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龍號”的主炮,其實根本不是炮。
其所歸屬的“祥云”級內防御圈艦艇平臺,號稱是天基武器平臺,其實受限于當年的條件,只根據其兩種主要功能,裝配了兩類武器。
一種是用來鎖定那些游弋在大氣層中上部,兼具高空、高速屬性的棘手畸變種,并進行點殺的電磁軌道炮,有著驚人的單體殺傷效率。大家習慣稱其為“副炮”。
另一種,則是專門針對荒野上的畸變“巢穴”,以及極個別強大到超乎想象的畸變種個體而設置的大規模殺傷性武器,也就是所謂的“主炮”。士官所說的“主炮充能”,嚴格來說只是為發射架充能而已。
隨著軍方對荒野的戰略態勢,從“防御”轉向“反攻”,逐步取得主動權,新型的戰爭兵器也層出不窮,“祥云”級平臺已經基本退出了一線,現在也就是搞搞科研、打打鳥,幫助清理一下高空航道,基本不再執行對地攻擊任務。可它終究還是在備戰狀態,彈藥基數減半配置,主炮“彈藥”也是有一發的。
克萊爾別的不擔心,就擔心艦上這些責任心處于低谷狀態的兵混子,長久沒有戰斗任務,一個不小心,出現操作失誤,把彈倉里的要命玩意兒甩出去——爆是不會爆的,沒有地面授權,這玩意兒就是個鐵疙瘩,可真要讓它在大氣層上打水飄,他們馬上就要成為空天軍的笑話了,順便也讓空天軍成為全地球的笑話。
雖然大概率很多人笑不出來。
事實上,這種笑不出來的事情已有先例。
“長官,去年‘暗面演習’的時候……”
“你是說‘尤達’號那回。”
曹凱少校秒懂,但他沒有改變命令的打算,相反,他還解開了椅上的固定扣,飄飛起來。期間隨手將那枚“水晶球”推向克萊爾這里,后者本能伸手抓住。
“所以,我需要我的副官集中注意力。你就在這兒看會兒吧,我去清理內務。”
“……是的,長官。”
克萊爾還能說什么?而且,看著突兀到手的“半透明章魚”,他覺得這真是意外之喜。對這小玩意兒,平常只是遠遠看幾眼,近距離觀察還真是頭一回。
他轉動水晶球,里面的小東西也在打轉,好像樂此不疲。
“它究竟是怎么活下來的?”克萊爾完全沒有頭緒,再搖晃兩記,里面封存在的水體已經形成漩渦。這回小章魚本能繞開,貼著內壁,恰好頭面和一側眼睛都擠在這邊,隔著水光,扭曲成一個頗荒誕的樣子,看了過來。
兩邊形成了對視,這只通體橙紅,不知是哪種章魚幼體的小東西,腕足不明顯,看上去格外呆萌,就是眼睛結構有些古怪,水光閃爍間,有些炫彩迷離,看久了就有點兒微小的眩暈感。
有意思!克萊爾越發堅定了向曹凱少校討要的決心,這次不是借著把玩了,而是準備要個一模一樣的。
克萊爾終究具備了水準之上的責任心,分了下心思,很快又轉回到正事上。畢竟,他和曹凱少校不一樣,他是流轉人員,而非待退役人員,在副官職位上積夠了年資,還有光明的前途在等著他。
對曹凱少校安排的任務,克萊爾很上心,他一邊無意識把玩水晶球,一邊開啟了戰術沙盤。上下通透的偌大投影空間,呈現出了整艘艦艇的狀態監控圖。他重點從“主炮”有關系統模塊看起,先確認沒有任何異常,才吁一口氣,繼續檢查其他模塊。
說起來,曹凱少校“熱機測試”的建議,還是挺有必要的,近兩年的時間沒有戰斗任務,單憑副炮打鳥的輕量級運作,一些問題就是發現不了。
比如和他們劃界而治的研究所,竟然偷改了備份的信息線路,應該是挖走了一部分平臺的算力。特么這是性質很嚴重的問題好吧?
邁拉那個機修士官長是干什么吃的!
如果克萊爾是主官,現在就要把邁拉噴個狗血淋頭,但他不是,所以只能先記下來,回頭再報告給曹凱知曉。
“還有,還有……喂,3號機位。”克萊爾直接開口提醒,“那個鎖定 操作是多余的!”
戰術沙盤忠實地反映各系統模塊的運轉狀態,也將一些高度敏感的變化,推送到核心工作區。克萊爾一眼看到其上顯示的目標區域地圖,半開玩笑地提醒:
“你真要轟炸阪城,位置也偏了,那是北山湖區域,彈倉里的戰術核彈只有5萬噸當量,連湖面都覆蓋不住……3號機位?”
回答克萊爾的,是3號機位操作士官沉默的背影。
沉默持續了至少5秒鐘,而從第2秒開始,克萊爾就感覺不對勁兒了。
事實上,這段時間里,除了對面機位的主炮操作士官,也就是早前報告主炮通電的那位,扭頭往這邊掃了一眼,其他的人,一直保持緘默,也沒有任何動作——從他進入指揮艙后就是這樣了。
至于3號機位的那個,即便被他說到臉上,都沒有絲毫聲息。
不對!
克萊爾伸手去按腰間的電束槍,不是想做什么,他到現在也不明白發生了什么事,這個動作只是出于本能反應。可手到半途,他就發現,手里還攥著水晶球,于是就愣了下。
也在這時,他手心莫名一涼,好像有什么冰冷發黏的東西穿透了水晶球的外壁,與他實現了接觸。
克萊爾嚇了一跳,本能甩手,可才揮到半截,強烈的麻痹感,就從掌心擴散到整個手掌、再到手腕、肘關節,然后像那電擊那樣,瞬間擴散到全身。
“呃!”
克萊爾發出一個無意義的音節,就那么僵在自家機位上,固定扣鎖住他的身體,讓他保持了此前的坐姿,和那些機位上的沉默者們幾無差別。
失重環境下,水晶球從麻痹的手掌中飄浮起來,迷你章魚在里面游動,好像是由它操控這一切。
克萊爾確實懷疑,如今在他身上肆虐的麻痹毒素,就是那只迷你章魚的杰作。如果是這樣……
指揮艙的艙門再度打開,此前去“清理內務”曹凱少校重新進來。這位“玉龍”號的最高指揮官,對眼前的情景視若無睹,好像這才是艦艇上的常態。他也沒有去拿回飄浮的“水晶球”,只是重新回到指揮席,隨即開始一連串操作。
脖子都僵住的克萊爾,連扭頭的力氣都沒有,看不到側上方的的情況,只聽到短促的提示音連續響起。倒是戰術沙盤上,光影變幻,之前就凸顯出來的鎖定目標,越發清晰,并且圍繞著它,進行了一輪又一輪的操作。
“瘋了,瘋了!”
克萊爾已經有些麻痹的喉嚨里,發出含糊的聲音,這種時候,他就算是傻子,也能猜到曹凱究竟想做什么!
有股子血氣直沖上來,沖開了喉嚨,讓他發出咆哮:“長官……曹凱!你腦子被蟲子吃了嗎?”
克萊爾不知道曹凱為什么這么做,而且是做這種毫無意義的蠢事:“你在搞笑對不對?沒有地面授權,就算你強行把核彈擺上發射架,發出去的也就是個鐵疙瘩,最多就是在熱層爆掉,除了一星半點兒的核污染,你還能做什么?”
曹凱沒有說話,繼續相應的操作。
克萊爾看著戰術沙盤上跳躍閃爍的種種指令、權限界面,眼皮劇烈跳動。他真的不明白,正常情況下,需要七八個人通力合作才能實現的操作規程,怎么憑曹凱一個……哦,算上那個必然有問題的主炮操作士官,兩個人就能推動,速度還這么快!
而且,至少有兩個需要通報地面的環節,莫名其妙就跳過去了,所有的權限鎖、安全門,形同虛設。
地面上也有同黨?還是曹凱本人是一個深藏不露的超級大黑客?
千般念頭,萬般疑惑,最后只化為一句:
“為什么?”
這話出口,克萊爾的腦子反而清醒些了。他之所以問出來,一方面是真不明白,另外也是想以拖待變。
曹凱仍無回應,只是悶頭操作。
克萊爾只能沒話找話,努力與喉嚨嘴巴的麻痹對抗:“讓我猜一下,是因為要退役……提前退役?”
“是。”曹凱竟然說話了,回答得特別爽快,正 如他手下那些嗶嗶嗶的提示音。
“這是什么鬼理由!這是你轟炸阪城、報復社會的理由嗎?”
“首先,我不是轟炸阪城;其次,我沒有報復社會。”曹凱的話音,沒有了早先懶散隨意的味道,“我的目標如你所見,是北山湖上的阪城平貿區,報復的目標也在那里。”
“啊哈?”
“我沒有說過嗎?我沒有說過,因為老子屬于畸變感染密接者,有所謂的‘感染’威脅,然后就要被強制退役?啊,還真的忘了講。”
“畸變?”克萊爾真沒想到是這個領域。
“呵呵,如果是所有人都一樣,也就罷了,可你們布城有嗎?哦,你們在歐洲,那么東亞這塊兒,春城,春城那個家伙,都成了英雄和明星……新大陸那么更不用說,為什么老子在湖城,這鬼地方偏搞這么一出?直接通報到軍部?”
克萊爾很想大呼,這可能只是某些人整你的理由!
但討論這個又有什么意義?相比之下,曹凱把目標瞄準了阪城,更讓人覺得不可理喻。
“湖城那邊整了你,你報復湖城啊,關阪城什么事?”
“我的老婆孩子都在那兒。”
這個理由好強大,克萊爾一下子啞口無言。
“當然,這只是原因之一。”曹凱徹底打開了話匣子,說起話來滔滔不絕,“歧視畸變感染者從不是個例,也非針對我個人,弱勢者最愚蠢的做法,不外乎逆來順受、單打獨斗,如我這般,只能是抱團取暖。所以,這次我既為自己,也不為自己,還要為那些如我一般,因為一個所謂的畸變感染,就被貼上標簽,隨時可能被丟進實驗室,擠榨出血汗油水的可憐蟲們……”
“什么狗屁邏輯!”
“不是嗎?阪城的平貿區,確實是狗屁。每年填進去多少游民,多少畸變感染者……”
克萊爾都給氣樂了:“你個蠢貨,就算是這樣,這一炮下去,實驗室可以再建,科研人員可以再招,資料還有備份,那邊成千上萬的還茍活著的游民和畸變感染者,通通完蛋啊!”
“是的,就是這樣。我就是通過這種方式幫助他們,幫助他們擺脫畸變的不潔與痛苦。”
克萊爾愣了下,終于發現了里面極荒唐的一點:“連你自己都歧視自己……”
“我不否認。”曹凱的語氣非常冷靜,“有些人沉醉于畸變那種丑陋的力量和存在模式,但我們沒有,我們的教團,追尋的是靈魂力量共同建構的神國,要以神國的圣光洪流重洗物質的變異贅余和毒瘤。”
“……邪教?”
“隨你怎么想吧。”
“靈魂教團?”克萊爾的思維又深入一步。
非法宗教名錄上的教團,軍方都要做篩查和通報的,而“共同建構靈魂神國”就是靈魂教團的標志性教義,這也是最近最活躍的非法教團之一。
曹凱默認了。
“呵呵……”克萊爾只剩下苦笑的力氣了。
軍情和審查部門都是吃屎的吧,這么一個信奉了邪教的瘋子,你讓他當艦艇指揮官?還有,這種可以繞開授權,自己發動一場滅城襲擊的技術是見鬼的怎么一回事!
就在這場可能毫無意義的對話中,至少五個以上的授權關口,毫無反應就給突破了,相應的反饋機制好像也沒發揮作用,地面甚至沒有反應……當然,也可能是斷線了。
往好的方向去想,也許外面會有反制,艦艇里面不知道,知道的時候,應該已經被天基武器打成碎片。
至于壞的方向,阪城變成一片火海的時候,地面才驚醒過來,然后這邊被后知后覺的天基武器打成碎片……
都是碎片,好像也沒什么不同。
念頭轉過,克萊爾身體麻痹愈甚。他不免就想,也許他直接就死在“章魚”的毒吻中?
他艱難偏轉視線,那個以前覺得呆萌,現在只覺得恐怖的東西,浮游在戰術沙盤的光影中,恰好又在阪城區域附近,如妖魔的印章,卡上去,就是標注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