潞州已經被打爛了。十幾萬楚軍被困在潞州,就算齊軍不進攻,光是這些人,就足以把潞州折騰得一無所有。
最倒霉的永遠是老百姓。齊軍將楚人圍困在這里,原本是打算將他們活活困死,至少也要等到他們彈盡糧絕的時候再發動進攻,這就苦了被占領居的老百姓。在楚軍的搜刮之下,別說家里的糧食,就連樹皮,草根都被剝得一干二凈,現在的潞州,只怕連老鼠也找不到幾個了。
楚軍在付出巨大的代價之后,突圍而去,留下了無數一無所有的,猶如鬼魅一般的老百姓奄奄一息的等待著獲勝的齊軍的救援。
事實上,齊軍統帥曹云在戰后并沒有親自去追逃竄而去的楚帝閔若英,留在潞州,正是在做著這件事情。
在他看來,齊楚戰事,到這一階段,基本上已經告一段落了。楚軍起碼在二十年內,將無力再一次發動東侵。
擺在齊人面前的,不再是楚國的威脅,而是國內混亂的政局。一場大戰,一場大勝,讓齊國軍隊的士氣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峰,但是,也將國內的矛盾赤裸裸地擺在了國人的面前。
相比起與楚人爭斗,恐怕如何解決國內的問題,難度更大一些。
從外表上看起來,曹云絕對是一個風度翩翩,儒雅之極的讀書人,很難將他與一個殺伐決斷的軍事統帥聯系到一起,但就是這么一個人,在近二十年的時間里,與程務本相持在昆凌關一線,讓程務本耗盡了一生的心血與其對抗。但也僅僅就是對抗而已。
到了羅良為帥,則讓程務本一生打造的心血毀之于一旦,在曹云連二接三的打擊之下,楚國最為強大的東部邊軍至此已經是灰飛煙滅了,從此只能被動地等待著齊軍的攻擊。
曹云已是功成名就,必然將名垂史冊。
不過此時的曹云卻完全沒有這種自覺,而是在潞州城中,充當起了潞州的郡守。楚軍侵占潞州,原郡守等人,已經被楚軍殺害了。現在的潞州群龍無首,曹云便充當起了戰后的救火隊長。
當前擺在他面前的任務便只有一個,救災。
留守在潞州的軍隊和曹云的親衛營,現在都充當起了運輸大隊長,將軍營里的糧食,源源不絕的運往潞州各地,在朝廷支援的糧食抵達之前,曹云不想讓潞州的百姓再餓死一個。
“王爺,軍中庫存的糧食已經不足十日之用了。”一名師爺模樣的人,拿著帳薄走了進來,向曹云鞠了一躬,道。
“后續的糧隊,已經到了什么位置?”曹云停下正在批復公文的筆,抬起頭來,問道。
“回王爺,現在運往潞州的糧食正在逐步漸少,畢竟現在最主要的還是供應軍隊所需,戰爭還沒有最后結束,楚人也不是沒有反擊之力的。”師爺道:“按照現在的供應速度,即便加上庫存的糧食,我們也支撐不了半個月了。”
“依你之見,那該如何呢?”
“王爺,最開始是為了度命,現在最危險的階段已經過去,可以適當減少了。”師爺道,“而且王爺,這種事情,您最好還是不要親自插手了。應當等朝廷委任的潞州郡守到任之后再來作計較。”
曹云一笑:“現在朝廷一時之間哪里還顧得上任命潞州郡守?安如海鬧騰得那么厲害,朝野上下,沸反盈天,我已經調了五萬主力回師,有些人竟然還不滿足,居然上書皇帝要我全軍回師,以最快的速度將安如海剿滅,哼哼,當真是荒謬。”
將毛筆重重的仍到桌,四濺的墨汁立時便將剛剛批好的公文上濺滿了墨汁。
師爺亦是苦笑:“那些人只不過是擔心他們的財產而已。王爺,但那些人的能量不可小覷啊,在下得到消息,已經有不少人在朝堂之上開始攻擊王爺,說您居心叵測,擁軍自重,放任國內暴民作亂了。”
曹云哈哈一笑,拍了拍左手邊一厚疊折子,“我知道,這些折子,陛下已經全部都送到我這里來了。”
師爺一愕:“王爺,陛下將折子轉給你,這可不是什么好事情。”
曹云不置可否。擺了擺手,“就按你所說的,運往受災地區的糧食,酌情下減吧,但有一條,一定不能餓死人。”
“是,王爺。”
“另外,向周邊各郡縣發公文,蓋我的大印,調撥各類春耕種子至潞州,限期完成,不得拖延。”曹云吩咐道:“潞州的春耕,必須馬上開始,否則到了明年,潞州還是會翻不過身來。”
“潞州現在這個樣子,誰來耕種?大量的地主被殺,豪紳逃亡,無人組織啊?”師爺有些疑惑地道。
曹云冷笑道:“無人?怎么會沒人,要是沒人,我現在運到各地的糧食都被誰人吃了?潞州自然是有人的。組織授田吧,把這些已然無主的田地,全部授給潞州幸存的百姓們,抓緊時間,開始春耕,以確保秋收。”
“授田?”師爺的眼睛瞪得溜圓。“王爺,三思而后行啊。”
曹云從案上拿起一份卷宗,在手里揚了揚,“這是陛下的旨意,這是一個好機會,楚軍將潞州的地主,豪強一掃而空,此時不授田給無地百姓,更待何時?”
“王爺,陛下這是將您架在火上烤啊!”師爺大急,竟然一步竄到了大案跟前,雙手扒著大案,看著曹云:“王爺,現在你已經功高震主了,不少人正揣摸著圣意,在朝堂之上對您展開攻擊,此時王爺最該做的是韜光養晦,而不是再次出頭了。大齊有郡五十八,何地不能先展開這種事情,為什么偏偏要落在潞州?如此一來,您便會成為眾矢之的,現在潞州之地,只怕不知有多少豪強地主們已經盯上了,正準備大快朵頤,飽餐一頓,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這些人豈肯跟您善罷干休?”
“我知道,我甚至知道有不少人已經聯系到了一些潞州本地逃出去的家伙,更有甚者,不少人已經偽造了土地文書,還過了戶部的大印,現在那些人只怕已經啟程前來潞州準備接受了。”曹云大笑:“所以,我要搶在他們之前,將這些土地全都分給無地的百姓,我要讓他們空跑一趟,白歡喜一場。”
“您是怎么知道這些的?”師爺喃喃地問道。
“曹輝告訴我的。”曹云淡淡地道。
“王爺,您不能去沾這個燙手的事情。”師爺定定地看著曹云。“此乃取禍之道也,如果潞州開了這個先例,那萬州將來如何?被安如海禍害的那些郡州如何?陛下這是在拿您作伐,試探天下!也是為接下來的事情鋪路。”
“我當然明白陛下的打算。”曹云看著師爺,道:“紅元,你跟了我多少年了?”
“紅元已經跟了您快三十年了。”曹云的首席幕僚,師爺易紅元躬身,臉上露出了追憶的神色。
“是啊,快三十年了。”曹云感慨地道:“紅元,你可知道,我大齊現在在戶藉的百姓有多少嗎?每年繳稅的人有多少嗎?你可知道我大齊現在有可供耕用的土地有多少嗎?”
“這個?”易紅元張嘴結舌,他一向為曹云參贊軍機,調配后勤,這些事情,他是真得答不上來。
曹云也沒有讓他回答,而是自顧自地道:“出征之前,陛下曾經與我談過這個問題。這十年來,大齊在冊的百姓減少了兩百余萬人,耕地更是少了三成。”
“這怎么可能!”易紅元大驚失色,“這十年來,我大齊風調雨順,年年豐收,人口怎么會不增反減?帝國西部,墾荒一直都在進行,耕地又怎么會減少?”
曹云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人口當然在增多,耕地也在增多,但這增多的一部分去哪里了呢?當然是在某些人的私人口袋里了。隱匿人口,免繳人丁稅以及各種賦稅徭役。侵占土地,然后以各種理由讓這些土地消失在帳冊里,紅元啊,大齊外面看似光鮮無比,其實內里,快要被那些蛀蟲掏空了。陛下早就有心改變這一局面,但問題是,楚國虎視眈眈在側窺伺,陛下不敢輕舉妄動啊。眼下,就是最好的破局之時。”
易紅元沉默片刻,“如此破局,王爺可就成了這一場博奕的犧牲品了,不論皇上是勝是敗,王爺,您一定會輸的。”
曹云大笑:“個人榮辱,何足道哉?更何況,那些人又怎么真威脅得了我?只不過是從此做一個逍遙王爺罷了,一生征戰,我也是累了,難得有這樣的機會,可以脫去盔甲,去好好的享受一下人生。只不過臨走之時,再給大齊做一點事情罷了。”
看著曹云,易紅元張了張嘴,終是沒有說話。
曹云拍了拍易紅元的肩膀,笑道:“我亦是曹氏子弟,怎么甘心看著曹氏的天下,被那些東西挖得傷痕累累,早就想收拾他們了,這一次陛下下了決心,我是舉雙手歡迎的。紅元,此事過后,我必將退歸田園,你這樣的大才,可還得為大齊繼續效力,我已經舉薦你為潞州郡守了,紅元可不許推辭,作為陛下試點的潞州,只許勝,不許敗。”
事已至此,易紅元還能說什么,他只能雙手抱拳,深揖到地:“紅元必不負王爺所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