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沒聽懂杰夫話里面的意思。
面對大多茫然的“幽靈”們,杰夫回手給沙灘上的蠢沙,附加了個著重顯示效果。
“我是說,這么一個貌似愚蠢的東西,分明只是沙子的堆積物,本身結構松散,毫無強度和韌性可言。可它為什么能夠在進入格式化空間之后,承載著格式之火的連續輸出,仍然行動自如?先生們,你們有答案嗎?”
無人即時回應,一部分人還在琢磨話里的深層意義,但也有人理解力更強,比如最年輕的赫爾曼先生,他苦思冥想中,靈光一閃,繞過了那個彎子,脫口道:
“這是個威脅!”
杰夫揚起眉毛,再加了一個詞兒:“極大的威脅。”
此時被杰夫重點標注的蠢沙,仍然在進行讓人發噱的往復爬行運動,在正常沙灘和一眾燃燒者支撐的格式化領域中來回橫跳。
但毫無疑問,絕大多數時間,它都充當著攪局者的角色,給不斷加入新人、嚴重失衡、忙亂不堪的“實驗器材”們,添忙加亂;同時,它也承受著格式化領域對它的排斥和轟擊。
對于當前絕大多數的觀眾來說,受沸石海灘上歡脫氣氛的影響,很難將空氣中閃爍的光弧電芒,與“致命性”聯系在一起。
可在這幫高層與會者眼前的可視化圖景中,蠢沙承受的每一擊,都是有估量、標注和對比的。
光頭杰夫就對這些數值做了個簡單的轉換,用比較容易理解的方式表述:“過去二十分鐘的時間,這只沙妖承受了46次格式之火的沖擊,其中最小的不到100焦,我們過濾掉這些,找一個較高的標準,4000焦以上,大約1克標準如何?”
與會者中基本都具備相關常識,知道這已經超過了多數大口徑步槍射出的子彈動能,威力已經相當不俗了。
可是,經過簡單篩選后的表格,還剩下了足足39個記錄。而且,其中超出1到2個數量級的比比皆是,甚至有一個記錄,已經突破了百萬焦耳,
“玩笑吧,這和炮彈有什么區別?”
“高爆手雷而已,而且當時確實砸了一個坑……淺坑。”
“完全看不出來。”
“等等,貌似這就是問題所在!”
與會者里面,多數都是聰明的有心人,只不過受到這樣那樣的干擾影響,一時糊涂。等到有人提醒,分分鐘就醒悟過來。
這下子,幾乎所有的與會者,都為之悚然。
光頭杰夫做了個夸張的攤手聳肩動作:“是的,這就是問題所在——格式化空間也好,格式之火也罷,顯然沒有表現出它應有的破壞力,那部分能量去哪兒了?”
有人試圖找到反例:“那些后續加入的燃燒者,也是差不多的情況啊!”
“沒錯,那些新成員,也在承受類似的沖擊,同樣沒有明顯征兆。不過請注意,他們遭受沖擊的模型完全清楚……”
光頭杰夫又一個響指,讓有關數據和簡易模型呈現出來:“……由此可見,未彰顯的那部分能量缺口,是重新進入了領域內部循環,幾乎沒有散失,也因此未對新成員造 成明顯傷害。
“但在沙妖這里,情況完全不同。我們可以計算出領域爆發的當量,也能估計周圍環境的承載量以及沙妖可見的損耗,但是,二者相減,還有一部分缺口我們測不到。
“掐頭去尾,那部分差額缺口,毫無疑問就是沙妖的承載和吸收能量的能力。好吧,羅南是開玩笑似的說出來了,我們卻不能當它是個玩笑。
“沙妖輕輕松松接下來了,它造出來的這個缺口,對于格式化空間,也就是對于承載這個領域空間的理論和技術體系而言,可是一點兒都不輕松。”
赫爾曼忍不住開始抓頭皮:“很麻煩嗎?”
“沙妖‘消化’造成的缺口,我們現有的理論框架和計算模型無法反推。”光頭杰夫的回答極其簡單,卻讓人心口發痛。
而且,這還不算完。
“我們還要知道,破壞力僅僅是這個體系最粗淺的一層,它是涉及到精神與物質高度干涉影響的復雜系統。目前所展現出來的問題,對于整個系統的滲透還是未知……當然,可能事態未必會像我表述得那么糟糕,在后續的研究進程中,也會有一系列的全新發現,進行彌補和填充,但目前的情況就是這樣。
“先生們,這就是我們目前發現并亟待解決的問題。以上。”
沉默,跟著沉默。
虛擬實境中的這批幽靈,一直沒有說話,都在心底評估,或者單純地自我鎮定安撫。
足足十秒鐘之后,才由赫爾曼進行了一個簡單總結:
“如果我沒有理解錯的話,杰夫,你的意思是,羅南這家伙,不只是制造一個有可能替代‘機芯’的新產品,而且還創造了一個極具針對性的‘破解工具’?
“那只沙妖,那個笨頭笨腦的家伙,它的存在,可以有效針對原型格式的理論和技術體系?”
光頭杰夫表情無變化,微笑就像是個假模假樣的殼子:“目前的觀測結果是:格式化領域的作用效率,在沙妖身上有明顯降低。”
赫爾曼胸口又悶了下,一時幾乎難以為繼。不過,溺水的人總要胡亂扒拉兩下,他視線胡亂掃射,試圖尋找靈感,末了還真的讓他勾住點兒什么。
“不不,杰夫,事情也許并沒有你說的那么糟。你看,你們打造的這個虛擬實境,真的棒極了。盡管羅南制造了眼前的一切,可我在想,這里面流動的各類信息,就算是他也未必能充分掌握,因為這是我們自己的積累。”
光頭杰夫挑了挑眉毛:“然后呢?”
“你們掌控的信息越來越豐富,對整個事件都充分跟進,預測也準,看樣子有關模型已經很到位了……我不是說格式化空間,而是那個玩意兒。”
赫爾曼指了指當前沙灘上的焦點:“你們是不是也能造出那種東西?”
杰夫順著他的指尖看過去,隨即發笑,笑得古怪:“你是指……沙妖?”
“沒錯。”
赫爾曼漸漸理順了靈光聚合的思路,他的手指轉向,又點了點沙灘盡頭的觀海少年:
“單就沙妖培育這一環,我覺得這家伙已經講得很細了,方向也很清晰,以深藍和天啟 的技術積累,還有李維先生的能力,我們照葫蘆畫瓢,快速進行逆向工程,倒推整個體系,不可以嗎?
“我記得羅南說過,這里面歸根結底,還是一個概率的問題。我們在人工智能上的積累也很可觀,就算路子沒他那么野,但只要肯投入資源,燒出一個結果,應該也可以的。”
赫爾曼越說,感覺越靠譜,也漸漸興奮起來:“如果我們真能‘燒’出一只沙妖,有些問題就可以迎刃而解了。至少,它可以成為‘假想敵’,通過與格式化空間的沖突,倒推我們研究上的疏漏,以方便做出改進……說不定我們借此可以化危為機,再前進一大步!”
他重重以拳擊掌,整個思路徹底貫通。
只待掌聲。
“你說的都對,赫爾曼先生。”
光頭杰夫保持著笑容,慢慢地點頭,說的是都是贊同的話,但并沒有什么起伏,情緒之間缺乏呼應:
“你的話在宏觀上沒有任何問題,我甚至在想,那邊的羅南,搞這么一出瘋狂的展示實驗,大概就存在這方面的考慮——他也在研究一些具體問題。
“可是有一點,羅南由始至終隱藏得都很好,大部分人,包括你在內,都沒有發現。”
赫爾曼皺眉:“他藏了什么?”
“就是你說的‘葫蘆’,那個需要我們認真比劃模仿的‘葫蘆’,至今還深藏在羅教授的腦殼里,從來都沒有拿出來過!”
光頭杰夫信手點選,選擇的全部都是此前近三個小時,羅南所做的“板書”,這些讓人眼暈,又心臟爆炸的高級信息,在虛擬實境中次第點亮,又按照其出現的順序,進行調整排列,看上去整齊了很多,也很快吸引了其他與會者的視線。
“很出色的板書,很完整的過程,很詳細的運算……對吧?可我要說,這只不過是不明覺厲的哄小孩玩意兒!”
赫爾曼呃了一聲:“他不是每一個實驗步驟都展示了出來?”
“他展示的只是不同層級的標準答案,以及答案之間的常規邏輯聯系而已。他告訴你,從這個答案可以推出下一個答案,還有具體步驟和圖形模型作展示,看上去很美、很深入、很真實,對嗎?
“但這僅僅是一個表象,赫爾曼先生。你看這頭沙妖,它的行為模式,我們預測得很準,好像我們掌握了它的一切。可是你知道嗎,我們采用的是上個世紀就已經發明的蟻群算法,做了一個簡單的模擬運算而已。
“為什么會這樣?因為這個蠢家伙移動時的典型表象,就是高度貼合自然蟻群的。可它是蟻群嗎?還是一組傳感器?又或只是單純的虛擬數據?
“說到底,它只在我們的經驗和邏輯體系中展現了一個近似的投影,符合我們的常識和基本邏輯,讓我們以為理解了、掌握了,可它的本質究竟是什么?誰也不知道!
“這有什么意義呢?我們不需要標準答案和現象投影,我們需要的是羅南從隨機結果導出答案的核心思維,一個能夠支撐得住那一奇跡的完整體系!
“可在這一點上,那家伙對我們守口如瓶……又或者,他與我們的思維,根本就不在一個維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