者的感知中，眼前的“埃蘭”并沒有幻術造物時的能量波動，也沒有投影時的單一頻率。
它感受到的，是一種平靜的、繁復的、帶著獨特靈魂波長的……存在質感。
這種明確的感知，就像是用手觸碰一棵古樹，無論紋理、粗糙度，甚至歲月沉淀的枯朽，都能清晰的感知到。
而且，埃蘭……它太熟了。
他的打扮，他的細節，乃至于他只是站著靜止不動時的氣場，都和埃蘭一模一樣。
枯朽者不相信安格爾能在短瞬間就讀取自己沉淀數千年的記憶，將塵封到時光盡頭的“埃蘭”給復刻出來。
更何況，彼時安格爾讓它不要“排斥”時，它也只是靜靜的小憩，腦海里并未回想過任何與“埃蘭”相關的細節。
所以，排除所有無謂的猜測，答案只剩下一個……
埃蘭，是真的埃蘭！
這個結論得出的那一刻，它的心中仿佛炸開了一道無聲的驚雷。
它的思緒變得一片空白。
只有那枯槁瘦削的身體，不由自主地向前微微傾了傾，仿佛被一條無形的線牽引著。
一停一傾，一步一頓。
它用緩慢地、宛如老人的趔趄步伐，靠近那挺拔的身影。
當來到“埃蘭”身前的那一刻，它的喉嚨劇烈的滾動了一下，想要如當年那般，若無其事的叫出他的名字。
可嘴唇顫抖了許久，硬是張不開口，也發不出任何聲音。
只有，嘴唇緊閉時的“嗯嗯”和鼻子倒吸氣的聲音。
當激動到了極點時。
它能做的，它能給的反應，似乎只剩下最原始的本能……它伸出那雙枯瘦如細枝、并且還在微微顫抖的手，想要觸碰埃蘭。
卻又在即將接觸到那淡紫色皮膚前，猛地僵在半空。
雖然在之前的感知中，它已經大致確定了眼前的是一個真人，擁有真實的質感，但真到了這個時候，它又有些畏怯了。
就像是……近鄉情怯。
它以為自己會一輩子活在孤獨且無盡的歲月里，沒想到，突然守望到了一個同胞。
既驚喜“他”的到來，又恐懼于“他”的失去。
它怕這只是一個一觸即碎的泡影。
最終，它什么也沒能做。
它收回了手。
只是深深地、深深地將頭顱低垂下去，用那巨大的、承載了整個文明重量的額頭，極其輕微地，抵在了埃蘭的肩頭。
像一個終于找到歸途的、迷路了數千年的孩子。
另一邊，小惡魔主持也看到了枯朽者那激動又克制的表現。
作為心之章的主持人，它比枯朽者看的更多。
它清晰地感知到，這道身影并非由虛幻能量構成，它是被一種更高層級、更莫測的力量，從某個“外部”，直接“嵌入”到這個空間里來的。
這種莫測的手段，讓它在驚訝中，也感到了害怕。
這個考驗者，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或者說，他的背后，到底站了一個什么樣的存在？
小惡魔主持打量著安格爾，想要看清他……可就在這時，它聽到了枯朽者那低沉而延綿的嗚咽聲。
枯朽者哭了？
靠在埃蘭的肩膀上，低聲而遲緩地抽泣著。
明明聲響并不大，但偏偏這種低微的泣流，更讓人動容。
原本小惡魔主持還在對安格爾進行“審視”，內心充滿了對未知力量的驚悸……但當它看到枯朽者，看到這個獨自背負著文明重擔、為此不禁陷入虛無的“老上司”，終于找到了一個能讓它靠著哭泣的肩膀時，它突然又釋懷了。
那點對未知的計較，有什么意義呢？
枯朽者能親眼見到自己的故友，見到文明的舊士，這才是最重要，也最有價值的事。
小惡魔主持的表情慢慢從謹慎，恢復到之前的松弛，嘴巴里也重新發出“嘎嘎”怪笑。
可就在小惡魔主持恢復過往情緒時，它突然感知了身后似乎有光輝閃爍，它遲疑的回過頭，卻看到自己尾巴上的馬燈，藍焰熊熊燃燒。
最關鍵的是，它隱約從藍焰中看到了一只熟悉而冰冷的眼眸……
枯朽者的低泣，并沒有持續太長時間。
哪怕它想要借此宣泄自己數千年的煩憂，但它很清楚當下的環境，它依舊“克制”著。
枯朽者抬起頭，退后一步。
眼神重新直視著“埃蘭”。
雖然埃蘭剛才一語不發，但它知道，埃蘭就是埃蘭。
“好久，不見。”枯朽者這次終于感覺喉嚨里的堵塞，被涕泗給沖破，面對這位多年不見的故友，它說出了第一句話。
安格爾看到這，下意識就想要說些什么。
因為埃蘭此時意識還是殘缺的，大概率是無法接受外界信息，更無法有自主意識去對話。
之前，枯朽者太過激動，安格爾也不好打斷解釋。
如今，枯朽者似乎平靜了下來，安格爾便想要開口說明，避免枯朽者誤會。
不過，話頭剛到喉嚨，還沒等他說出口，便聽到一道陌生且迷惘的男聲。
“你……是誰？”
安格爾一怔，猛地轉頭看向說話之人——正是埃蘭！
在此之前，埃蘭的神情是呆滯的，像是一個雕塑，完全符合安格爾對這批“普魯夏人”的認知。
因為本身靈魂碎片的不足，導致他們的意識體也是四分五裂，哪怕夢之晶原能借由構筑軀殼來蘊養修補缺憾，但也絕對不是一天兩天能完成的。
而現在，僅僅距離埃蘭“誕生”不過兩三分鐘，他居然就能說話了？
安格爾觀察著埃蘭，發現埃蘭的神情的確變了，從呆滯變成了迷茫。
但他的迷茫也帶著某種遲緩，就像是反射神經有缺憾的孤獨癥患者，對外界的反應極其的慢。
不過就算如此，當他能問出“你是誰”這個問題時，他的自主意識其實就已經進入到了重燃階段。
安格爾聽到的是“意識重燃”的星火。
而枯朽者聽到的卻是故友的呼喚。
“你是誰？”
枯朽者聽到這個疑問，整個人愣住了，它下意識就想說自己的名字……但是猛然回想起自己現在的模樣，它好像明白為何埃蘭不認識自己了。
張開的嘴，又慢慢合上。
自己如今的模樣，怎么配得上過往的名字……
“我，我……”枯朽者好半晌后才仿佛用盡力氣道：“埃蘭，你可以叫我枯朽者，我是……”
枯朽者還沒說完，埃蘭突然愣住了。
“埃蘭？為什么這個名字……好熟悉？”
“埃蘭是誰？”
“奇怪……”
埃蘭低下了頭，似乎陷入到了對自己名字的思索中，片刻后，他那迷茫疑惑的表情復又變化，變成了最初的呆滯。
就像是一個零件損壞的機械人偶，用盡了最后一格儲備能源，在經歷了短暫的復蘇，又重新沉入到了損毀狀態。
枯朽者看著呆呆的埃蘭，愣住了。
這時，安格爾平靜的聲音響起：“他的意識太過殘破，記憶也是零碎的……縱然，有外力蘊養讓他復蘇。”
“但想要讓他恢復到過往，基本不太可能。”
“你可以理解為，他失去了絕大多數記憶。這些記憶不是被遮蔽，而是靈魂碎片本身的缺損，難以復原。”
“但因為外力與規則的介入，他的意識會慢慢修復，未來他會像是枯敗的枝椏，重新誕生出新芽，但這需要時間……且這個新芽最后會誕生出什么樣的他，這也是無法預料的。”
“或許會重拾過往的影子，或許會成為全新的自己。”
安格爾用隱晦的語言，表達了一個客觀的事實。
枯朽者不笨，自然能懂他的意思。
它沉默片刻，輕輕點點頭：“我明白……”
塑造埃蘭的“外力”，應該就是安格爾背后的那股無上偉力，對方能夠從自己腦海里的靈魂碎片中，重塑過往。
這已經非常強大了。
想要讓數千年前就已經破碎的靈魂，重新恢復過往，這是絕無可能的。哪怕是奇跡之上，或許都無法做到。
況且，枯朽者太清楚埃蘭的靈魂碎片有多么的“碎”了，它此前壓根就沒有想過，自己會有重新見到埃蘭的一天。
所以，現在這樣已經很好了。
埃蘭還是埃蘭。
不管是舊的，還是新生的，只要他的本質未曾變，他就是埃蘭。
“記不起也沒關系，只要他還在，就夠了。”
“而且，這樣或許對他而言……更好。”
枯朽者看著表情呆滯的埃蘭，眼底有些微恍惚，仿佛看到了普魯夏末路時，埃蘭最后留下的絕唱。
一個重新開始的埃蘭，至少不用承擔過往的沉重記憶。
這是好事。
那些悲哀的、沉重的、無法磨滅的記憶，由自己來擔著就行了。
至于埃蘭，乃至其他更多的普魯夏人，只要重燃星火，重新開始自己的人生就行，它們不需要擔負任何壓力。
它抬起頭，看向安格爾，那雙承載了千年孤獨的眼睛里，終于褪去了些許虛無。
“謝謝。”
“不管未來他會變成什么樣，不管其他同胞能不能恢復記憶，你都給了他們一次‘重新開始’的機會。”
“我會完成我許下的承諾。”
安格爾剛想回應，一道宏大的聲音突然在心之章的空間里回蕩，沒有源頭，卻仿佛無處不在：“有趣的……重新開始。”
雖然這道聲響好像沒有源頭，但安格爾和枯朽者幾乎同一時間都鎖定了小惡魔主持。
或者說……
小惡魔主持尾巴上的馬燈。
聲音很難辨別源頭，但能量波動卻是有起點的。
那帶著某種宏大之感的波動之源，正是馬燈中的藍色火焰……
此時的藍色火焰中，已經不復之前那般平靜，而是多了一只淡金色的眼眸，這只眼眸仿佛帶著高高在上的神性，俯瞰著心之章的一切。
枯朽者看到眼眸的第一時間，便認出了祂的身份，立刻低下頭，不敢直視。
但安格爾卻是靜靜地與眼眸對視，感受著祂的視線。
燈焰中的眼睛似乎閃爍了一下：
“枯朽者既定的未來改變了，我不在意這樣的結局，我更在意改變結局的……你。”
“咦，我似乎在哪里見過你？”
“我如果見過你，不該忘記的。所以，應該是本體見過你，但本體判定彼時的你沒有價值，所以沒有共享相關信息給我，只是印象產生了共鳴。”
“沒想到本體也有失算的時候。”
安格爾沒有說話，不是他不愿意說，而是通過文字欄的反饋信息，他知道“這位”很快就會從心之章抽離。
「警告！你被“魔神神念”鎖定！」
「異常觸發“直面魔神”環節，心之章空間壁壘強制激活！」
「“魔神神念”的空間錨定即將失效……」
「倒計時：10」
「倒計時：9」
從仙境提示里可以明確知道，自己是被魔神神念注意到了，不過仙境權能很快就發現并開始修復這個“BUG”。
倒計時結束后，魔神神念應該就會暫時被驅逐。
所以，現在和祂說任何話，都沒有意義。
反正，不久后他會和祂再見的……到時候再說也不遲。
當倒計時還有最后三秒時，魔神神念似乎也發現自己的感知在不斷地減弱，祂最后深深地看了安格爾一眼：
“我們很快就會見面。”
伴隨著話音落下，一切都重新歸于寂靜。
對于枯朽者和小惡魔主持來說，魔神離開是自己選擇離開，但只有安格爾知道，祂是被驅逐的。
不過，這些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
他現在應該算是滿足了諾美芬斯所說的“魔神神念的一瞥”了吧？
安格爾自己也沒想到，之前他各種真誠的回答問題，魔神神念卻不屑一顧……反倒是將埃蘭召喚出來后，魔神神念坐不住了，主動看了過來。
而且，還不止一瞥，應該起碼五、六十瞥了吧？
這樣正好。
之前還擔心第三問可能也無法觸發魔神一瞥，現在就不用在意了。
接下來就該準備第三問，不過在此之前，還是要先解決枯朽者這邊的問題。
想到這，安格爾轉頭看向枯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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