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溥話音落下,含元殿中便是一片寂靜。一干大臣們沉默,各自整理著自己的思路。
像文華殿大學士衛弘就屬于反應比較快的一部分人。
今日議事:魏其候攻訐齊馳,帶出賈環。當今天子問一句,華墨解釋,宋溥卻是借此轉道攻擊張安博、賈環,將兩人進行了捆綁。只怕天子心中有看法。
雍治天子高坐在御座上,身形微微佝僂,俯視著群臣,目光巡視。
雍治天子當了多年的皇帝,不可能因為宋溥攻訐張安博幾句,他就要如何如何。否則,雍治朝的政斗,那簡直太簡單。完全沒有技術含量!
當今天子的政治水平沒那么低劣。臣子斗起來,他才安穩。他有必要急著給宋溥當刀嗎?明帝嘉靖晚年給大臣們當猴溜,他可不愿意如此!
張安博固然是令他厭惡,但他還不至于要貶謫。這人確實是諍臣。至于賈環,他會在死前將其處死。如此人物,文武雙全,晉王肯定壓不住。而賈環在西域的作為,與齊馳捆綁在一起,他暫時不合適大動干戈。
他又不是昏君。齊馳立下如此大功:定西域、平漠北,難道他還要追責?他腦子抽風?
雍治天子目光最后落在宋溥身上,緩緩的道:“朕知道了。”
宋溥沒有再多言。他說的是“臣請陛下明察”,而不是“臣請陛下嚴懲”。
這很正常。哪有政治斗爭一次告狀就告倒的?比如,華墨看似一本參倒紀興生,但之前兩人斗了多久?他只需要在天子心中種下一根深深的刺即可。終將有發揮作用的一天。
雍治天子再道:“朕意已決。遷左都御史張安博為工部尚書。擢升西域總督齊馳為左都御史,封魏國公,封妻蔭子。麾下諸將,各有封賞。
慶國公沈澄一門英杰,長子歿于西域,次子沈遷弟繼兄志,報效國家。封其為新城王,調任五軍都督府同知。封沈遷為驃騎將軍。沈于喬國之名將,勿使朕失望。”
華墨領著群臣高呼道:“臣遵旨!”
雍治天子的旨意,群臣有些驚訝,想法不一。
關于張安博的職務調整,有些出乎意料。其一,前些時候,張安博在圣壽節上給天子添堵,這時,宋溥再奏其事,還是其了一些作用。
其二,由此可見當前天子并無處罰張安博之意,但已經表露出不耐煩的態度。
而令眾大臣感到驚訝的是天子對西域的封賞,規格非常高!魏國公是什么名爵?明朝中山王徐達的后代,便是封魏國公。這是對齊馳平西域,平漠北之功的褒獎。
慶國公沈澄為京城人士,祖籍北直隸保定府新城縣人。這次因子而封王,封號為祖籍所在,光宗耀祖啊!可知天子心意。
另外,沈遷武散官為:正二品的驃騎將軍,這是漢朝名將霍去病的官職。兩者都是年少的名將啊!縱橫草原!可知天子對他的期望!他的官階為正二品,一方面是封賞了其父,另一方面恐怕也是為了避免將來封無可封。
此人將來炙手可熱!
沈遷將于正月二十日與賈府三姑娘在京中成婚。沈遷的潛力,京中眾官員自是早看到。都會送禮。但,現在,不少重臣已經考慮更換禮單。要送一份重禮!
事情議完,就這一會兒功夫,御座上的雍治天子已經露出疲態。三位大學士識趣的率諸重臣山呼萬歲退出殿中。
含元殿中的消息稍后就傳遍整個京城。
張安博官職調動,齊馳封國公調任京師,慶國公封王,沈遷升驃騎將軍。
這每一條信息,都足以攪得京師風起云涌,何況于一起發布出來?京中輿論在正月十三日上午,便是一片沸騰!
當事人,齊馳府中,沈府中一片恭喜的情形可想而知。此時上表謝恩則不必。正式的封賞會在元宵燈會上宣布出來。兩府中訪客如云,鞭炮聲響。沈府的內眷、管家們都在商議更換門匾的事宜:現在沈府是王府!
而張府中,聞道書院一系得知消息的暗淡可想而知!
將近中午時,柔和的冬日照射在西苑中,水榭樓閣、奇花異草,光影斑駁。帶著安靜、慵懶的味道。
西域總督齊馳并不在他府中,而是在西苑御書房外的班房里,等候著天子召見。他坐在交椅中,喝著太監們奉上的清茶,閑適的看著西苑的美景。
這是大戰之后的休閑心態。
雍治天子召見群臣后,自含元殿出來。太監總管許彥令人備了一個輿轎,抬著天子離開含元殿,到御書房中。
雍治天子在書房的軟榻中休息了好一會,喝了一碗參湯才逐漸的恢復些元氣,坐到龍椅中,道:“宣齊馳進來。”
“宣齊馳覲見!”
“宣齊馳覲見!”
分列在御書房各儀門,各處的太監們一隊隊的唱名,由御書房傳到殿宇外。片刻后,便有小太監帶著齊馳進到御書房中。
齊馳五十多歲,一身正二品的文官緋袍,方臉長須,跪在金磚上,三呼萬歲,叩見雍治天子。
“齊卿平身!”雍治天子扶著龍椅,羨慕的看著精氣神完足的齊馳,忍不住問道:“齊卿今年多少歲?”
齊馳一怔,答道:“臣今年虛歲五十四。”
雍治天子嘆道:“齊卿比朕還大上幾歲。可身子骨比朕硬朗多了。”不待齊馳拍馬屁,擺擺手,生死有命,他不看淡都不行,直接切入正題道:“方才含元殿議事,朕意已決,調齊卿為左都御史,封魏國公。”
天子施恩,齊馳豈能不配合?當即再跪地表忠心,道:“臣謝陛下隆恩!”
雍治天子看著齊馳,笑一笑,道:“齊卿當日出京說,不破胡虜,此生不入玉門關。現在平定胡虜,朕何吝封賞?只是,朕有一事不明,齊卿何至于欺君,不報賈環之功?朕在齊卿眼中,是賞罰不明的昏君嗎?”
齊馳跪在金磚上,半響不知道該怎么回答。
在冬天里,不知道是不是御書房中暖和,額頭上有些冒汗。天子這個轉折有點突兀。西域的事,錦衣衛不可能不上報,但是天子當面質問他,這壓力有點大。
半響,齊馳坦白道:“臣不敢。臣有罪。臣私心作祟,望陛下恕罪。”
坦白也是一種藝術。并不是說天子說什么罪,你都得認下來。那三個腦袋,都不夠天子砍的。齊馳當然不會承認,他就是覺得天子不會封賞賈環。
賈環在西域立的那些大功,以當今刻薄的性情,尋個罪名一紙詔書砍了賈環都有可能。
他和賈環的交情,當日在金滿賣了賈環人情,這時候在御前當然是“硬抗”,保護賈環。他有大功在身。承認侵占下屬的功勞,不算什么大過。
雍治天子似笑非笑的看了齊馳一眼,看得齊馳脊背上都在冒冷汗。這是天子之威!
雍治天子稟國二十一年,這是一個成熟的帝王。對臣下而言,當然極具壓迫感。
雍治天子想:他若十年的時間,就齊馳這樣明目張膽的在他面前說鬼話,齊馳在權力中樞絕對待不過五年。可惜…他身不由己!齊馳立下大功,他一兩年之內,肯定不能動齊馳。
否則,誰還為國效力?當日,明萬歷皇帝抄帝師張居正的家,導致后面的大臣沒一個敢任事!為國家勞累而死的張居正落那樣一個下場,那誰還肯為國家做事?
換言之,他今天得認齊馳這個解釋。
約半盞茶的功夫,齊馳感覺身上都快要濕透,雍治天子才道:“齊卿有大功于國,些許小事,朕不追究。賈環這個人,想法有點多!”
齊馳心里松口氣,道:“臣遵旨!”
他這次過關了。但是,看天子的評語,對賈環似乎很不利啊。他在京中任職,怕是不好再和賈環來往。而且,幫賈環說話都得考慮。天子敲打的意味很明顯。
雍治天子微笑著點點頭,溫言安撫了齊馳一番,這才讓他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