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想起了那個畫面,少主用自己的鮮血畫了一道劍符,讓白皙的面龐變得蒼白,毫無血色。
那時候他是很鄭重告訴她不到萬不得已,千萬不要使用它。
如今百姓要拆神廟,她的神力如潮水般退去,是否到了萬不得已之時。
往常信眾的愿力,如今都化成了詛咒和恨意,恨她不能退走邪魔,恨她沒有屈服,恨她招惹邪魔,不斷吞噬她的神力,還讓她心如刀割。
她從前聽過這種感受,但是作為神靈,她本身無需在意疼痛。
此時此刻,體會到了,忽然覺得好難過。
戚三光高舉著鼓槌,仍舊淹沒在人潮中,她看到神廟的大門被砸壞,門檻被踩踏,最后前面的人沖到了神像面前,高高舉著鋤頭,要擊毀神像。
她閉上了眼,心中一動念,那道安靜躺著的劍符,便忽然爆發。
一層如若水紋的波動,從神廟中散開,將所有廟里的人都震飛出去,泥濘的土地上,不少百姓眼現迷茫,心懷畏懼,到底谷神也是神靈,高高在上,跟他們凡人不一樣。
當怨憎變成了畏懼,女神靈感受到自己身上疼痛的消失,神力也不再消退,只是那黑索仍舊僅僅束縛她,讓她難以行動。
一道劍芒,如絲如縷從神廟射出,急掠如電,穿行在磅礴大雨中,目標并不是衍虛,而是女神靈身上的黑索,如切豆腐般,黑索斷成無數截。
神靈復入虛空,身前一道劍芒盤繞,吞吐閃爍。
望著似有靈性的劍芒,衍虛忽然一笑道:“原來只是一道劍符,他留給你的?”
女神靈咬著嘴唇,一句不發,渾身神力凝聚,隨時準備自爆。
衍虛絲毫不在意她暗中的舉措,淡淡道:“他果然不在,那么說他真的去了別處。”
女神靈道:“這又如何?”
衍虛笑道:“沒什么,確定這一件事后,我大約明白了一些,他還留了東西給你?”
他漫不經心瞧著這位清靈的神祗,一絲殺機陡然現出。
然后劍芒勃發,猛地朝衍虛刺去,倏忽間,衍虛就消失不見,劍芒擊中城頭,登時城頭化為石粉,隨著大雨,成了石漿,從城墻上留下,觸目驚心。
而此時衍虛已經近在女神靈咫尺之間,探出手朝她的胸口抓去。那里是神心的位置,也可以由此打開神域。
女神靈身上湛湛生輝,那是神力高速流轉體內的表現,她要燃燒自己,爆發出最強的力量。
可是她看到了衍虛的眼睛,幽邃深沉。
然后心神有一絲茫然,登時神力就運行遲滯。
這時候劍芒回轉,掠破風雨,朝著衍虛后心狠狠刺去。衍虛恍如不覺,任由劍芒穿過身體,最后劍芒轟然向谷神娘娘心口迫至。
劍芒如有性靈,生生凝滯住,這時候一只白皙如玉的手,以一種超越世間人物想象的巧妙,將一縷劍芒,纏繞在指尖,將其生生禁錮住。
劍芒好似游蛇,想要脫離,最后卻越來越受束縛,同時開始黯淡下來。
最后劍芒繞著衍虛滴溜溜一轉,忽地就鉆入了衍虛的手指里。
衍虛淡不可察一笑,‘滅神劍’對他也是無用的。
只看到衍虛身子一漲,然后猛地一縮,就有噼里啪啦的炒豆響聲,女神靈清楚地知道這是劍氣被衍虛以一種特殊的手段消弭了。
那可是少主以精血書就的劍符,居然對他也起不了作用。
然后她感受心口一涼,眼中的衍虛,手上不知何時多了一顆玲瓏剔透的光球。同時衍虛另外一只手虛空結出玄妙符痕,打入光球,最后光球擴大生出一道門,里面建筑同神廟一般無二。
女神靈不明白衍虛如何做到,能夠打開她的神域。
衍虛只是身影一幻,便從神域中一進一出,手中多了水晶球,里面黑氣凝聚,正是無上心魔咒。
他和女神靈都已經從空中落下,原本那顆神心也被他棄如敝履的仍在泥濘的土地中,黯淡失色。
靜靜瞧著手中的水晶球,抽絲剝縷般,那魔氣就回到他體內。
隨著收回了無上心魔咒,他的身形也愈發凝實,沒有那般似有似無,卻顯得愈發可怕。
接下來他眼神才注意著水晶球,沈煉的一身精華法力,若是能煉化,雖然不至于立地成天魔法身,可也能更進一步,窺視太虛神策的玄妙了。
但就在這時候,整個水晶球,如同生出一道狂飆,瘋狂旋轉。
衍虛處變不驚的神容,終于生出驚色,心里難以置信:”你怎么舍得。”
耀眼的八彩光芒,自榆關城下生出,吞噬湮滅一切周邊事物,最恐怖便是,前面的城墻完全消失不見,這片土地上成了泥淖的沼澤。
一道劍光從天外飛來,刺入沼澤中,便有黑影從沼澤冒出,在黑影冒頭時,一抹血色劍光,憑空咋現,就將黑影絞碎。
登時黑影化成無數黑點,四散而去,其中還有不少融入了遠處被震昏的凡人身上。
而此時大雨也隨之停住,一聲輕咳泛起,沈煉同葉流云一同出現。
葉流云道:“他化自在天魔妙法果然是世間最奇妙的道訣,你都舍棄了精修的法力,仍舊不能將他陷入絕境。”
“很正常,我師祖追殺過他很久,也沒有能消滅他。”沈煉雖然這么說,心里還是很遺憾,如果最后一擊,不是劍光,而是克制天魔的大法,衍虛是逃不掉的。
葉流云凝目前方那些昏倒的凡人,輕聲道:“說不準他仍舊潛伏在這些凡人的心靈中,要不一并殺了。”
沈煉揮手道:“他有一種秘法,可以通過生靈怨氣間接潛入我們心靈中,雖然可以防備,終究麻煩,而且他著實不會繼續留在這里。”
“為什么?”葉流云悠然問道。
“因為他這種人能活到現在,必然是把生存放在第一位的,不然也活不到現在。”沈煉目光注視在渾濁的渝水中,此河仿佛俗世凡塵,充滿污濁。
河水平靜時,自然清澈,可是一旦起了波瀾,便會渾濁,正如人心平靜時,都會現出善的一面,但是慌亂時,種種雜念和可鄙的念頭就會滋生,讓靈臺蒙垢。
真正的道者,能在慌亂時心如止水,一樣澄凈,渾如虛空之境,哪怕是法力低微,只要悟得這一點,便可得到心靈自由,不受拘束,終歸是成道有望。
沈煉棄了那用以鎮壓無上心魔咒的法力,反而有些如釋重負,修為可以再回來,如此圓潤無礙的心境體會,可不是那么容易遇到。
葉流云都可以體會到沈煉的不同,縱然沒有那種頂尖修行者的威壓,也沒有讓他覺得可怕的氣息,卻有安和的心靈氣息彌漫,如黑夜里的一盞燈,溫暖舒適。
谷神廟重新修繕,當谷神再次恢復感知時,便察覺自己身處溫暖的香火愿力當中,讓她神力不停滋長。
面前正是少主,她一睜眼,就看到了少主溫潤的眼神。
沈煉道:“謝謝。”
雖然只有寥寥兩個字,她覺得之前做的一切都值了,比作為神靈獲得信仰還要令她心中歡喜。這種情緒,她知道是什么,凡人叫它情感,貫穿生老病死,于紅塵最不可或缺。
她輕聲道:“其實我也沒有幫到你多少。”她本來想喊少主的,可沒有喊出口,也不知道為什么。
沈煉沒有糾結在這些客套上,而是道:“榆關城的百姓那樣對你,你接下來要懲罰他們么?”
她有些愕然,道:“可他們已經重新信仰我了,而且比過去更虔誠。”
她能夠清晰感覺到香火愿力中信眾的虔誠,還有絲絲畏懼,提供的香火愿力也比過去更強了,只是對于神力的提升,她沒有多大欣喜,因為她自出生就見過天地間最強大的人物之一。
見過大江,見過大海,就不會覺得溪流有什么寬闊。
“那你恨他們么?”沈煉盯著她,問道。
“不恨。”這是她發自內心的話,因為她恨不起來,就像很久以前,有一片青藤在她身上生長過,吸收她的養分,牢牢纏著她,最后青藤還是枯萎了,化為灰燼,那時候她便只剩下一種說不出的悵然。
“這是好事。”沈煉輕嘆。
沈煉上前一步,點住她的眉心,這時候她才發現自己仍舊在神像當中,此時廟里沒有別人。
她看到了海,海中有一座島,島里立著一座仙山,在虛無縹緲的云煙當中。
“這里是青玄,你讓戚三光傷好后,便去這里。”
“我也可以去么。”女神靈清眸看著沈煉。
“等你能脫離此地時,可以來找我。對了,你有名字沒有,我總不能用神名來稱呼你。”沈煉笑道。
“沒有。”
“那我替你取一個,你是草木精靈出身,那就叫‘綠蘿’吧。”
“嗯。”女神靈接受了這新的名字,心中有些癡念,想著成為人,可多好,至少能想去哪就去哪。
在她恍惚時,沈煉便消失不見了。
外面的風中,有著輕揚的道歌:
綠蘿緣玉樹,光曜粲相暉。
下有兩真人,舉翅翻高飛。
我心何踴躍,思欲攀云追。
郁郁西岳巔。
石室青蔥與天連。
中有耆年一隱士。
須發皆皓然。
策杖從吾游。
教我要忘言。