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辜氏的到訪還真讓唐奕有點摸不到頭腦了...
她雖然是辜胖子的姑姑,可是一來二人從未謀過面;二來,不論從所處的位置,還是“技戰術水平”,老賈都得算是唐奕這十多年來最大的仇敵。
他的老婆來找唐奕,確實有點扯淡。
但是,不管怎么說,來者即是客。況且,就算看辜胖子的面子,這個賈辜氏唐奕也不能不見。
無法,只得吩咐下人引之來見。
小師娘等一眾女眷頗有眼色,知道這個訪客不一般,她們這些婦道人家是不便在場的,于是借故退去。
范師父、尹師父倒是留了下來,他們也是好奇,這個賈辜氏來干什么?
不多時,仆役引著賈辜氏入得小樓。
唐奕只見一雍容老婦,花白鬢角,衣著華貴,儀態端莊得體的迎面走過來。
不禁暗自點頭,先不說她為什么來的,單說這賈辜氏出身名門,又是宰相之妻的架子就不俗。用后世的話說,“范兒”是很足的。
只不過,出乎唐奕意料的是,還沒等唐奕起身,賈辜氏已經先他一步,拂禮下拜,語氣也一點貴族應有的不卑不亢也沒有,倒有幾分凄苦。
“老身賈辜氏,見過殿下。”
本來是伸手不打笑臉人,況且這還是辜胖子的親姑姑。但是,又有老賈那一層關系,唐奕就有點不知道怎么辦了。
下意識瞥了一眼老師范仲淹,見老師面上無甚變化,這才略有尷尬的起身上前扶起賈辜氏。
“快快請起,您這是折煞晚輩了。”
扶起賈辜氏,唐奕又道:“奕與斂之親如兄弟,若讓他知道姑母上門,奕這般怠慢,卻是要與我拼命的。”
從老賈那論,唐奕恨不得讓賈子明一家也都蹦著見人。可是,從辜胖子那來說,倒當得起唐奕的這分客氣。
“姑母,請上坐!”
賈辜氏卻是不依,再次下拜。
“罪人之妻,不敢在殿下面前尊大!”
唐奕沒辦法,再次把賈辜氏攙扶起來,說話倒是不裝傻了。
“姑母見外了,今日咱們不提那些不堪過往。”
“這里只有斂之的姑姑,晚輩也只是代兄弟款待至親,可好?”
話說的很明白,我招待的是辜胖子的親戚,要真說什么罪人之妻、賈子明的老婆這些,那就沒法聊了。
可是,唐奕話說的敞亮,貌似賈辜氏不太領情,神態謙卑的緩緩搖頭,哪壺不開提哪壺。
“斂之識人之目,老身自嘆不如。能交下殿下這樣的朋友,實在是他的福份。”
“可惜,老身卻不可為了自己,壞了殿下與斂之的這份情分。”
“今日老身更不敢托大,冒領這個‘姑母’之稱。”
“今日只是以賈昌朝之妻名,一來是向殿下賀喜;二來則是有求于殿下。”
賈辜氏知道,和唐奕打交道還是直來直去比較好,所以不但開門見山,而且沒有厚著臉皮借辜胖子的名義和唐奕攀交情。
如果真的是上來和唐奕套一堆近乎,唐奕還真不一定搭理她。
話說回來,她說不借辜凱的之名就不借了?怎么不借啊?剛剛不就因為她姓辜,才見的她嗎?
這東西是繞不開的,不管你求的是什么,唐奕不可能不考慮辜胖子那一層關系。
這就是賈辜氏聰明的地方,嘴上不說、不論,其實什么都說了,都攀了。
可偏偏唐奕還真吃這一套。
他從來都是吃軟不吃硬,你跟他坦誠相見,他就不知道怎么拒絕了。
局促的面有猶豫之色,抬頭又看了一眼老師范仲淹。
“您先坐下,慢慢說!”
賈辜氏一聽,心道,還慢慢說什么啊?趁熱打鐵吧!
再次拂身下拜,語氣極盡哀戚。
“癲王殿下寬懷忘結、深明大義,還請幫幫老身這一次吧!”
唐奕心說,這是咋地了?一進門什么實惠的都沒嘮,先拜了三拜。
自己也是什么都沒干,光扶老太太了。
腦袋一熱,“快快請起,您起來說話!”
“殿下不答應老身之請,老身萬難起身!”
“行行行行!”唐奕忙不迭地點頭,就想趕緊解了這尷尬的場面。
“您先起來!”
“但有奕力所能及之請,必定鼎力相助!”
說完,特么就該唐奕后悔了 只見剛剛還淚眼婆娑的辜老太太聞聲,立時眉梢上挑,含淚的老目笑成了月牙。
唐奕是真長見識了,頭一回見人哭著笑,還能笑的這么燦爛的。
心里隱隱感覺――好像上當了。
而賈辜氏下面說出來的話,差點沒把唐奕聽蹦起來。
“殿下此言當真?”
“當,當真吧?”
“既然如此,還請殿下救救我家老爺吧!”
我去你大爺的!
此言一出,不但唐奕心說日了狗了!連范仲淹、尹洙都是一滯,剎那間,眼中精光爆射、面容可怖。
救你家老爺?
救賈昌朝?
這老太太的腦洞是怎么開的呢?
說實話,剛剛賈辜氏張嘴說“求”,唐奕心里多多少少有了一點準備。
這段時間,除了唐奕和官家之間吵了囚,囚了放,放了又嫁女這出鬧劇,朝中唯一算得上大事兒的,就是賈子明外放這個事兒了。
賈相爺自唐奕回京之后就不上朝了,并且一連上了幾道折子請求辭相外放。
可以說,是鐵了心要走。
官家推脫數次,見賈相爺去意已決,遂降旨準其出知梁溪。
趙禎這事兒辦的相當厚道,大宋外放官員最想去了兩個地方,之前咱們說過,無外乎揚州和蘇州。
那梁溪是哪里呢?
就是后世的無錫市,緊挨著蘇揚二州。雖然沒有二州那般人口稠密、富戶云集,但怎么說也是江南富庶之地,魚米豐饒之所。
老賈給趙禎搗了一輩子亂,最后趙禎還能把他送到這么一個好地方養老,說明這皇帝當的真的沒毛病。
那話說回來,賈相爺的養老問題已經解決了,賈辜氏還能求唐奕什么啊?無外乎讓唐奕放賈相爺一馬,盡棄前嫌,別等到了地方讓他們一家過的不消停。
可是,唐奕沒想到的是:
不但讓我“放”,還特么讓老子救他一命,這老太太的要求就有點過分了啊!
要不是辜胖子攔著,上回賈相爺就已經斷腿了。
此時一聽賈辜氏哭天抹淚的嚷著“救她家老爺一命”,唐奕這火氣騰的一下就上來了。
真想砰的一拍桌子,瞪著眼珠子怒吼出聲:“救你大爺!”
“那什么”
“您先別急,到底怎么回事兒啊?”
好吧,臨了唐奕還是萎了。
于是乎,賈辜氏登時把老賈怎么和汝南王一家決裂,那一家又是怎么準備滅口,老賈怎么決心赴死,詳詳細細地說了一遍。
當然了,老太太還把賈子明是怎么受的汝南王知遇之恩,怎么決心報恩,怎么不同意那一家賣國賣祖產生的裂痕,怎么十幾年殫精竭慮卻落得如此下場的說的更詳細。
唐奕覺得,她就是出身大戶啊,要是扔到秦家瓦子里去說書,保準把猴七兒的飯碗給搶了。
此時,賈辜氏一邊說,一邊哭,那叫一個感人!
“我家老爺是個認死理的人,認準了的事情誰也勸不了。”
“現在,一門心思在府中等死,等著那一家來送他去見老王爺。”
抬眼看著唐奕,“老身和兒女們勸了好些天,他就是聽不進去啊”
唐奕哭笑不得地一攤手,“那您來找我也沒用啊,我的話他更聽不進去了。”
“能的,能的!”
賈辜氏一下子躥起身來,抓著唐奕的衣袖。
“這些天,我家老爺就像是著了魔似的,嘴里不停念叨著兩個名字。”
唐奕瞪著眼睛一指自己的鼻子,“不會是我吧?”
“正是!!”
賈辜氏一副“回答正確加十分”的表情。
“除了老王爺趙允讓之名,我家老爺只念叨陛下的名字。”
“說明陛下在他心里地位超然。”
說道這里,賈辜氏再次掩面泣不成聲。
“老身也是實在沒辦法,只得抱著最后一絲希望來求殿下!”
“還望殿下看在與斂之的兄弟之情的份兒上,救救我這可憐的一家吧!!!”
唐奕也特么是服了。
特么不是你自己說的,不提辜胖子這層關系嗎!?
這老太太套路有點深 但是,此時的唐奕居然沒有一點責怪這個老太太,更沒有一點仇者痛的快感。
在剛剛賈辜氏的敘述之中,他聽到了許多之前無從聽到的,關于老賈的過往,知道了老賈原來還有那么多的另一面 在唐奕眼里,賈昌朝是奸臣,是專門給他搞破壞的絆腳石,是個壞到流膿的“反一號”。
可是他不知道,老賈竟也有他的底線,老賈竟也有“忠”的一面,竟也有 他的驕傲。
說心里話,唐奕開始有點敬佩老賈是那種對敵人的敬佩。
可是,話又說回來,你特么讓我去救老賈,這真的過分了。
不說我救不救,老賈讓不讓我救,這也是個問題啊?
“姑母啊!”唐奕滿臉的為難。
“這個”支吾起來。
下意識的抬眼,又看了老師范仲淹一眼。
而自始至終面無表情,亦未摻一言的范仲淹,在唐奕這一眼看來之后,終于開口了。
“賈夫人請回吧!”
“且讓大郎權衡一二,再做定奪。”
賈辜氏心里咯噔一聲,范仲淹這句就相當于婉拒了。
“范公”
“晉文,送客!”
范仲淹冷聲吩咐,直接送客。
“賈夫人,請!”
張晉文得了吩咐,立馬伸手一讓,根本不給賈辜氏多說一句的機會。
強請賈辜氏出門,廳中只剩唐奕與范尹兩位師父,氣氛也一下子沉寂下來。
唐奕偷偷抬眼看向兩位老師,亦沒有打破沉默。
這事情上,對于唐奕來說有些為難。但是,并沒有想像中的那么為難。
他能因為辜胖子的情分放過老賈一次,這一次雖然更進一步要“救他”,但也不是沒有可能。
退一萬步,拋去兄弟情分不談,只聊利益。
一個已經廢掉的賈子明的死與活對唐奕來說毫無價值,可是一個已經被拉攏到身邊的辜家卻很有價值。
這筆買賣,怎么算都不虧。
可是,話再說回來,還有另一層道理比上面的更重要。
那就是:一個已經被拉攏到身邊的辜家固然有價值,但是老師范仲淹,還有尹洙的感受,對唐奕來說,卻是什么價值也衡量不了的。
剛剛賈辜氏在場之時,唐奕之所以一再猶豫,最后也沒有給出準確的答復,且一連數次看向老師的臉色,正是因為這一點。
正是因為 賈昌朝不但和唐奕有過結,與范仲淹和尹洙的過結更大!
如果說范仲淹政治生涯之中有政敵,那么首推就是賈昌朝。
別忘了,范仲淹的慶歷新政正是被賈昌朝用最見不得人的誣陷推倒的。
范仲淹與尹洙也正是因此,而徹底遠離朝堂的。
要是沒有唐奕,也就沒有范仲淹和尹洙的致仕之舉。
在原本的歷史之中,老哥倆兒都將埋骨他鄉,死在賈昌朝的迫害之下。
真要算起來,賈昌朝與范仲淹之間的仇怨要比唐奕深得多。
這個時候,唐奕怎能不考慮老師的感受?
范師父還沒開口,他敢自己就定了?
小樓中。
總這么沉悶下去也不是個事兒,唐奕干咳一聲,清了清嗓子。
沒話找話的活躍起氣氛:“這賈夫人也真夠逗的,求到咱們頭上來了,她也好意思!”
回答他的,是兩個老人的沉默。
尹洙低頭發呆,范仲淹則是抬眼淡淡地看了唐奕一眼,也沒說話。
“呃”
唐奕有點尷尬,這個話頭兒起的不好。
眼珠子一轉,再生一計。
登時換了一副死了人似的表情,“我說,您二位能別這樣兒嗎?”
“我這是娶媳婦,又不是娶母豬,看把你們給愁的,真沒那么可怕!”
“噗”
范仲淹輕笑出聲兒,又瞪了唐奕一眼。
尹洙則是無語笑罵:“臭小子!”
見兩個老師終于笑了,唐奕立馬順桿就爬,往前湊了湊。
對范仲淹道:“要不,老師也跟我一塊去涯州得了?”
“到那兒就抱孫子,多好。”
“山水也好,養人。”
“嘿”
范仲淹這次笑的更開懷了,暫時放下賈辜氏帶來的不悅,仿佛真的抱到了小唐奕一般,滿臉都是開心。
可惜,嘴上卻道:“老了,走不動了,讓你尹師父代勞就行了。”
這是早前就商量好的,尹洙隨唐奕去涯州。
唐奕的三個老婆都在涯州,所以這個大婚的儀式自然也只能在涯州進行。
而唐奕無父無母,也無血親,高堂之上主持大婚的人,便唯有觀瀾的這些長輩了。
按說,最有資格受唐奕夫妻奉茶跪拜的人是馬老三夫婦,也應該是他們隨行涯州。
可是,今年開始,馬老太爺的身子骨也是大不如前。雖無大礙,但也萬萬經受不起數千里的舟車勞頓。
范仲淹、王德用也是一樣,也就尹洙還算“年富力強”。
所以,幾個老頭商量了一下,尹洙走這一趟,代大伙兒受唐奕的大禮,再順手幫他們抱抱孫子。
此時,尹洙聽了唐奕的插科打諢,也徹底把自己從思緒里抽出來,笑著附和起唐奕來,對范仲淹道:
“希文可別后悔,咱去了就不回來了,專心在涯州教小唐奕。”
“好好!!”唐奕使勁兒點著頭。“正好,涯州就交給尹師父打理,我好收心在野豬島干點正經事。”
“想的美!”尹洙眼睛一立。“老夫才不給你出這苦力。”
唐奕誠然道:“真的,我可沒開玩笑。”
涯州新城一建成,必然要一個精于政事的人來打理經營。這一點來看,尹洙比較合適。
本來吳育老頭兒就在涯州,他應該是當仁不讓。可是,吳相公的身體剛剛開始好轉,唐奕當然不敢勞煩于他,只能是把尹洙扣下了。
別看尹師父辭官也十多年了,當年在朝之時那也是一方能吏。
“你想都別想!”
對于唐奕的如意算盤,尹洙是堅決反對。
“老夫教書已經教習慣了,再去執政一方,卻是沒那個心氣兒,也沒那個能力了。”
“那就沒辦法了。”唐奕一撇嘴,終于露出了狐貍尾巴。
“那我挑個人,你們得幫我弄過來。”
“誰啊?”尹洙順嘴就問了出來。
唐奕看得上的,應該不是那么好弄。
“王介甫。”
“噗!!!”尹洙直接就噴了。
這小子是會挑呢?還是記仇啊?
“你不會是因為人家的那‘兩法’不和你的心意,故意惡心王介甫呢吧?”
唐奕一扁嘴,也不否認。
“沒辦法,那貨在京城我實在不放心,只能是委屈自己了。”
“放身邊兒看著,勉強用用嘍。”
還勉強用用?尹洙也是無語了。
“你還是別勉強了。你瞧不上,陛下可是喜歡的緊。”
“別說你要不來,我們出面也要不來。”
“老夫給你舉薦一人,你看如何?”久未開口的范仲淹突然插話。
唐奕被其吸引,下意識問道:“誰啊?”
“賈、子、明!”
“嘎!?”
唐奕怔怔地看著范師傅。
此時此刻,范大神仿佛在發光!
那是特么圣人的光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