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奎已經清醒地認識到,這是一場無法贏得勝利的戰爭,失敗只是一個時間問題.從滿懷著擊敗敵人光復失土時的雄心壯志到現在灰心喪氣認清現實,只不過用去了一個月的時間.
再努力的掙扎也不過是延遲失敗的時間而已,作為一名大秦軍人,而且是最為光榮的雷霆軍人,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戰斗到最后直至生命消失了.
劉奎閉上眼睛,不知怎么的腦子里就想起了前不久碰上的那個年輕的明國斥候.相比起已經四十出頭的劉奎,那個明國斥候大概也就二十多一點吧.當那個年青的斥候下了戰馬丟掉武器大步走向他的時候,他的確有些震驚了.
因為這個年輕人是可以逃跑的.但他沒有,而他最后的目標,竟然是為了帶走那些已經奄奄一息的難民.這些難民都是從雙聯城被驅逐出來的,這一點劉奎很清楚,雙聯城的守將連紹文很冷酷,但劉奎卻并認為他做得不對,因為只有這樣,才能降低雙聯城的糧食負擔,讓雙聯城能夠堅持更長的時間.
這些人都是秦國軍人的眷屬,在劉奎想來,明國人難道不應該仇恨他們嗎可一個小小的斥候,居然為了挽救這些人的性命,敢于赤手空拳的走到自己的面前來.
要知道,這個時間段,雙方的斥候,巡邏隊已經在這一片區域殺紅了眼睛,只要一見面,就是分生死.
秦人自己都不在乎同袍的生死,而敵人卻在挽救他們的生命,那一刻,劉奎覺得很荒謬,也覺得很羞慚.那一刻,他覺得自己很沒臉,秦人也沒了臉,那一刻,他甚至想著殺了這些明人斥候來掩飾這一件丟臉的事情.
這些明人斥候死了,那些難民自然也會死去,然后這樣一件丑聞,自然就不會被傳開.
那一刻,他是真動了殺心的.
就是他準備下令的那一刻,那一聲嬰兒的啼哭聲,卻如同晴天霹靂一般在他耳邊響起,將他從一種莫名的憤怒之中清醒了過來.
自己是大秦的士兵,自己不能保護那些眷屬已經是莫大的恥辱,如果為了掩蓋這件事而讓他們無辜的死去,那就不僅僅是恥辱了.
他一言不發的轉身離去.
從那一天起,他除了戰斗之外,更多的時間就是沉默.經常會在短暫的睡眠之被那嬰兒的哭聲驚醒.
那是新生.或許對于那一個新生兒來說,他將迎來一個嶄新的生活.
那是驚懼,或許那一刻,他已經感受到了他即將迎來最大的生命危機.
那是祈求,他不甘這樣死在本應該保護他的人手中.
那是憤怒,他不解為什么自己為生出殺機.
那一刻,他無比羞愧.
林子外響起的馬蹄聲,將劉奎從回憶之中驚醒過來,他睜開了眼睛,看著飛奔入林的騎兵,站了起來.
他在林子外放了不止一處暗哨,如果是敵人,早就發出警示了,如今這一騎既然長驅直入,那自然只會是自家兄弟.
“哨長,我回來了.”那人翻身下馬,扯掉了頭上的皮帽子,露出一張劉奎熟悉的面孔.
“那些人,怎么樣了”劉奎輕聲問著的時候,從懷里掏出了那個扁扁的小酒壺,遞給了剛剛回來的士兵.士兵接過來小小的抿了一口,瞬間臉上便泛起了一層紅暈.
“那些人,現在都在黃泥嶺哪里.明國軍隊在那里翻修了原本的那個村子,將那些人安置在了那里.”士失將扁酒壺遞還給了劉奎,”我們后來通知的那些難民,也都到了那里,明軍修了房屋,運去了很多的糧食物資,那些人,算是都活下來了.”
看著士兵那如釋重負的表情,劉奎也覺得整個人一下子放松了下來,終于是活下來了啊.
雖然這對于他忠心耿耿的那個朝廷來說是一種莫大的諷刺,但對于這些百姓來說,卻是不幸之中的最大幸了,他們或許會在戰爭之中失去他們的兒子,兄弟,父親,但總算有人能夠活下來,而在這個亂世當中,活下來,已經是一種奢求了.
他對自己未來的命運已經有了明悟,為國戰死將是自己最好的結局,或者自己的家人能在秦國徹底失敗之后并不會受到牽連,明人既然能容忍雙聯城的這些軍人眷屬,那么自然也能容忍自己那些還在雍都城中的家眷.
他出來已經一個月了,他不知道現在自己的家里過得還好不好.整信雍都城中現在實行的是軍事管制,每一個人每天的糧食都是定量的.軍人當然是最為優先的,而婦孺和孩子則是排在最后的,他們一天的定量,只不過能保證他們不被餓死而已.自己在城中的時候,還可以省下一點糧食來讓給他們,但自己出城之后,一切就都不好受了,那怕因為自己出城之前領到了一袋糧食作為獎賞,但那一袋糧食,也不過五十斤而已,并不能讓家里人渡過很長時間.
這里的每一個人的背后,都有一個家.而已經死去的三百多兄弟,同樣如此.或者這場戰爭更早一些結束,自己和所有人的家人,都能更早的結束這種痛苦的日子.
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念頭讓劉奎自己都吃了一大驚,同時又心驚不已,自己怎么會突然生出這樣的想法來.他有些心虛地抬頭看了一眼自己的同伴們.所有人并沒有注意到他的異狀,大家都在抓緊時間休息,恢復體力.
每一次與明軍的遭遇,都是在鬼門關前的一次游蕩,一只腳在里,一只腳在外,隨時都有可能便去閻羅殿中報道.
抬頭看了看天色,劉奎將食指拇指環扣塞里嘴里,打了一個唿哨,林子里所有的士兵們立時便動了起來,一個個開始檢查自己的裝備,片刻之后,便牽著戰馬,聚集到了劉奎的左右.
又該出擊了.劉奎打量著面前的近兩百兄弟.這兩天便又是雍都向雙聯城運糧的日子,每到這兩天,便是戰斗最激烈的時刻.可以說,運到雙聯城的每一粒糧食,都是用鮮血染就的.
這一戰結束,不知道還有多少人能夠活著回來,劉奎默默地掠過每一張面孔,熟悉的面容之上沒有任何的表情,沒有興奮,也沒有恐懼,大家和劉奎一般無二,都已經麻木了.太多的鮮血和死亡,已經讓他們失去了對一切的激情.戰斗,只是一種本能了.
“出發!”牽著戰馬,劉奎向著林子外走去,離開了這個他們隱藏了好幾天的松樹林子.也許他們下一次還會回到這里,但肯定不會再有這么多的人了.
從雍都到雙聯城,不到五十里的距離,每一次往雙聯城運糧的行動,便是一次生與死的考驗,明軍的斥候,巡邏騎兵會如同聞到腥味的貓一樣,從各個方向之上突然出現在這個區域中的任何一個點上,向運糧隊發起一次又一次的沖刺.
五十里的距離,糧隊如果全速前進的話,最多一天便可以走到,但每一次的運糧,都會在路上走上兩天甚至更多的時間,他們不得不慢,不得不小心翼翼的向前,因為隨時隨刻都有可能迎來明軍的襲擊,或者是十幾個人的小隊,或者是上百人的大部隊,或者更多.
有時候明軍的襲擊隊伍很明顯不是來自同一支部隊,但他們總是能在極短的時間內,便完成行動的統一指揮,形成合力從而給秦軍的運糧隊造成極大的損失.他們一擊不中,立即就會揚鞭遠去,而在你還沒有喘過氣的時候,他們便又會卷土重來.
雷霆軍的騎兵隊伍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之下被派出城來的,他們的任務,就是將這些神出鬼沒的明軍騎兵驅趕斬殺.
可即便是這樣,每一次能運到雙聯城的糧食也是有限的,每一次只能有三到四成的糧食能被運到目的地,因為明軍的目的不是搶糧,而是破壞.
雪地當中,一支隊伍正在快速地向前推進,一匹匹的馱馬拉著一輛輛的爬犁,爬犁之上裝滿了一袋袋的糧食.一支一千人的士兵擔任著這支糧隊的護送任務.
校尉王遵之騎在馬上,不安的眼神掃視著四周,他已經是第三次出城護送糧食了,每一次出城,便等于將腦袋系在褲腰帶之上走上這五十里路,像這樣危險的事情,一般人干一次就會想法不再承擔這種任務,但沒有一點后臺的王遵之卻已經是第三次了.沒辦法,哪怕大秦現在已經到了這個地步,有后臺和沒后臺就是兩個樣.
這兩天沒有下雪,風卻一直在呼呼的吹,地上的積雪被凍得硬梆梆的,這倒讓爬犁的速度更快了一些.已經順利的走過了二十里路了,雍都城雄偉的城廓再也看不到影子,但這也正是最危險的時候,從前兩次護糧的經驗來看,這個點是最容易遭到明軍襲擊的時候.
只要往前撐到離雙聯城十里之內就安全多了,那個時候,雙聯城便可以派出兵馬來迎接,明軍一般在這個時候便會退去不再糾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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