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壽與女兒董寧在等候帝君召見之前,聊及那樁已經有四五年未被人提及的婚約,都沒有怎么注意到董潘是聽了這事,心卻是驀地一沉。
在陳海斬獲西北域學宮闈選第一時,就有人提起陳海與董寧的婚約。董潘當時也覺得這是將陳海徹底與董氏捆綁在一起的好辦法,當時還興高采烈的在信里跟世子提及此事,但世子在回信里卻斥責他“多事”。
之后諸多事,世子親自出面將杜氏、柴氏、姜氏對陳海的滔天怒火給強壓下來,自然也是極維護陳海,偏偏卻不愿董潘等人提及陳海與董寧的婚約,看似粗魯、心思卻縝密的董潘不難想象到底是因為什么。
陳海雖然此時不再在西園軍擔任重要將職了,但他身上的光環并不見得就此褪色,在未來的亂局里必是一枚相當有分量的籌碼。
世子是要將這枚籌碼綁上董氏的戰車,但在董氏內部,這枚籌碼是落在世子這邊,還是落到秦穆侯董壽那邊,卻是極有講究的。
想透這些過后,董潘才意識到他此前犯的錯誤有多大,好在世子并不介意他的無心之失,依舊將燕京的事務都交給他總攬。
這一刻董潘心里波瀾狂涌,他有一次無心之失,世子會毫無介蒂,但真要讓陳烈與秦穆侯董壽在燕京就促成這樁婚事,世子那邊也就不能再出面阻止此事,那就是他董潘極大的失職及對世子的不忠。
“董潘,你在想什么,怎么一幅心神不寧的樣子?”董壽回頭看到董潘臉皮子有些發緊,不知道他心神岔到什么事情上去,怎么就一副心神恍惚的樣子。
“樂毅潛伏河西十數年,我等都沒有發覺,此時狂妄到自封神將,屠戮虎賁軍十數萬精銳將卒,寧、衛諸氏子弟,無數人喪命其手,我就怕帝君等會兒責問這事,三爺您難以應答。”董潘拿樂毅來掩飾他內心的慌亂,說道。
“道禪院余孽藏在幕后掀風作浪數十年,天樞院、太尉府都沒有察覺,以致赤眉教坐大,怎么也不能怨到我河西頭上,”董壽哈哈一笑,覺得董潘有些杞人憂天了,說道,“不過話說過來,樂毅在陳海身邊潛伏數年,他用兵的本事,真就是都跟陳海偷學過去的?”
“觀流叛軍制、編陣、諸多簡陋但極實用的戰械、以及匪卒所操練的基礎拳腳戟術,確實都是從西園軍偷學過去的。也恰是如此,我才擔心帝君或會責備,”董潘極為自責的說道,語氣里還懊惱不已,“陳海展示出他用兵的天賦之時,我當時就想著能讓河西子弟跟著多學一些,卻沒有防范竟有赤眉教的奸細混在其中,真是我的疏忽啊。”
“事情已經過去了,說這些無益。”董壽揮了揮手,知道這事也沒有辦法怪到董潘的頭上,真要抱怨下來,還得最早追究到路氏的頭上。
樂毅最初潛伏在路氏,后作為路氏子路洪謙的護道者失職,厲向海出面替他贖罪,之后就潛伏在厲氏子厲玉麟身邊。而厲玉麟與陳海關系親近,樂毅也得到機會在伏蛟嶺從頭到尾觀察陳海治軍的一舉一動,
當然,樂毅能在流匪中崛起,必然也他過人的天賦,并不是誰看過練兵實錄,就都能掌握其中的精髓的。
即便樂毅可能已掌握《練兵實錄》的精髓,但真正寫出《練兵實錄》的陳海此時還是河西太微宗的上七峰內門弟子,還即將成為他董壽的女婿,董壽心里哪里會有半點的不痛快?
很快司禮官又跑回到院子里來,讓董潘等隨從都留在院子里等著,引領董壽、董寧父女二人進燕然宮,覲見帝君。
益天帝二十年前經河西親征金州時,董寧當時的年紀還小,跟在母親的身后覲見過帝君,從小就聽家人說過無數遍祖父董良與帝君的莫逆之交,也是虧得帝君恩眷與扶持,董氏才在河西站穩腳跟。
早年祖父僅僅是太微宗名不經傳的雜役弟子,雖然天賦縱橫,但因身出寒門,即便是從軍立下諸多戰功,也都只能擔任低級軍吏。就是在那時,祖父與還沒有登上帝位、被貶黜到河西的帝君相遇,結下深厚的友誼,之后助帝君登上帝位,才逐漸在太微宗及河西軍執掌重權,封爵郡侯,前后六七十年,才成就董氏在河西的基業。
董寧幼時雖然覲見過帝君,那時候太小,記憶已經模糊,但太微宗及董氏宗祠,都奉有帝君的畫像,董寧知道帝君是一個身材極為魁梧、淺金色眼瞳、相貌奇偉之人。
這時候她在司禮官的引領下,跟在父親的身后,心里揣摩著,帝君曾修成道胎,西征金州時,遇妖神殿的絕世強者刺殺,道胎破碎,僅僅勉強保住性命東還燕京。
照道理來說說,如此嚴重的傷勢應該沒有恢復的可能,太子贏丹持政也是理所當然之事,誰能想到四年前帝君竟然又重新修入道丹境,從而引發持續四年的帝權之爭,也促使赤眉教坐大,危及京畿。
陳海也是被姚氏徹底廢掉修為重新修煉,短短三四年間還能斬獲西北域學宮圍選第一,也可以說是一樁奇跡;那帝君能重新修成道丹,倒也不應該太大驚小怪了。世界之大、無奇不有,何況燕州還僅僅是這域天地的一隅而已。
隨著父親走入燕然宮的大殿,看到左右侍立諸多宦官模樣的官員,董寧就有些震驚了,燕然宮怎么突然冒出這么多道丹境強者?
燕州地榜強者有三百余人,即便京畿聚集著最龐大的地榜強者,京郡八族及學宮、皇族贏氏的地榜道丹境強者,加起來可能有八九十人,但在燕州都是有名有姓的中流砥柱般的人物。
此時在這燕然宮大殿里侍立的六位道丹境宦臣強者,面頷無須,相貌陰柔,個個都是假陽之人,而且都是董寧之前聽都沒有聽說過的人物,這是怎么回事?
燕然宮怎么就突然之間冒出這么多的道丹境強者?他們與帝君重新修成道丹,有什么關系?
董寧看得出父親眼睛里也是震驚,但此時不能失了儀禮,小心翼翼的上前給帝君行禮,照儀禮,她與父親都不能正眼直視帝君。
覲見是很枯燥無味的事情,董壽簡單介紹河西援軍的情況,精氣神極其充沛、看不出有半點傷勢的帝君拉家常似的問了一些河西的情況,接下來就是琳瑯滿目的一堆賞賜,很快這一次覲見就完成了,帝君就讓他們退下去。
回梅塢堡的路上,在諸多隨扈的簇擁下,坐在車輦里的秦穆侯董壽都忍不住心里好奇,問董潘:
“我在河西就聽說燕然宮有幾個內侍宦臣,與帝君一起修煉,最后助帝君重新修成道丹,居功甚偉。我起初也不以為意,心想著那些肉身都有缺陷的假陽之人,能知道什么叫玄法修行?今日覲見帝君,沒想到燕然宮的大殿里竟然有六七名修入道丹境的宮宦,還真是嚇了一跳啊,這是怎么回事?”
“連同十九王身邊的文勃源,宮里這些年修成道丹者的宮監宦侍共有十人,至于他們是怎么修成道丹的,晦莫如深,我也還沒有打聽出蛛絲馬跡來,但他們都深受帝君與十九王的信任。除了文勃源等人執掌宿衛軍外,還有兩人跟隨在十九王身邊,其他人也都以散騎常侍銜兼掌燕然宮黃門侍郎等諸多近侍要職。”董潘說道。
有什么重大的情報董潘都會及時傳回河西,但有些近日新打探來的情報,只能這時候跟秦穆侯董壽解釋。
“看來帝君對諸氏宗閥,已經失去信任了啊,”董壽微微嘆了一口氣,還是覺得相當的意外,說道,“卻不知道他們修煉什么玄法仙訣,竟然冒出這么多的道丹境強者來。”
董潘也是好奇,但有些秘密畢竟不是他所能打探出來的,只能抱以歉意的笑笑。
“宿衛軍這邊,這以后怕是京郡八族再難以插手了吧?”董壽感慨道。
董潘點點頭,跟董壽介紹最近幾天的一些最新情況。
在文勃源的掌握下,此前的宿衛軍將卒,陸續調出編入西園軍,加強京畿外圍的防御力量,西園軍的兵員、戰力一直都有不斷的得到加強;而文勃源又同時從秋野河北岸的西園新近編訓的將卒里,抽調新的兵員補入宿衛軍。
這時候不僅僅宿衛軍的重要將職,都被宮中的散騎常侍及其他內侍宦臣占據,新編入的將卒也都跟京郡八族的關系不大,實際使得宿衛軍已經變成文勃源等散騎常侍所完全掌握的戰力。
當然,這一切必然是出于帝君的授意,看得出持續四年的帝權之爭,京郡八族的態度暖昧,已經失去帝君的信任;而既然內宦有人能用,帝君自然就不愿意執行宮禁防務的宿衛軍再受京郡八族的控制。
董寧也是覺得相當詫異。
河西三郡這么多年的積累,除祖父外,也才有十一位修為在道丹境以上的強者,在修行上有著天然缺陷的宦臣,竟然不知不覺冒出來十名道丹境強者,這怎能不叫人震驚?
看來贏氏作為皇族,統治燕州數千年,還是有著他人遠窺不透的底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