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冬天,出乎意料的寒冷,這還不到冬月(農歷十一月),水面就已經結冰,在龐統走后的第五天,邯鄲一帶降下了大雪,將整個天地籠罩在一片蒼茫之中。
呂布也難得清閑下來,古代的生活節奏總是沒有信息爆炸的時代那樣緊促,哪怕再忙也不會像后世那樣能把人累死,而且呂布的驃騎府有一套完善的工作體系,分門別類,當問題被呈放到呂布公案之上的時候,實際上已經是經過驃騎府的書吏們歸納、總結以及審核之后留下來真正有意義的東西。
也因此,呂布哪怕平日里看起來不忙,效率也一直是最高的,當然,那些被過濾掉的東西定期會有人檢驗,若有遺漏,經手之人是要接受處分的。
至于以后會不會有人抓住漏洞,這些問題得真正出了這些事情才能著手處理。
“這場雪下的及時啊。”呂布看著窗外紛紛揚揚的大雪,甄氏為他梳理著頭發。
“往年的話,要遲一些的。”甄氏看了看窗外的雪景,心情莫名的舒暢了不少。
“甄家有回信了嗎?”呂布點點頭,隨意問道。
“家兄已經送來了回信,家中的田產已經主動交回給官府,只是幾位姐姐家里……”
“不要管那些,機會已經給他們了,既然不愿意放棄手中的東西,卻又想要從我這里拿走東西,天下可沒這么好的事情,舍得舍得,叫你那位兄長得空來邯鄲一趟,開春之前,怕是不能回長安了,正好有些事情,要與他商議。”呂布搖了搖頭,哂笑道。
“是。”甄氏乖巧的點了點頭,沒有繼續再多說什么,能做的她已經做了,就像呂布說的那樣,想從這里拿東西,又不想舍棄已經有的,好事都讓他們給占了,憑什么?自己的幾位姐姐終究是嫁為人婦,很多事情,是由不得她們來做主的,充其量也不過是夫家跟呂布之間的傳話筒。
猶豫了一下,甄氏低聲詢問道:“夫君,開春之后就要回長安?”
“嗯。”呂布點點頭,這此轟轟烈烈的均田制計劃到現在雖然還沒有結束,但基本上民心已經得到了,繼續留在這里意義并不大,反而會讓曹操擔心,時間久了,很可能再拉起一場大戰,這無論是曹操還是呂布都不愿意看的,曹操要消化此戰所得,青州以及冀南,而呂布也要開始新一輪的動作。
人口有了,也將百姓的根兒給保住了,只要這場均田制繼續維持下去,呂布的根基就徹底打牢了,接下來,就是要開始在此基礎之上,開始推廣其他東西了。
“不想走?”扭頭看了甄氏一眼道。
“妾身不敢。”搖搖頭:“只是有些惶恐。”
“放心吧,她們是很好相處的,不過有一點,最好少過問政事,這些不是你們該管的。”看了甄氏一眼,呂布笑道。
“妾身明白。”甄氏點點頭,幫呂布打好髻。
“主公,徐庶求見。”周倉的聲音在門外響起。
“書房等候。”呂布點點頭,披上了一件大袍出門,在與周倉來到書房時,徐庶已經等在那里。
雖然沒有正式效忠,但這幾天來,徐庶這個門下書佐的職位做的真心稱職,比龐統強多了,很多事情都無需呂布去操心,徐庶會幫呂布將問題的核心羅列出來,許多事情上,還會附上自己的見解,很多時候,那些方法要比呂布自己做出來的更加精煉有效,這個書佐用的是真順手。
“參見將軍。”徐庶起身一禮。
“元直這么早來找我,必是有要事與我商議,說吧,可是均田制出現什么變故?”呂布大馬金刀的坐在自己的書桌前,看向徐庶道。
“非是均田制。”徐庶搖搖頭將手中一本冊子遞給呂布道:“這是最近一段時間,西涼、并州乃至河套、西域整理出來的信息,將軍之前曾有規定,我軍治下各族百姓,必須學我漢語,穿戴漢服,也因此,民間出現了不少矛盾,不少羌、胡各族百姓對此非常不滿,每每與地方官吏發生沖突,也令我軍后方治安不穩。”
“不穩有些大了。”呂布搖搖頭:“憑這些人松散的組織,還無法撼動我軍統治,而且我也說得清楚,想成為漢民,就必須先學會漢家禮儀,穿戴我漢家服飾,說我漢家官話,若連這個都做不到,憑什么讓我漢家子民接納他們?又有何資格自稱漢人?”
“恕庶直言。”徐庶皺眉道:“將軍于草原上所建立的階層等級制度雖然短期內可以見效,打擊草原胡族,但終究不是長久之計。”
“這個確實。”呂布點點頭,金字塔制度不能長久,因為按照呂布建立的那套升遷制度,如果等所有二等民都成為漢人的話,別說一個大草原,就算呂布將手伸到貴霜、安息、大秦這些遙遠的國度都未必夠用。
“主公有意歸化蠻夷,這本無措,只是自古以來,先賢皆是以安撫為主,以王化、德望來感化,因此才有匈奴南復。”徐庶皺眉道。
“然而……先賢事實上并未成功,南匈奴若真的歸化,此前也不會有河套大戰。”呂布點了點桌子:“元直,你覺得,先賢的說法、做法,就是完全對的?”
“這……”徐庶聞言一怔,有些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先賢一定對?這個疑問,其實鹿山書院兩位大德都有過擦邊球的說話,具體怎么說的,徐庶記不得了,但無論是水鏡先生司馬徽還是龐德公,雖然通讀經史子集,但卻很少去引經據典,但如果聽他們說話,核心上,卻又能夠感覺到是出自那些經史子集。
徐庶曾經問過司馬徽類似的問題,因為徐庶在做學問的過程中,也會遇到類似的疑惑,不過司馬徽當時的回答卻讓徐庶至今有些迷糊:如果有一天,元直覺得他錯了,那他就一定錯了。
這算是否定吧?但好像又不是那么回事。
“那換個說法吧,時移世易這個元直懂嗎?”
徐庶點點頭。
“舉個簡單的例子,今天我打了你一巴掌,明天你死了,這個可能是我下手過重,按律當判刑,但如果十年以后你死了,也要怪我嗎?”呂布笑道。
“自然不能。”徐庶點點頭。
“同樣的道理,先賢的學說,有一些在當時看來是無可厚非的,但放到幾十年甚至幾百年之后,卻未必全對,時代在推移,學問也該與時俱進,就像我大漢律法,相比于商周時期,自然會有許多不同,這點上大家可以接受,為何學問、做事上,就一定要照搬前任經驗?”呂布笑道:“大漢立國四百年都未能徹底解決歸化問題,已經說明王化在這件事上并不能真的完全做到令四夷賓服,不是說它不好,只是用錯了地方,觀念、風俗上,胡漢之間差異太大,你想讓人家接受你的觀點,有時候就要用一些強硬的手段,就如當年秦始皇統一文字,車同軌,書同文,到如今,有幾人記得當年其他六國的文字?”
“將軍想要效仿始皇?”徐庶抬頭,看向呂布驚訝道。
“算不上,將這些羌胡與當時六國并論,元直未免太過抬舉他們了。”呂布搖了搖頭:“元直之前的平胡冊我也看過,以王化觀點來看,元直已經做到極致,建立各族聚集地,讓他們接受王化,短期內,的確能讓他們感恩戴德,但元直你記住,那是暫時的,這種感恩不可能一代代傳下去,就算這一代愿意,只要他們保留著自己的文字、服裝、風俗,總有一天,還會成為后患,到那時,我們的后代未必能夠壓住這些人,此冊乃治標之策。”
“那不知將軍有何妙策?”徐庶皺了皺眉,看向呂布。
“妙策?這世上哪有所謂的妙策?只要你看清楚了問題的關鍵,除非無解之題,否則解決問題的策略不會太復雜,至少在理念上,不會太復雜,根本不必什么妙策。”呂布笑道:“元直可知,為何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庶洗耳恭聽。”徐庶搖了搖頭道。
“很簡單,不同。”
“不同?”徐庶愕然。
“就是不同,他們穿的跟我們不同,說的話跟我們不同,仍在人群里很突兀,所以大家本能上會排斥。”呂布點點頭。
“但如果有一天,匈奴人穿著漢人的服侍,說著漢人的話語,就像現在外面那些被立功之后,被拔升為漢人的匈奴人、鮮卑人一樣,元直還覺得他們跟漢人有多大區別嗎?”呂布指了指門外那些肅然而立的漢子,大多數是呂布從奴兵中解除奴籍,立功后被準入漢籍的匈奴、鮮卑乃至屠各、羌族等人,但現在看去,與尋常漢家將士根本沒多大分別。
“無法辨別。”搖了搖頭,徐庶苦笑道。
“胡漢雜居,的確會造成一些混亂,但從長遠來看,卻是最節省的一種方式,我們要做的是該控制平衡,讓這個過程順暢,而非胡亂壓制。”
“庶受教!”徐庶若有所思,向呂布行了一禮,而后告退。
今日一番言論,并不是證明呂布比徐庶有多聰明,而是為徐庶打開了一扇門,一扇讓他跳出了固有的儒家思考,從另一種角度去思索問題的方式,許多以往學問上的疑惑一下子有種豁然開朗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