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式化空間已成,羅南居于其中,卻似乎是無視了內部持續攀升的高溫,還在看虛擬工作區里的圖像,且一邊看一邊比劃,好像在現學現賣著什么,看似一切都還延續之前正常的交流。
可事實上,在查正感知中,最初極顯鋒利的精神攻伐力量,在激發出格式之火、調動起格式化空間之后,迎風便化,又似揮斬去幻相的幕布,暴露出后面恐怖的巨型機器怪獸。
是的,這一刻,他好像被禁錮在萬噸液壓機的工作臺上,隆隆壓落的砧面,逼著他,還有其他四個全副武裝的深藍行者,將全身力量催逼到極限,與仿佛隨時可以將他們碾碎的高壓相對抗。
至于躲閃……
他們就是支撐著格式化空間的五根柱子,重壓之下,喪失掉一切的周旋變化的余地,甚至已經變成了羅南需要的形狀。
他專門來整我的?
我會死嗎?
其他同伴怎么個感受,查正不知道,可隨著時間一點一滴流逝,他忍不住就這么想。
因為那沒有任何喘息余地的重壓,因為幾分鐘前,本來沒有必要的口舌之快。
本能的恐懼,使得他心神恍惚,肢體戰栗,內臟都似乎在抽搐,以至于翻江倒海,幾乎要反射性地嘔吐出來。
他試圖控制這種應激反應,卻哪能夠?
昨晚還沒消化完的食物殘渣,被胃酸包裹著返上喉嚨,甚至嗆進鼻子,還是外骨骼維生系統發揮作用,及時清理,才不至于發生燃燒者因嘔吐窒息而亡的地獄笑話。
“查正你搞什么鬼!”內部頻道傳過來抱怨聲,是一起當‘柱子’的同伴,“穩定第一沒聽見啊!非要大家陪你一起體罰才開心?”
也有人擔憂:“他不是被單獨‘制裁’了吧?”
“不是吧,這么小心眼兒?”
“誰先說他小的?”
“不是小,是……”
后面這位主動剎車,頻道內一片靜默,只剩下查正粗重的喘息聲。
“呼,呼……”
查正知道自己犯了低級錯誤,可當下他的控制和修正能力基本上跟著意志一起崩潰掉了,除了補償式地大口呼吸,別的什么都做不了。
“集中注意力,別自己嚇自己!”
內部頻道中,又顯現出孟荼的指令,直接給他的——肯定是注意到他的異常狀況,除了第一句提醒,后面發出的都是非常簡潔的實操指令,都是平常千錘百煉,不需要過腦子的那種。
查正隱約辯認出來,里面包括機芯對深藍行者外骨骼的自控制、小組模式的自協調……
一句話,就是切換成“跟隨模式”,徹底變成“木樁子”,不能幫忙,也別添亂的意思。
查正想照做來著,偏在這時,羅南開口說話。
那位嗓音入耳,格外清晰,還帶著可笑的變聲期嘶啞感:
“我們需要調整格式化空間的一些細節,先從基礎的做起來,給后面加入的打一個樣兒。”
查正打了個激零,大腦瞬間清醒了許多。
他是正面對著羅南的,能夠很清楚地看到,對面那位,正以手指劃動,在格式化空間的熱浪中,勾勒出清晰的靈光軌跡。
軌跡并不復雜,就像是由幾個弧面,拼結成簡單的立體圓球。而隨著軌跡的成形,發源于查正身上的格式之火,以及架構成形的格式化空間,明顯受其引導,在那片區域,形成了可疑的渦流。
羅南聲音繼續入耳:“照著樣比劃就好,后面加入的同樣處理。”
他又在搞什么鬼!
肯定是陰謀!就算不是,老子為什么要聽他的?
查正腦子動起來,身體的嚴重應激反應倒似減輕了點兒。對外界的感應也變得敏銳——羅南似乎朝他這邊瞥了眼。
也許是錯覺,但這一刻,查正反射性低下了頭。
自身的格式之火,開始在意志推動下,隨著羅南指尖勾畫的簡潔圖樣,艱難盤轉。
胸口還有些發燙,是熱血迸發的余溫;
臉也有些燙,是……
查正腦子亂糟糟的,不愿再想下去,可隨著格式之火僵硬的盤轉,這些有的沒的思緒,卻是自然而然消融掉了——他感受到了其他同伴作用過來的力量,有的相對流暢,有的相對滯澀,但哪個都比他要強些。
查正更不敢多想,只是悶著頭,努力跟上同伴的步調。
格式化空間的中心處,羅南搖頭。
忽又感應到什么,一轉臉,便見瑞雯不知什么時候到他身邊,在格式之火的光焰映照下,纖細身形似乎都有些透明了。
她的視線在工作區界面,還有空氣中的靈光軌跡上來回掃視,意外有些興致的樣子。
“怎么樣,還可以吧?”
瑞雯抿唇,淺淺而笑,并沒有說什么。
“還以為在搞什么,這不是血意環的套路么?有點兒變形就是了……”貓眼被隔在格式化空間外,主動開口懟他,虧得聲音還能穿過空氣爆裂的噪聲地帶,清晰傳進來。
“構形的領域,有一點兒變形,可就不得了。”羅南解釋一句,隨即又夸贊,“你眼光越來越好了,它與‘堡壘’確實同屬于一個系列,兩邊還可以做到無縫銜接,我正考慮著把它加進去……”
“哦?算升級?”
“算福利。”
“呦?BOSS有心了。”貓眼夸張地繃直身形,以示驚訝,“這算半年獎嗎?坦白說有點兒發晚了……中秋又夠不上。”
龍七賤嗖嗖地接上:“過兩天不就是七夕嗎?”
沒人搭理他。
貓眼瞇著眼睛,視線掃過格式化空間內部,本應主導空間架構,如今卻滲淪為木石樁子的幾個臨時隊友。
“說實在的,這可沒有一點兒‘福利’樣子。該叫什么名目呢?”
“構知之眼。”
羅南簡單回答,隨即提醒外圍:“孟大校,抓緊時間。今天我們要跑的路程會比較多。”
“……是。”
孟荼初時還想在內部頻道中幫著五個倒霉蛋做好協同,眼下卻又看著格式化空間中央,貌似簡單的構形發怔,直到被羅南點名,才醒悟過來。
雖不明白“路程會比較多”是啥意思,卻不敢怠慢,又在內部頻道發令催促,讓散落在營地各處的深藍行者小隊加速集結,并做好強行軍準備。生怕晚一步,那五個倒霉蛋,一個不小心就讓羅南折騰死了。
當然,也沒忘讓勤務兵,把自己的裝備捎帶過來。
然而,等第一波深藍行者趕到的時候,查正等人也沒有死掉。
格式化空間中,羅南虛空繪就的構形圖像,卻是越發清晰,每一次周流的軌跡,都似留存在熾白光焰中,形成肉眼可辨的紋路。
紋路有重合也有偏移,從孟荼這個角度看過去,幾百上千的軌跡線條,因為錯位,已經不再是理想的圓球形狀,而是組構成了近于橢圓的形態。又好像稚童隨手涂抹的圖案……
唔,像是一只浮游在熾白火焰中的靈異眼睛,沉沉注視著他們。
孟荼好像明白了,羅南如此稱呼的理由。
構知之眼……他還聽到羅南在那里吐槽:“構形是好構形,就是學生們有點兒問題,壓力給到位了,就變成一根根水泥柱子,圓轉和韌性都不夠。也可能是機芯版本的問題,我在春城遇到的那撥,形成的格式化空間感覺就不至于這么僵硬……”
春城?
春城那邊,確實曾經有配置有“五代·改”機芯,其實就是固件更新到“格式化空間7.0版本”的兩只深藍行者小隊執行任務……然后團滅。
至于他現代手底下這些深藍小隊,還是第三代、第四代混裝配置。孟荼這種距離將官一步之遙的特種作戰指揮官,倒是AB組實驗室版本的第五代,春城執行任務回來后,才把固件更新到“五代·改”,當時都比不過那兩個團滅隊伍的配置。
孟荼腦子里轉過幾圈無意義的雜念,忽地“喀嚓”一聲響,火花帶閃電,就有些明白:為什么羅南能夠一口叫出他的名字、職銜。
春城慈心醫院子宮肌瘤搶劫事件、中北大區CBD停電事件……當然還有夏城這邊的血焰教團驅逐事件。
是的,他從來沒有真正和羅南碰過面。但這些都能讓某人沾染高度嫌疑的事件中,他又總是參與者。
似乎真有一只無形妖眼,高踞天外,居高臨下,俯視人間——聚焦在那位身上,又輻射周邊,洞徹私密,無所不見。
孟荼看著眼前的“構知之眼”,有些恍神了,不自覺后背冷汗透出,潸潸而下。
偏在這時,羅南聲音入耳:“人來了,就都跟上。別有畏難情緒,這種在以后就是標準配置……還是最基礎版本的。孟大校!”
“啊,是!”
羅南的意思很明顯了,就是要他打頭。
孟荼眼前、心中仍然是那只無形妖眼,心神搖動,竟未有絲毫拖延或拒絕的念頭,完全是憑借本能,完成披掛。
直至面甲合攏,自我感知與機芯驅動的外骨骼偵測模塊同時作用之下,虛實不分的全息視界打開,他才驟然醒覺。
全息視界下,構知之眼不再是單向的視覺印象,而是多角度觀照,更加完整——宛如無數只靈異眼球重疊,將一方世界,映射出百千模樣,再將那交錯混沌的信息,一發壓入心底。
孟荼這才發現,不知不覺間,他已經在遵循羅南勾勒的構形軌跡,完成了仿佛命定般的描摹。
既成,便有信息洪流涌入,不給他任何抗拒的余地。
可意外的是,貌似混沌的信息,帶來的竟不是混亂,而是編織整合,自具條理——孟荼一時不能盡覽,卻像是天然的目視觀照,聚焦于一點,旁的信息便自然模糊,卻又如同冰下溪流,淙淙而過,泠然可知。
他的視線越過“構知之眼”,投向地洞區域。全息視界中,地洞還是那般模樣,可一念轉過,他便有感應:
那里有種“不太好”且“不太穩定”的東西聚集,已近臨界點,再過……
七秒?中途還會有些變形。
七、六……三、二……
就卡在他判斷的節點上,熾熱射流從地洞裂口處轟然噴射,與格式化空間邊緣擦撞,迸射電火,稍稍偏轉,斜刺云霄。
“有點兒臟,是吧?”
身畔是龍七在說話。這個貌似輕浮的家伙,也如他一般,仰頭看天,不太確定的樣子。
雖未披甲,肩側卻有裝飾般的骨質結構鋪開,全程看到過“無芯流”演示的孟荼可以肯定,這家伙絕對已經與“構知之眼”上了。
孟荼沒有說話,可是他心跳速度在加快。
就在胸膛里砰砰跳動,難以自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