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管帶的工作并不難做,炮標這個團體的待遇,明顯超過其他各標,前途上,有趙冠侯和沈金英的關系,他保舉一句,比自己苦干十年都要有用。是以在這個團體里,沒人愚蠢到想去拆臺,或是自立門戶,趙冠侯的權威可以得到保障。
這次進京屬于風險與機遇并重,自有想要謀個富貴,搏個出身的愿意同行,也有老成持重者,則更傾向于留守。最終是由張懷之率領特設炮兵營,田中玉率領步兵營,霍虬帶領快槍哨,袁氏兄弟作為幫帶與趙冠侯同行進京。
至于火力方面,京城的武衛中軍本就有十二磅野戰炮六門,但是有炮無人,沒人會操作火炮,等于是個擺設。兼且大家對于這次進京作戰皆不看好,所攜帶的火炮,自然不會帶好貨色。
共計攜帶六磅長炮兩門,三磅炮三門,但是步槍上,則有六成以上部隊列裝線膛槍,其余部隊也是使用時間不超過兩年的滑膛槍。
袁慰亭撥足了銀子下來,部隊開拔前,發兩月軍餉的開拔費,士氣上沒有什么關礙,糧草物資上,也由于德州的繁榮,籌措起來十分方便,各項所需,皆無困乏。唯一的遺憾,就是鐵路線被飛虎團破壞的太過嚴重,部隊的火車走不了多遠,就得改成步行。
與他同行的除了兩營兵力以外,十格格毓卿,也要同往進京,一是看看慶王的情形,二是盡可能的多保護下一些朋友。
趙冠侯到了毓卿住處時,就曉得情況不對,許氏看自己的眼神冷如冰霜,這個江南的婦人一向給人以溫婉可人的感覺,對趙冠侯看法也還好。可再見時,許氏已經變得極為冷淡,態度上,拒人于千里,儼然是不拿趙冠侯當自己人。
等到毓卿出來,才說破關節“額娘知道你還有個夫人,簡直快要氣死了。要不是……要不是我們已經這樣,她都不會讓你見我。就算是現在,她也不點頭咱們的事,非要你休妻不可。可是,總歸她現在還在山東,好多事不方便做,說是等到大事一定,就要跟阿瑪說。要么你休了妻子娶我,要么,額娘就另給我找個男人嫁了。她這次是動了真氣,連我都勸不住。”
走到門外時,毓卿還有些膽怯“你是不知道,從小到大,我就沒見過額娘發這么大的火。她要是打我一通,我也不怕。可她卻在那里哭,哭的讓我心里特別難過……這事,真是我對不起額娘。”
“要說對不起,也是我對不起。等我從京城回來,去給老夫人跪門,總是要讓她老人家收回成命才好。再不然……咱就再生個孩子,看她到時候,點不點頭。”
趙冠侯說著話,手就抓住了毓卿的手,毓卿白了他一眼“你啊,自己也注意點吧。洋寡婦、孫美瑤還有翠玉的事,我都沒敢讓額娘知道。要不然,就更沒指望了。額娘自己的情形你是知道的,她不希望我也受罪,你……你不要怪她。”
“怎么會呢?岳母是長輩,不管怎么樣,我也不能對她說出什么壞話來,這種事總歸急不得,慢慢來吧。我想,總歸是有個解決的辦法,說不定我這次進京勤王立個大功,岳母一高興,就答應了呢。”
休整兩日之后,部隊終于啟程上京,直到臨行,毓卿和蘇寒芝也沒正式見面,算是保持著對彼此的距離。部隊從德州上火車,先向前走一段路,走到哪里通不過,再下來修。蘇寒芝、孫美瑤兩人,都來到車站送行,與趙冠侯說了好一會子話,才看著他上車。
望著車廂方向,孫美瑤哼了一聲“從頭到尾,都不出來露一面,好大的架子!管她是不是格格,你也是大姐,她總該過來講點禮數吧。”
蘇寒芝噗嗤一笑“她要是過來講禮數,你豈不是也要喊她一聲妹子?人家是金枝玉葉,跟我們是不同的。其實她跟冠侯,算是受委屈最大的一個,大家都要讓著她點,日子才好過。我沒關系的,她不見我,我去拜她就好了。我其實沒在意過名分什么的,有冠侯在我身邊,我就已經知足了。美瑤姐,你先回去吧,鳳喜你陪我到那邊去,咱們去拜一拜許老夫人。”
車站上的洋人也很多,不少人手里舉著相機,點燃藥粉,拍下部隊上車的一幕。那位老熟人胡佛,也在隊伍之中,隨著藥粉點燃,煙霧升騰,部隊上車的情景被拍攝下來。胡佛贊嘆道:“這是一支優秀的部隊,如果他們的數量有兩到三萬,我想我們的祖國,不大可能贏得這場戰爭。”
站在他身旁的,則是個四十幾歲的中年白人,一邊收拾著照相器材,一邊說道:“好在,他們只有一千人。而這也是他們所能動員的極限,我需要向國內匯報一下這個情況,一支真正有戰斗力的部隊,正在支援金國首都,我們的部隊,需要注意一下安全了。但愿安德魯主教提供的電報機,能夠正常使用。上帝保佑,這還是我第一次和普魯士人合作,希望一切順利。”
在飛虎團的壓力,以及金國宣戰詔書的作用下,原本彼此牽制,互相掣肘的各國,破天荒地進行了聯手。廣島碼頭上,原為廣島鎮臺,后改名陸軍第五師團的扶桑四個步兵聯隊,于師團長福島安正帶領下,登上軍艦,目標直指渤海灣塘沽碼頭。
而在關外,曾經飄揚的黃龍旗,跌落在地上,一雙雙軍靴無情的踐踏,將之蹂林的千瘡百孔,支離破碎。在路上,是隨處可見的刀槍火器,更多的,則是金國百姓的尸體。數以十萬計的鐵勒部隊,本以虎視眈眈,覬覦關外良久,當得到這個機會之后,立刻揮師猛進,以摧枯拉朽之勢,將金國的龍興之地,納入自己囊中。
海蘭泡、江東六十四屯,火光沖天,在烈火與刺刀之下,原本居住于此的平民,既非拳民更非軍人,卻成為了鐵蹄之下的無辜冤魂。
而在塘沽碼頭處,身穿各色軍裝的士兵,按照自己國家的旗幟集合成隊,組成了聯軍的一個個戰斗單位。其數量多寡不等,素質參差不齊,但是不管怎么說,他們這支隊伍,都是代表著被宣戰的國家,來迎接金國的挑戰。這支代表各國制裁態度的武裝,如同一柄鋒利的匕首,已經抵近了,帝國的心臟。
津門城內,卻絲毫感受不到大戰將來的緊張,整個城市的老百姓,反倒是處在一種喜悅與亢奮交織的情懷當中。
對比前段時間大沽口炮臺的驚慌,乃至于守將羅榮仰藥自盡的悲傷,此時自上至下,由官至民,都陷入一種空前的喜悅情緒里。究其原因,則是原駐關外的馬玉侖帶領本部練軍五千兵馬進駐津門,與武衛前軍程功亭共同負責津門防務。
馬玉侖部長居關外,與鐵勒人長期對峙,又曾在高麗,與扶桑人打過仗。在此時國民心中,凡是能與洋人對陣的,就都是精銳。且與飛虎團的橫行霸道不同,練軍的軍紀雖然不及武衛右軍,卻遠勝于飛虎團這種散兵游勇。兩下比較,津門百姓越發覺得,馬玉侖部是真正的精銳之師,足以抵擋洋兵。
是以馬部到達時間不長,津門市井間就流傳出,洋人只怕馬玉侖,馬玉侖一到,洋人就不敢攻城之類的消息。殘存的商人籌措了一筆銀兩,原本想要逃難躲避兵禍的人,也放棄了這個念頭,安心的過起了自己的日子。只要馬玉侖不走,自己就一定是安全的。
總督衙門內,已經被革職的豐祿,依舊在辦理公務。接印的章桐不到,他就得繼續署理下去。而他心里有數,眼下這個局面,章桐是不可能來接這燙手山芋的,這一關能不能過的去,就只能看自己的命數了。
要想守津門,就得有人有槍。馬玉侖、程功亭兩部,都是朝廷體制中人,大家以官場規矩對待,倒好說話。反倒是天下第一團的張德成、曹福田以及林黑姑,這些人的性子近于草莽,若是敷衍不周,立刻就要白刃相擊,城池不打也要毀了。
是以,他這段日子,反倒是對飛虎團更加恭敬起來,就如同朝廷對于上法場的犯人要賞一頓酒肉一樣。對于要死的人,豐祿總歸是要客氣一些的。
甚至于,他向朝廷保舉了曹福田、張德成兩人,皆賞給頭品頂戴,也是為著借官身以約束,使其能夠講些官場體統,不要無法無天。
這種做法,能有多少作用很難說,但是這也是他目前,唯一能做的。城內既有西摩爾的聯軍,城外又有洋人大軍在外,如果這個時候再以官軍剿拳,則城池斷然難守。作為總督,他并不像普通百姓那樣,對馬玉侖奉如神明。其只是在關外與鐵勒人對峙,并不是戰勝鐵勒人,至于在高麗,也是敗陣的記錄。
指望一個敗給扶桑的部隊,來戰勝聯軍,他還沒這么蠢。何況,到現在為止,為津門百姓津津樂道的練軍,實際只是在城里安設炮位,修筑炮壘,并沒有出城與聯軍野戰的打算。可見,即使是馬玉侖自己,也知道絕不是城外洋人大軍的對手。
自古以來,死守城垣都是敗亡之道,時日一長,糧草耗盡,不戰自敗。是以這支兵馬,并不足以為憑借。現在只希望城破時,飛虎團以數萬血肉之軀,可以抵擋一下洋人,消耗其力量,自己,或許還可以把洋人的腳步遲滯住,直拖延到……和談為止。
他討好的看著眼前的幾位老師父“幾位要準備的東西,都已經準備齊了,不知幾時,眾位出城去退了洋兵?”
張德成似乎對于城外的局勢并不關心,洋人大兵壓境,對于他不算什么壓力,依舊在那里把玩著手里的鼻煙壺。這東西是王府里流出來的物件。他當初可是連見都見不到,現在也能歸自己擺弄,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暢快,自從拿到手里,就沒一刻離身。
“老制軍,急什么。這點洋人才哪到哪,我這做一回法,請一回老神君下界,耗損極大。為這么點洋人,不值當的,總得他們湊多了以后,我使個神通,把他們都滅了,那才得宜。不急,不急,出城的事不急,先把城里的洋鬼子滅了再說。”
“城中商團已經向下官清命,希望與洋人和談,至少不在城內開戰。否則炮火交織,津門城池怕是就要化為焦土,玉石俱焚,百姓也難逃生。”
曹福田道:“制軍,議和的事,絕對不成。老佛爺下旨宣戰,我們議和,這不成了漢奸?誰該死,誰能活,都是自己的定數,這是應劫,乃是上蒼定數,人力不能逆轉。老制軍就不要為他們擔心了,該死的活不了,該活的炮彈打在身上,也會有神靈替他擋住。現在只等時機一到,我們就踏平紫竹林,先除內患,再滅外敵!”
至于什么時候是時機,這是神仙的事,凡人不能問,即便是制軍總督,也不例外。直到回了自己的住處,曹福田才搬出個酒壇,與張德成兩人對飲起來。
這是一處鹽商的居所,主人一家前者逃難到了德州,房子就空了出來,為曹福田占了。而此時,留守在此的,則是丁劍鳴。
在他眼前,放著一壇津門本地出的直沽釀,一盤花生米,外加一盤豬頭肉,對面而坐的,則是他的恩師姜不倒。他看著弟子笑道:“師父請你喝這個,不嫌次吧?”
“師父看您說的,當初咱一塊撂地的時候,吃頓這個那就算是好生活了,徒弟不像曹、張兩位老師,沒忘本。能吃頓這個,就很好。”
望著那些窗欞地板,姜不倒笑了兩聲“要不是辦這團,張德成那小子,一輩子怕是也住不上這房子吧?”
“師父說的是,他一個江湖騙子,跟咱一樣吃擱念的,哪有命住這好房子。所以,還是辦拳好啊,該享受的,都享受了,剩下的,就是該玩命的時候了。紫竹林里有地雷,但是我們可以用火牛來破,沖進去之后,就看咱的本事。”
“我姜山河當初在山東,因為娶媳婦的事,和爹鬧翻了,到了津門。一直教徒弟撂場子,大家尊敬我,喊我聲姜師父,實際,也就是個鍋伙寨主。也就是辦了團之后,老少爺們看我的眼神里,帶了幾分尊敬,所以不管別人怎么說,我從心里是真是喜歡這團。劍鳴,你還年輕,未來的日子還很長。等到打仗的時候,機靈一點,別傻不拉幾的往里愣沖愣打,念那個牙疼咒沒用,擋不住槍子。我們這幫老家伙,已經到了歲數了,死活一個價。你還年輕,鳳芝還得人照應,答應我,好好活著,替我照顧好她。”
丁劍鳴喝了一口酒“師父,師妹她……”
“她過去心里是沒你,可是那也賴你,是你把她推別人懷里的。這些日子,你們在一塊練拳練兵,不是又跟過去一樣了么?傻小子,我是你師父,不會不向著你,用點心眼追一追,還是你的。她嫁到那邊當個小的,不如跟你正經成個家。這事,得你自己用腦子,不能干等。”
丁劍鳴苦笑一聲“師父,現在……顧不上了。要和洋人開干,哪還顧的上兒女私情。”
姜不倒仰頭將酒一飲而盡“是啊,洋人欺負了我們這么多年,也該跟他們好好算一算帳了。將來,或許有很多人罵我們,說咱們用妖術騙人,可是他們卻不想想,我們不用這個法子,又怎么讓老百姓去跟洋人拼?官軍,是指望不上的。馬玉侖修的那些炮壘,全都沒用。洋人的炮,可以打到他,他的炮打不到洋人。比洋槍洋炮,終歸是咱們輸,唯一贏的希望,就是人心。我們能做的,就是振奮人心,讓老百姓有膽量和洋人拼命!”
丁劍鳴又給兩人各自斟了一碗酒“如果這再贏不了,那就說明大金的氣數已經盡了,何該洋人得了天下。但那也不要緊,攻打紫竹林時,弟子必舉旗在前,不管此戰勝負,我總之是要死的。就讓徒弟在臨死前孝敬孝敬師父,跟您痛快的喝一杯!至于師妹……我一個要死的人,不拖累她,只要她找到可自己心意的男人,我就認了。”
兩只酒碗撞在一起,酒水濺的到處都是,那一晚兩人都醉的一塌糊涂,不省人事。趙冠侯的部隊,也是在這個夜晚,進入了津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