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治十四年十一月初六的清晨,寒風刺骨。賈環在在長安左門驗了牙牌,進入宮城中。宮闕在白霧中依稀可見其巍峨、壯麗。時隔近一年,賈環終于重返朝堂。
雍治天子照例缺席今日的常朝,朝參在皇極殿中舉行。鳴鞭、過河、行禮、散場。朝參有著幾百年的歷史,一切照舊。所有人都明白,今天的大戲,在武英殿中。
不過,賈環今日出現在翰林方陣中,引起不少人關注。但沒有人評論,或者與他攀談。這是意料中的事。
皇極殿的朝參結束后,朝臣們三三兩兩的出承天門,過金水橋,向西穿熙和門,到武英殿中。
這一路上,北風呼嘯。幾乎沒有官員們在輕松說笑,都是心思重重。這場朝爭,涉及到方方面面,所有夠資格到武英殿議事的大臣,近乎全部被卷入。
看熱鬧的大臣只在少數。
武英殿外,故意繞路到此,從西華門出去的京官們只能羨慕的看著同僚們的背影。這是國朝的最高權力舞臺啊!這場名為《武英殿》的大劇,將會如何開演?
武英殿中,夜宿在楊貴妃處的雍治天子進殿升座,朝臣們行禮參拜,再各自歸位。武英殿瞬間便安靜下來。所有人都知道,這只是暴風雨前的寧靜。
此刻,大臣們的位置是按照朝參時的位置而站立。御座之下,東側是軍機處大學士何朔,劉飛白。大學士地位尊崇。獨立于文武班次之前。
其后,殿中西側是王爵、公侯、勛貴。東側最前方則是鴻臚寺贊禮官、通政司讀本官、糾儀御史監察官。其后是翰林方陣。翰林詞臣是天子近侍,享受優待。
賈環此刻就在詞臣方陣中,沉默著,推敲著。他是抱著破釜沉舟的決心站在這里。沒有任何謀略是完美的,要看實際情況。成功,或者失敗,來吧!
翰林方陣后是六部九卿,各部左右侍郎,副都御史,國子監祭酒,俱是部院大佬。如宋天官,衛司徒等人就在此方陣中。大佬們的方陣之后,是科道言官——拿執照的職業噴子。
雍治天子高居于御座之上,氣定神閑,看著安靜得如同一尊尊泥塑的雕像的朝臣們,心中微微一笑,略帶嘲諷。
這時,大理寺卿梁錫率先從班列中走出來,奏道:“臣彈劾王子騰擅開邊釁,理當問斬。”說著,手呈奏章。內監上前受了。
大理寺名列三法司。大理寺卿是九卿之一。地位高于六部侍郎。開場就是九卿之一的人物上場,今日廷議的激烈程度幾乎可以預見。言官們反倒成了看客。
西側勛貴方陣中響起一陣微微議論聲。王子騰是武官,隸屬于舊勛貴集團。
都督同知南安郡王出列道:“臣以為梁錫是一派胡言,嘩眾取寵。王檢點去年在廢太子叛亂中,家破人亡。于國家有大功。豈能因小過而嚴懲?”
他沒和梁錫爭論,直接向雍治天子說王子騰的功勞。說起王家當時確實是慘。人人戴孝。武英殿的氣氛,頓時有些微妙的變化:王檢點罪不至死。
雍治皇帝微微點頭,沒說話。
這時,兵部魯侍郎出列,質問道:“梁大人掌大理寺,這定罪未免過了些吧?王檢點在塞外陣斬五千蠻族,這是抹不掉的大捷,于國有功。如何變成了死罪?”
說著,不理梁錫激烈的反駁,徑直向天子道:“陛下,臣以為,行文訓斥即可。”
順親王嘴角浮起一抹微笑,胖老頭的模樣。兵部魯侍郎與宋天官是同鄉。今日此時,敵人的敵人,便是朋友。何況,晉王本來就在拉攏舊武勛集團。
雍治皇帝眼睛瞇了一下,這是比較對他的胃口的。罰俸,訓斥,勒令不許再戰即可。何朔說要砍頭,太過了。事情沒到這一步。
武英殿中的大臣們都看得出來,雍治天子即將裁定。不少人微微有些失望。說好的大戲呢?九卿上場,這么快就了結一個議題?高開低走!就在這時,翰林方陣中一名青衫官員,快步走出來,“臣有本要奏。”
頓時,武英殿中的氣氛變得有些躁動、興奮起來。因為,走出來的是賈環。這個時候,賈環身上的標簽,不是探花,或者真理報主編,而是:王子騰的外甥!
外甥彈劾舅舅,這很刺激的!大約僅次于門生彈劾座師。
需要說明一點,翰林方陣中人不多。這不像常朝時。夠資格列席廷議的,不過是幾名學士、日講官。有投票權的是兼任了部職的學士。所以,賈環幾步路就走出來。
賈環站立于武英殿正中,身姿挺拔,向雍治天子朗聲道:“臣彈劾九省都檢點王子騰擅開邊釁,違背朝廷命令,損耗國力。請有司治其罪。”
賈環說的很簡短,沒什么出奇的地方,但是他的話音剛落,武英殿中的言官們就沸騰了。
原因有兩點。第一,賈環不過是個正六品的翰林。言官們可以隨便罵。
第二,言官們罵了賈環半個月,還沒出結果。結果,一個道德有問題的人,當著言官們的面去彈劾別人有問題,這是什么行為?赤裸裸的挑釁!當兄弟們都是吃干飯的嗎?
近日來聲名鵲起的朱鴻飛擔任的殿中的糾儀御史,看著沸騰的同行們,心中有著虛弱感。這陣仗有點嚇人。
當即就有言官出列,質問道:“賈翰林你阻塞言路,搶奪民財,欺凌弱女,你有什么資格彈劾王檢點?退下!”接著,又有幾名掌道御史出列,有的是質問賈環,有的是向天子陳述賈環的問題,要求將賈環下獄。
“絕無此事。真理報如何阻塞言路?駱御史還請明言。不要污蔑…”賈環辯駁,但往往他還沒說完,就有新的問題拋過來。
河南道掌道御史宇文銳看著殿中被罵的“狗血淋頭”的賈環,心里嘆口氣。他與賈府、王府交好。賈環表現的很不理智啊!有外甥彈劾舅舅的嗎?
左副都御史韓伯安哂笑道:“賈環,你不過十四歲,朝政大事,還是安心學習為好。不要賣直邀名。還不退回去。”
賈環的仇恨拉的非常牢固,反對浪潮很高。看起來,滿殿的大臣都在質疑他。
這時,五軍都督府的右都督魏其候冷笑幾聲,道:“看來支持王安世的人很多啊!只是,我要問問諸位,西域10萬大軍由牛繼宗統帥,其中4萬京營。九邊精兵12萬歸屬王子騰。這你們就安心?好,他王子騰想打誰就打誰?哪天他調兵攻打京城呢?”
武英殿中,頓時變得安靜。就仿佛是一部嘈雜的電影,在高潮時,給人按了消音。
魏其候的話是非常誅心的。牛繼宗、王子騰同屬于舊武勛集團,而且同屬于四王八公的世交小圈子。大周朝,一半以上的精兵,都在這兩人手中。這情況很正常嗎?
賈環彈劾王子騰,和王子騰手中兵權過大且不服管理,這是兩個問題。但是,注意賈環的彈劾詞。他確實彈劾了王子騰不聽中央的命令。這種情況下,賈環彈劾王子騰屬于政治正確。
涉及到兵權,這是雍治天子心中的高壓紅線,沾點邊都不會有大臣愿意去碰。
上午的朝陽刺破白霧,照射在安靜的武英殿中。賈環挺立的身影,被絢爛的朝陽,拖的很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